邵一宇一笑:“我跟他不过是朋友,他没必要向我汇报他的行踪。”
“你跟唐辉的关系不是很好吗?”
“我跟他当过半年的同桌,后来老师嫌我俩话多,怕影响学习,就把座位调开了。我跟他也就是一群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熊孩子中的两个,真的单独两个人相处也就是那半年。说实话,我也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他。也许叶老师你看到的他就是我所不了解的他。”
“以前他总跟人吵架,我就觉得这个人嘛,太自以为是。年长了之后想想其实很好理解,他有个那么优秀的哥哥,他渴望证明他自己,所以很多时候他对周围的人总是会很强势,以自我为中心。”邵一宇自顾自地笑了笑,“跟唐辉在一起,是不是有点累?”
叶明睿叹道:“起初确实是。但也是因为那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让我压力很大,几乎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他母亲的事,你也知道一点吧。”
“以前听他说起过。他哥哥去世之后,他妈妈因为承受不了打击,精神出了一点问题。”
“他母亲执意认为是我让唐耀染上了艾滋,是我害死了他。我本来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可是他们每次都说是我把他害死,我也经常做自己把病传染给他的梦,有时候明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可还是会觉得我真的害死了他。”说到这里,叶明睿像是提及了自己无比畏惧的东西,浑身颤抖起来,他深深呼吸了几次才平静下来,接着讲述。
“后来他妈找我过很多次,要我从我现在住的地方搬出去。那个房子是唐耀买的,房产证上写的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当时我也觉得自己没理由住在里面了,但是唐辉不让我搬。他大概认为如果我搬出去了,就是证明我不再爱他哥哥了。”
邵一宇听了无奈一笑:“确实像他的想法。”
“有一次我跟他母亲发生了一点冲突,是他及时赶到了才拦住了他母亲。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他母亲后来就再也没来过我那里。我觉得很愧疚,如果再一次因为我,让他们母子反目,我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去弥补。所以我一度希望他别再管我,回到他自己的生活中去。
“但是上次在酒店听了你一番话之后,我想了很多,也许是因为我自己的缘故才会让我们彼此相处得那么累。他照顾我的生活,关注我的病情,对我好得无可挑剔。我知道他在代替他哥哥补偿我,想让我好好活下去。他这么看重我,我是无以为报,那我就不辜负他,好好地过每一天。”
“如果他知道你能这么想,一定很高兴。”
“我说了这么多,不知道邵医生你想跟我说什么?”
邵一宇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医院里讲过有话要对叶明睿说,不过那只是让叶老师上车的借口罢了。“我没什么想说的。”
叶明睿也是语塞了。
“随便聊聊不好吗?比如说聊聊唐辉啊,我很有兴趣。”
“我知道他一开始就是希望你对我做心理疏导,现在我也想明白了,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邵一宇忍不住笑说:“怎么我像是被拒绝了。今天我可不是被他委托的,是我自己想跟你聊聊而已。说起来真正被他拜托做什么事情,也就是第一次见面吃的那顿饭。”
车子开了有半个多小时,公路两旁油菜花映入眼帘,黄澄澄一大片,沿着汽车前进的方向蔓延,就像一幅画。是谁在画布上泼下了浓重的黄色油彩,一直向天边延展开去,望不到尽头。
远远已经能望见水库的堤坝,却在这时邵一宇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他这才想起忘记吃午饭了。两人便在水库边的村子里随便吃了一点面条,然后驾车到水库边。正值周六,城里出来踏青的人还是不少,沿途停着不少车。邵一宇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把车挺好,两人一起上了堤坝。最近天气真是变态,才刚进四月,太阳毒得就跟六月的似的。两人寻了个阴凉处,背对水库,却能欣赏到下面成片的油菜花田。
春天田野的风轻轻吹拂,隐约带着青草和花的香气,微凉的触感有点像水,带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惬意。
“这片景色,身临其境要比在照片上看美多了。”
“嗯。”叶明睿轻声附和。
邵一宇伸直了双腿,双手支撑着身体后倾,下颚微微抬起,整副躯体呈现出十分舒展的姿态。叶明睿觉得这个年轻人很微妙,并不是说他对自己近乎殷勤的帮助,而是他希望通过自己看到什么的眼神,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接触依托着某种介质。
“其实,我很感谢你,叶老师。”邵一宇突然开口说。这“感谢”一词让叶明睿很不解,应该说谢谢的难道不应该是自己?
“为什么要谢我,是我应该谢你才对。”
只见他的嘴角翘了起来:“是你让我跟唐辉重逢了。当然,我也要感谢自己是个医生。”他说完,笑了起来,看起来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叶明睿突然明白了,其实一直都很明显,这种介质就是他们之间的那个人,唐辉。
“为什么说是重逢?”
“我们高中毕业的时候吵了一架,至于吵架的原因,我们都忘了,但这么多年没有联系却是事实。如果没有你,我们也许要等到下一次同学会,也可能永远只是点头之交。”
“我以为是给你们添了麻烦。”
“所以很多时候,不需要感谢,我们无意之中只是在各取所需罢了。”
叶明睿很叹服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豁达与透彻,自愧不如。没错,就比如自己和唐辉,原本并没有这么生分,要不是拘泥于什么补偿与回报,两人的关系又怎么会处在像现在这样尴尬的境地,好在他下了决心不再执迷不悟。
第 22 章
之后两人都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就这样呆坐了良久。邵一宇看着天空,突然问:“叶老师,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叶明睿摇摇头,他哪敢有什么打算,生命早已是得过且过,哪天药物失去了作用,所剩的光阴也就没有多少。
“比如,回家什么的。”
叶明睿苦笑着说:“像我这样,就算什么都有可能,唯独这个,我不敢想。”
“你跟家里关系不好?”
“何止是不好,是已经断绝关系了。当初我要跟唐耀在一起,我爸妈就把我赶出家门了。我以为没关系,我可以证明自己是对的,只要我们过得幸福。”他嘲笑着自己,“结果你也看到了,我永远不可能回去了。”
“那你家在哪里,远吗?”
叶明睿眺望着远方,目光仿佛能穿过连绵的山峰,看到千里之外的家乡:“远,非常远,坐火车要一天一夜呢。”
“那你为什么来到这个城市?”
“我也不知道,填志愿的时候阴差阳错就填到了这里,毕业之后找到了工作,也就留下来了。”
“那叶老师小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这个城市生活?”
“当然没有想过。”
“所以,谁也不能肯定地说你就永远回不了家,不是吗?明天怎么样,谁知道呢?”邵一宇转过头,望着他爽朗地一笑。
叶明睿愣了愣,随即明白了过来:“对,谁知道呢。”
两人相视而笑。叶明睿发现唐辉是对的,他需要像邵一宇这样的人,能给予他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治愈。他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邵医生,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当然。”
叶明睿要去的地方是公墓,位置也在城西,所以开车过去花不了多少时间。时已临近清明,这里的人也陆续多了起来。公墓的入口支着几个卖香火蜡烛和花篮的小摊,叶明睿在这里买了一束白菊花。
两人很快走到了唐耀的墓前,他看起来是这个清明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公墓有人会定期来打扫,因此通常不会有大件的祭祀品留下,但尘土却是免不了的。叶明睿掏出纸巾,仔细擦拭着唐耀的墓碑和嵌在上面的照片,清理干净了才把花束放上去。
“我已经很久没有来看他了。当初他出殡的时候,他妈妈把我赶了出来,我连他的葬礼都没有参加过。我记得那天,下着小雨,我就在这山脚下,远远看着他的家人给他下葬。等他们全走光了,我才能上去,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具体位置,但我还是一下子就找到了他。”
邵一宇望着叶明睿的侧脸,后者正凝视着他曾经的恋人。他讲述的语调平静得几乎毫无波澜,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邵一宇听唐辉说起过他两位哥哥的事情,叶老师明明是受害者,却被爱人的家人这样对待,如果自己站在他的立场上,也许早就崩溃了。
“那时候你一定很难吧。”
“他去世的那段时间,我也很想跟着他一起走,但是想到他对不起我的那些事,我又觉得他不配让我殉情,我反而应该活下去。我很矛盾,很迷茫,为什么我抛弃了一切跟他在一起却等来了这样一个结果。他死了之后,我就没有了家,每天不知道自己应该回到什么地方,因为他死了,这个世上再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处。”
“我真的一点都不恨他,你们也许觉得不可思议。唐耀他出轨,染上了艾滋病又传染给了我,他还先走一步,我明明有这么多理由恨他,可我心里真的一点恨的感觉都没有。或许是因为我还爱着他,或者是因为他是我曾经唯一的依靠,又或者是因为他对我真的很好。”
邵一宇见过的艾滋病人不少,他们当中这样迷茫的人很多,但叶明睿无疑是特别的。他称不上乐观,但却是最坚强、最隐忍的。邵一宇遇到过一对夫妻,丈夫吸毒,败光了家产,还感染了妻子。丈夫很快就死了,留下妻子独自抚养孩子。他问这位妻子,对过世的丈夫有什么想法,妻子哭着咬牙切齿地说只有恨,恨不得亲手再杀他一次。也许他们之间并不能这么类比,但如果说叶明睿对唐耀也是这样的恨,完全不会让人意外。然而他说不恨,邵一宇也能大概理解,两个人能相处那么长时间,总有它的原因。毕竟是相爱过的,真的回想起来,未必全是不好的回忆。
“他是个好男人,工作努力上进,又温柔体贴很会照顾人,也许你不解,既然他那么好,为什么还会背叛我。”
邵一宇的确不解,他记得唐辉说起他哥哥出轨的时候,也是一脸痛心疾首和难以置信,但却没法否认这是事实。
“我们在一起之后,因为他家里反对的事吵了几次。有一次特别严重,是在两年前,我们差不多有十多天没有见面,那段时间他天天泡在酒吧里,于是就跟别人上了床。后来他被查出来感染了,他说多半就是那次。你知道那次吵架我们怎么和好的吗,就在他和别人上完床的那个晚上,他醉醺醺的回来,抱着我说离不开我,跟别人做他觉得恶心。可是做了就是做了,他从来没跟我辩解过什么,只是一直对我说对不起。”
“我倒是自己幻想过,他只是酒后乱性把别人当成了我啊什么的,简直太可笑了。”他说着笑了起来,喉咙中发出的“呜呜”声反而像是哽咽。
一阵风从他们中间吹过,旁边的柏树微微颤动,公墓所在的整个山丘上弥散着这种“沙沙”声响,仿佛在附和着什么。
叶明睿抬起头,终于把视线从唐耀的墓碑上挪开,对邵一宇挤出一个牵强的笑容:“看我自说自话了这么长时间,真抱歉。”
“如果你需要一个倾听者,我很乐意。”
“唐辉说的没错,你是个善解人意的人。”
邵一宇笑了,似是羞涩:“是吗,他这么说我?”
“对,他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每当他有困难,你总是尽心尽力地帮助他,开导他。所以他认为,你也一样可以开导我。”
“他哥哥住院的时候我没能帮上忙,我希望现在能帮他分担一点什么。我真的帮上忙了吗?”
叶明睿点着头说:“多亏了你。”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快沉到山坳之中了,半边天空都没染成了橘黄色。没想到一站竟度过了这么长的时间,该走了。
“我改天再来看你。”叶明睿对着唐耀道了别,两个人往公墓外走去。
为了让公墓有依山傍水的风水,旁边自然有一个不大的湖。湖面感受不到什么生机,只是因为晚霞投映在上面,缓和了那一派死气。停车场就在这湖边,他们上了车,正好面朝着夕阳。
“最近很奇怪,总想着他的好,总想着我们好多没做完的事。”
“比如……”
“我记得那是我三十一岁生日的前一个月,他说生日那天要给我一个惊喜。可是没等到那天,他就病倒了。起初以为是感冒,但怎么也好不了,还越来越严重。送医院后发现是肺炎,接着他就被查出是艾滋病,再也没有从医院里出来过。他后来告诉我,他想给我的惊喜就是带我去看日出,还偷偷在网上买了好多露营用的东西。我就笑他,别看他给别人都是精英啊、时尚啊什么的印象,谈了这么多年恋爱,也还只想得出这种老掉牙的桥段。”叶明睿的表情就好像真的在取笑着唐耀似的,但马上又温柔了下来,“不过我们还是一起看了好多的日出,在他的病房里。”
邵一宇仿佛能看见两个人偎依着,看着窗外的深色的天空被慢慢涂成浅蓝色,静静等着晨曦洒进纯白色的病房。这大概是他们最后的浪漫了,他这样想着。
“你知道吗,我原来在四中教书,离住的地方很近,但是离医院很远。他住院之后,我参加了一中的选调考试,就是为了能更方便地照顾他,可他都没有坚持到那一天。”
“真遗憾。”他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是啊。”
邵一宇发动了车子,缓缓驶出了公墓。
正好是饭点,邵一宇就带着叶明睿到附近的一个农家乐吃了晚饭。因为是清明快到了,所以邵一宇自然而然地点了一道时令的小吃——清明果。上桌的时候,叶明睿吃了一个,红糖馅儿的,一口下去满口生香。他想到了什么,忙说:“这个唐辉爱吃,给他打包一笼回去吧。”
邵一宇有些意外,他看着叶明睿招呼服务员张罗打包的事宜,没有立即回应什么。叶明睿跟服务员说完,回过头来正对上邵一宇直视着他的视线,不由地一怔。
只听他说:“我终于知道唐辉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了,叶老师。”
目光交汇的那一瞬,叶明睿也突然明白了。他说了那么多次他做的一切是为了唐辉,他只是想帮助唐辉,可都不及这一个眼神来得直白。
这个人,他喜欢唐辉。
第 23 章
叶明睿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7点了。他估摸着唐辉也应该回城里了,拿起手机正想打个电话,不想却先接到了电话。
“叶老师,我上了出租车,大概20分钟之后到楼下。”
“东西多吗?能拿吗?”
“没事,我自己能拿。我就是跟你说一声。”
“那好,我等着你。”
简短的通话之后,叶明睿放下手机,把打包回来的清明果放在蒸锅里,等唐辉到了热一热就能吃。但是20分钟还很长,叶明睿总想找点事做。他今天提起了看日出,想到唐耀从前买的那些户外用品,应该还在杂物间里。他凭着记忆,就把帐篷、睡袋、水壶之类的全翻找了出来。他用抹布掸去外包装上的灰尘,这些东西都还是全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