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少衍沉吟片刻,说,燕次是个贫瘠但又极具野心的国家,在这之下,虎符也不过强权用以唬弄无知百姓的手段而已,于他们而言,胜者王侯败者寇,武力往往比之信仰来的更简单有效的多。
对,所以他们要的仅仅是强者而已。李祁毓上前一拍他的肩,用深沉笃定的目光望着北烨以南的方向,近两年的力量积蓄,让身为懿轩王的他已经成功拉拢了以苏榭元苏丞相为首的一批文臣,以及掌握三军之一的大统领云离,虽说,这其中多少是动用了苏少衍的关系,但就李祁毓本身花在这上头的心思,也是一丝也不输给于苏少衍。
当然,在这当中还有个不得不提的人,但就是有卧龙先生之称的席君缪。席君缪据说是步月行的朋友,对于步月行有这样的朋友,李祁毓实在不感到奇怪,大概……在这世上只有天才才能理解天才吧。
花冷琛曾说,天才之所以孤独,往往因为他能看出一般人看不出的东西,很显然,花冷琛说这话时未把自己算做在这一类人之内,能让花冷琛有这样的评价,可见,席君缪实在是个奇特的人。
“又做梦了?”寂夜如盲,一丝凉风吹在李祁毓的脸上,北方的夏夜,偶尔也让人觉得寒凉。李祁毓回看着身侧一头散落墨发的苏少衍,道:“只是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
那些久远,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苏少衍冲他笑笑,温声道:“既然睡不着,那不如说说对这次流民安置的事。”
“我家少衍真是越来越无趣了。”李祁毓叹口气,“自我北烨太世祖以来,其中发生过大大小小的旱灾就是难以计数,而此次旱灾较之以往,状况更甚。虽朝廷按惯例都有拨款赈灾,但层层克扣下来,最后到达百姓手中的银两还不足二成,从而也导致大量的流民涌入条件略好的州郡,但我以为,比之让其被动涌入,不如以疏导之法分散引之。”
“这个建议,你跟陛下提了么?”
“早间程了折子,到现在还没回应。”
“我听说昨夜熙宁帝一夜都呆在含章殿。”
“嗯,最近父皇常常在那一呆就是一整夜,也不许人靠近。”父皇大概是想皇七叔了罢,李祁毓把玩着苏少衍一缕垂落胸前的墨发,微微阖目。
“再过几个月,秋昙花就要开了吧?”
“嗯,大概要等到十月份,少衍的意思?”李祁毓顿住仔细瞧这人一眼,且见他唇边淡淡绽着缕笑,明明是如此清丽柔和的线条,不知何也让人觉得难以捉摸起来。
“这个问题我想了许久。”苏少衍迎上他的眼,“我曾听我父亲说,宋太傅临终曾前对皇上说,他说四皇子身上藏着股狠劲儿,虽是如此,却也是最像陛下。”
“是么。”
“乱世之下,唯有强者才能打破僵局,陛下并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但是,再强势的人也会有他柔软的一面,所以,如果谁想要取得他的信任,那就必须先打开他的心结。”
“拥有如此的洞察力,我家少衍有时还真让人害怕。”一手揽过苏少衍的肩,一路啄吻而上,“七叔不过是个引子,父皇怕的是我们兄弟相残才对吧。”
“我的王又何尝不是一点就透?”苏少衍心中一紧,思忖这这话许是真的过了,三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即便这人对自己的心意从未改变,但终究再不可能回到当初那个凡事只为自己的少年,这个人,总是要成为王者的啊。
“少衍,我若做了皇帝,便封你做皇后。”一泓如墨的目光在他的唇上停驻,李祁毓定定看住他,“我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每次让你留下都要找不同的借口,真是……”
真是太可恶!
心知反驳不过是徒劳,苏少衍垂下目光,遂不再言语,许是久久得不到苏少衍的回应,李祁毓又一把用力抱紧他的腰,深深在那弓起来的背脊后嗅一口浅香,道:“少衍永远是最特别的。”
永远,在天荒地老没有来临之前,什么又是永远?苏少衍望着这无垠的深夜,心中一声喟叹。
在李祁毓总觉得苏少衍就将成为自己的所有物的同时,沈殊白带着那只肥墩墩的银狗小念来了雍州。
沈殊白说,萌萌怕是要生了,少衍你给带一带。那言辞听着,啧啧,还真是……暧昧的很,暧昧的很。
沈殊白今日来着了件轻薄的湖蓝蜀锦,领口不经意的微敞开露出大片细腻的蜜色肌肤,光顺的头发只用一根帛带闲散绑在脑后,不过两年不见,沈殊白那一张本就招桃花的脸,此时看罢更觉要命了,“许久不见,我还以为你娶亲了。”
“少衍已经习惯我了,不可能再娶亲的。”李祁毓看着这人照旧一副老不正经的笑,顿觉头大的很。
“可我娶了,小衍,你会怪我么?”目光是认真的,语调也是诚恳的,苏少衍望他一眼,刹那中一颗心还是管不住的颤了颤,他低低一笑,没出声。
“最近蜀中的竹叶凋零了许多,我担心萌萌。”气氛有些尴尬,沈殊白上略略看他,自嘲的扫一眼寸步不离站在他身后的李祁毓,道:“大概,你反正也无所谓吧?”
苏少衍抬手抚了抚小念有些耷拉的毛发,低声道:“这种事,不是顺其自然么。”
露出这种表情,苏少衍,你还敢说你没有分毫的在意么?李祁毓心尖一凉,再回瞟一眼那个说着“身为大燮的公子殊白,这不过是任务而已。”的沈殊白,不由说,脸色已是沉的可怖。饶是身侧沈殊白似看不见般越过他的脸看向苏少衍,一时目色万千:
“王爷到底是王爷,开口便是一诺千金,哪似殊白这般从不妄做承诺的生意人……呵,这话题再继续下去恐怕就要酸了,殊白此一行,一者为萌萌,二者也确有他事。”
第049章
说沈殊白此次前来寻步月行,苏少衍实在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这种感觉不知持续了多久,他总想有朝一日他们三个人之间的三角关系一定会被打破,但偏偏默契似的,彼此就是这样拖着,天长日久,成了心中一根横生而出的刺。
这事一如步月行、鸢尾和花冷琛,越是表现出不介意的,往往内心深处就越是介意。这日苏少衍好容易得了闲前来探望花冷琛,哪知只得步月行一人在柴房里边煲汤边哼歌,苏少衍看着他的背影住了一住,想,凭良心说步月行不管才貌武功也都算个不错的男人,只可惜遇上鸢尾这么一个气场太过强大的对手……
“来,小衍来尝尝。”明明连身子都没转过来,这个一脸笑嘻嘻的步月行显是精的很。
“嗯,不错。”白瓷的小碗,蒸蒸冒着混着鲜香的热气,苏少衍浅抿上一口,心里头对步月行这套手艺着实钦佩的紧。
“这是冬瓜文蛤炖川贝。”步月行抱了个矮凳子坐来苏少衍身边,“小衍要不要学?”
“我?”
“怎么,难道美食的诱惑还远远比不上世俗的评定么?”步月行细目一眯,“我们大宛国的男子,可是个个一手好厨艺。”
原来他是宛国人么?以前怎么没听师父提起。苏少衍继续品了口,想从前曾听人说,宛国是个终年随水草迁移的游牧民族,那里的男子多豪放不羁,也难怪步月行会是这样的性子,也从不按常理出牌。
“你是想家了?”苏少衍试探性的问。
“不,”步月行摇摇头,一双琥珀色的瞳盯看着他慢慢放大些:“准确讲,那里并没有我的回忆。大宛虽名义上是北烨的臣国,可事实上,早上二十年前就已经名存实亡了。”
“小衍,你觉得殊白这个人怎么样?”步月行突然问。
微凉的指尖在白瓷碗缘摩挲了两圈,苏少衍答:“一流的样貌,一流的头脑,一流的背景,一流的身手,完美的像个假人。”
“我从不收徒弟,只有他一个是例外,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步月行冲他牵起唇,“……因为他比任何人都冷静克制,我记得那时他跟我说,他说他遇上了一个人,那个人能完全无视掉自己的光华,他说那是他见过的最特别,他一定要得到,但他还说……但现在不行。我当时就想,就是这个孩子了。一个人的天分固然重要,但,我更信事在人为,所以我决定帮助他,实在不是每个人都能遇上这样的机会,亲眼见证梦想变为现实。”
“是么。”不动声色的避开他的目光,苏少衍看着这一室的寂寥,忽而将话题转开道:“为什么要喜欢师父,他或者并不如你想的那样?”
“不重要。”
“啊?”苏少衍愣了下,且听步月行继续道:“冷琛是个孤儿,他的偏执其实并不难理解。”
孤儿?那个每天不讲冷笑话就不痛快的师父竟然是个孤儿?苏少衍仿佛心弦被谁狠狠拨了一下,震的他的浑身上下都开始嗡嗡发响。
“这种事,大概没有道理可讲,也不论他是否接受。”那时他救了我对我也照顾,有些感觉来的就自然而然了,或者已经隐隐察觉这样想这样错不对,但是没有办法,已经抗拒不了了不是?
“月行,我有时特佩服你。”第三个声音忽然插入道。
“哦?”习惯性的接下话,苏步二人便齐齐望向门边。
“佩服你如何能把酸说的这么顺溜?”
“殊白,我好像从来不听你叫他师父。”苏少衍冲他展颜,一笑若水融融。
“呵,没必要。”
“没必要。”
两个声音同时开口,倒教苏少衍怔了,且听步月行撇撇道:“为何人人皆要向世俗看齐,先划一条线,再告诉自己不能越过,每每皆以他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如此,人生不是很无趣?”
“难怪冷琛会说,外面的江湖在你眼中是逍遥的,因为他们皆入不了你的江湖。”沈殊白折扇一展,旋即掩去了面上那点隐现的心思,或者话是如此,越是重要,越是难以启齿。
苏少衍曾一度觉得,如沈殊白这般的人大抵一辈子都是难冲动一回的,哪怕是为了口口声声说重要的自己,所以在内心里,他有时也会悄悄拿他和李祁毓做比较,李祁毓是个很实在的人,爱的理直气壮,恨的理所当然。沈殊白则不然,爱么,自是爱的,只是那份关怀通常会出现在自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往往的,还会附上另一个借口。想任何情分掺杂了利益,不论何,常常就会变得不那么讨人喜欢,所以他心中的天平会偏向李祁毓,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也对,他到底是个生意人,没了利益,其他一切都是空谈,苏少衍想。
沈殊白这次来,除了是和步月行商量针对公子襄的策略外,另一个目的,便是借机拉拢北烨的外援以巩固自己的实力。李祁毓曾在一次醉酒后说,沈殊白这个人,如果做不成朋友,那将会成为最大的敌人,这个人,有时实在滴水不漏的过分了。
比起北烨,大燮现在的情况大抵可以用对峙水火二字形容了。沈殊白沉吟片刻道:“三年前的大意造成今日的困局,是我看差了,谁能想到,在襄的手里还有荒腾这张牌。”
“荒腾?”苏少衍眼皮一跳,倏地想起自己曾为明灯暗浦杀手时曾历过的那次惊险行动,彼时燕次的清流之首胡检之正为「双翼」受命暗杀对象,他清楚的记得,他和李祁毓在潜伏进胡府后好容易寻得机会下手,却在剑光一线的瞬间被胡检之的亮银戒面晃了神险险丧命的景象,那刀锋剑影的回转内,是匆匆一瞥的妖冶图腾。
那是一尾纯黑的,咬尾蛇。
生而往复,轮回不息,他募地想起年少时曾在残缺的异志录中读到的只字片语,仿佛谶语一般的辞令,总让人觉得背脊发凉。
“准确说,这是一个不同于一般的江湖组织,除了秘密同朝廷接触外,其擅使手段之蛊毒更是棘手。”沈殊白顿一顿道。
“所以说,宗教这种东西,往往最是令人生厌。”步月行冷哼声,“有时真想知道南疆这帮人的老师究竟是怎么教的。”
说起来南疆着实是个小国,比喻的再形象一点,南疆乃是紧邻北烨、大燮、燕次这三年大国的一小片独立地域,因着条件恶劣、资源匮乏、山川细碎,也就间接避开了其成为三大国掠夺下的牺牲品的可能。
“不过短短几年,荒腾在南疆的发展就已超出了控制,甚至连襄都跟他们扯上了关系,呵,看来不趁早下手不行了。”沈殊白轻笑一声,“虽说是亲兄弟,可襄想我死的心还真是一丝不输于他人呢。”
“能令你最引以为傲的十七杀座都无可奈何,也难怪会来找我了。”步月行递给他一碗冒余温仍在的冬瓜文蛤炖川贝,那神情辩着,仿似手中递去的堪是一樽温好的酒,此时却见沈殊白拍拍他的肩,招牌似的不正经笑笑:“你这张底牌可是用一次就少一次,不过月行你放心,这次冷琛会随你同去。”
果然是滴水不漏呢,苏少衍看他一眼,暗道。
第050章
李祁毓听闻花冷琛和步月行突然间双双失踪的消息后,第一个反应是去找苏少衍。此时苏少衍拢起袖子正在院子里摆个大木盆替里头的小念擦毛发,酷暑灼灼,原本茵茵的绿萝奄黄黄耷拉着透出小念一双黑溜溜却显出睡意的眼睛,许是因怀了小银狗的原因,小念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苏少衍叹一口气,看着它的目光愈发柔和。
李祁毓看着那张脸旋即怔了半瞬,明明这样近的距离,总也好似看不透这个人,唯有在面对着这只自己送他的银狗,这人才能露出原本诚恳的性情,这事还真是……不好说。
“来了?”苏少衍扫了他眼,温声道:“凉亭里备了些果子茶,你先去歇着,我给小念擦擦身子就来。”
“这么闲?”李祁毓上前打量他,又道:“我还当你家那些个都干嘛去了,原来是我多心。”
“小念它不习惯。”
怕还是你不舍得吧?李祁毓凑上前盯看着他以一根浅碧色束带松绑着的墨发,不自禁便上前触了触,半天,才低道:“少衍,冷琛他不见了。”
到这种时候,仍旧不肯唤他声师父,苏少衍侧过脸看他撇过的微红脸颊,心底只觉一股柔软的异样,眼前这个看似硬邦邦的人,到底内心是温柔的呢。
“看什么,我脸上又没有东西。”李祁毓被他盯的没辙,只得上前一揉小念,继续道:“以前把它捡回来时才那么点大,如今都要生小宝宝了,真是……”
真是时光如梭啊。
“你想生也可以不是,”苏少衍不咸不淡回一句,“我听父亲说,陛下上回酒醉说要给你指个婚来着。”
“哦?那你不乐意?”李祁毓怔了半瞬,又凑近了看他:“我也听说南疆有种秘术,能让男人生孩子。”
“是么,”苏少衍停手顿上一顿,旋即反将一军:“你想生,那我多努力。”
“……”
冷夜,微雨,乌舟,风细细。
步月行协同花冷琛抵达南疆是在半个月后,一碧山水之间,翠阁隐隐。
听老人们说,那处雍繁的阁楼,曾是供奉南疆最最贵的光之巫女的神社。南疆是中洲大陆上一个鲜有信奉萨兰教的奇特族群,他们以黑色咬尾蛇尾为世代信仰的图腾,寓意生与死的结合,生而往复,轮回不息。而所谓光之巫女,则需终其一身守在镜灵台,她们除了解说神谕、以舞求雨外,更有个重要的职责就是看护锁在镜灵台后的碧寒潭下神蛇,当然,后面这句,也只是个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