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在舱里,不过按老规矩,大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婉转的女音道。
“这自然,我们先验货后付款。”苏少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多年的习武经验告诉他,在这个看似安静的夜色下,有一缕不安分的气息,已经早早潜伏在自己看不见的视野里。这一点,他身边的李祁毓显然也发现了。
他知道,他们一定已经暴露。
他不动声色的环视着这条窄而直常清街,自己的两侧是几幢稀疏的民居,面前正对着的则是白银航道,他想,危险应该来自河道中,或者,舱内。
他的面上仍旧带笑,他的步子也依然沉稳,他清楚自己的轻功固然不错,但同时应付几十个高手,他虽然够自信,但还不到自大的程度。
他勾了勾唇角,他知道并不是一人在战斗。他用眼神告诉李祁毓,叫他不要进舱。
夜色是一张伪善的脸,轻易的模糊了人的容颜。
他和李祁毓的「夜视」一向练得极好,或许这便是他们自信的来源。但他想不到,之后的变数也就在这里。
船是内河船,船头尖,吃水浅,而船舱深,为全万一,今日他和李祁毓特意随身缠了柄精铸玄门软剑于腰间,此剑薄如绢,刃如月。讲究刚柔合度、转折灵活、以空灵制胜,配以天山派的鹤雪剑法,着实称得上相得益彰。
堪登上船,苏少衍就知危机并不在舱里,他假意打开舱门委身进入,李祁毓则刻意和他隔出一段距离,等待河岸下的杀手自行暴露。
无声的默契,仿佛又回到了他们被称为「双翼」的年岁,他们对彼此点头暗示,一点不寻常的水波动荡,都逃不过「双翼」的眼睛,募地他们抄起腰间的软剑,动作快的仿佛是黑暗里一闪即没的鹰。
水花四溅的瞬间,十数条自水底窜出的人影募地撕开夜的沉寂。同是杀手,瞬间的迟疑,就足以折损掉对方的性命。水的阻力,已经足够让「双翼」掌握先发制人的契机。
「双翼」的剑极快,或点、或刺、或格,无一废招,不仅如此,无间的配合更让剑势更加缜密而跌宕,仿佛这并不是一场修罗之嗜杀,这一场空灵的死之舞。
对方杀手的武力也并不弱,不仅如此,一招一式中,更透着股分外的熟悉。究竟是名噪一时的「双翼」,苏李二人也并未因此分神,两柄软剑如分错吐信的灵蛇,一片光,挑过最尖锐的狷狂,一点芒,挑碎最深沉的执妄。
“停、停手——”片刻之后,一声夹着粉香的唤自岸边飘入耳内,倏忽间让杀手们动作为之一滞。有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有人注意到,一把刻着蟠龙纹饰的长剑此时已经架在了翎羽夫人雪白的脖颈上。
“刺杀懿轩王,你们好大的胆子!”一阵如水漫的脚步声,旋即而来的是聚拢如昼的火炬,适时的云家军已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盐走私的账本在此,夫人你还有话好说?”
翎羽夫人黛眉一挑,望着云离手中的账本,久久吐出几个字:“这不可能。”
“证据在此,还有何不可能?”云离冷哼声,大喝道:“给我带下去。”
翎羽夫人努力挣脱他的手臂,却是大笑一声,“那东西,你们一辈子也不可能找到。”
“有夫人这句,已经足够治罪了。”苏少衍软剑一收,飞身来到她身边,又取过云离手中的账本,翻开一页,道:“你说的没错,这本的确是假的。”
“你诈我!”
“兵不厌诈。”苏少衍顿一顿,沉静的眸子闪了闪,道:“夫人的确魅力无匹,但是很可惜,现在真的账本也已经在我们手里了。”
“……”
本来,按理说,私盐一事至此应是告一段落,但是,那一夜的苏少衍却是久久无法入睡。他想,同为天山派的李祁毓实在不可能看不出这其中的猫腻,世上之事不是戏文中的段子,哪里来那么多的恰好。但让他奇怪的是,李祁毓并未表现出丝毫的诧异,至少当着他的面没有。他以为,或许是李祁毓想等他开口;或者,等李祁毓自己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同他说。
那一夜,他辗转反侧,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串起来反复思量,他抿紧了唇,并不难猜测出这里头的厉害关系。终于,他悄悄穿好了鞋袜,走向了府衙的囚牢。
狭小的囚牢内,他看见那个名为宋卿可的女人,微垂着目,斜倚在剥了灰的墙垣上。那根美艳的翎羽耷拉在她的颈窝里,此时却像只打霜的翠鸟。容颜依旧是那个容颜,眉眼依旧是那个眉眼,只是,风华不再,只是,气度不存。
他叹一口气,想那最哽在后头的话,许就是最放在心头的话,他说:“姨娘,少衍来看你。”
女人睁开目,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个如芝兰玉树般的男子。苏少衍上前一步,将酝酿了百转的话道出,他说:“颜羽是我未婚妻,如果您也如我这般,就请不要毁了她。”
他阖目,终于记起为何在看见宋卿可腰间的玉佩时会有那样强烈的熟悉感,因为幼时的记忆来的是那样模糊而深刻,那年他和颜羽初遇,彼时的自己不过是个内向而赧然的少年,颜羽对他说,如果我能偷来阿爹最视为珍宝的玉佩,你就同我笑一笑好么?于是她做到了,那时他看着颜羽迎着阳光的笑脸,以为她是他的劫。
“你真会好好待她么?”宋卿可迎上他的眼,目光里有一种深邃不可拒的动容。
苏少衍同样直视她,那个声音是分明的疏淡,又分明的坚定,他说:“我会保护她,用我的全部生命来保护她。”
第035章
转眼便到了腊八,腊八节是北烨独有的节日,算一算,这还是李祁毓回北烨后的头一个腊八。云离毕竟熟悉蜀中,便提议一并品尝广源斋的腊八粥,腊八粥又名七宝五味粥,乃是用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去皮枣泥等制作,再和水煮熟,最后以外用染红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及白糖、红糖、琐琐葡萄以作点染。
苏少衍听罢却是一直心不在焉。最近几日李祁毓虽表面上与寻常无异,但他一旦想起那日他心神不宁的回到房间后,李祁毓背对着自己,呼吸极浅,总不由得手心冒冷汗。他将憋在心中的事反复思量,终始仍放不下那颗悬着的心。
他想,这事其实很好理解,盐走私,无非牵扯两头的关系,现在的一头是已经明确的由沈殊白告之的公子襄,那么另外一头则是表面看来的秦慕馆的翎羽夫人。
而由天山派的人神秘出现于桑郅,及码头交易时出现的和苏、李武功套路如出一辙的杀手来看,天山派与翎羽夫人之间应至少是存在雇佣关系。翎羽夫人乃是一介女流,仅靠姿色成为一方翘楚显然不足以说明问题,意外中,自己又发现其随身玉佩和淮安王原为一对,再详观其相貌,与颜羽实在相似,最后加之那日和翎羽夫人狱中交谈,可确定翎羽夫人就是颜羽生母无疑。
思路继续往下推,提出淮安王是其幕后靠山这个假设也就变得合情合理。然而,问题的症结也就在此处,想淮安王坐拥一方,玉食锦衣,位高权重,本应无生计忧才是,可现在这一面囤积钱银,一面豢养高手,还一面刻意巴结自己的父亲苏榭元苏丞相,除了谋反二字,苏少衍给不出比这更有说服力的解释。
他知道自己赌不起这个万一,可他不敢说,但又不得不说。他蹙着眉,以致李祁毓端着碗七宝五味粥推门入门,他甚至都没有察觉。
一碗粥还冒着热气,混着五谷的香气瞬间溢开,苏少衍募地睁眼,人已经被李祁毓圈进了怀里,“是不舒服?”如流水淌过墨玉上的声音,那人一双关切墨瞳直定看向自己,苏少衍闷嗯了声,开始觉得自己是看不清,看不清眼前这个人,也看不清他自己。
“那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理。”苏少衍垂下睫,取过李祁毓手中的银匙,故作不经意搅了搅。
“你是父皇钦点的大人,这话如何要问我了?”勾了唇,声调却是不在意的扬了扬,李祁毓将他圈紧一些,故意道:“你总不该是看上那位绝艳的夫人了吧。”
苏少衍淡淡答了句怎么可能,心底却仿佛泄气似的,不知何,他突然想起少时偷看演义时读到的一句话,说的是白首相知犹按剑,他想,也隐隐的觉得,或者总会有那么一日,他们会悖离彼此的初衷,越行越远。
隔着薄雾,他将目光在李祁毓的侧脸描摹,那种感觉着实形容不上,仿佛薄烟化成了一幅水墨,看这人一袭滚金边的黑袍,他的身影在薄雾里隐去,在他的身后白茶渐次胜放如雪。
“走神不是个好习惯。”李祁毓看他迟迟也吃不下一口,索性拿起银匙替他喂了,看他漂亮的双瞳略带迷茫对自己眨一眨,也觉分外的满足。
粥堪喂的一半,人已被半拖半就的抱上了床。太久了,仿佛什么东西藏在心里太久了。李祁毓将他带在自己身下,动手解他藕色的袍子,苏少衍看着他,只是看着,他没醉,目色里却有新酒的况味。
李祁毓封着他的唇长久的开始索吻,他没有回应,他知道自己在走神,第一次面对情欲,自己居然可以保持如此的清醒和冷静,李祁毓停下来,居高临下的望着他,道:“少衍,你有心事。”
苏少衍叹一口气,瞳内一现波澜,他问:“那天在狱中的话,你其实是都听到了罢?”
李祁毓大抵没想到他会直接至此,即是怔了片刻,又慢慢点了点头。
不想竟承认的如此坦然。
苏少衍微抿着唇,打量着他隐在暗影中的半张俊脸,突然觉得那一瞬的光阴也变得如永夜的长寂。李祁毓直视他的眼,好半天,才道了句乍听来毫不相干的:“你以为父皇为何会同意我来?”
苏少衍偏过头,想起熙宁帝那样一个连青梅竹马都可以肆意放弃的人,就更不要提一个随时会给自己带来危险的皇叔,或者熙宁帝一早就提防上了,而他之所以会派自己来查,实际上,这里头也有让丞相和淮安王撇清关系的意思。之后又同意让李祁毓一同前来,更是要说明皇权不容他人染指。
原是如此,他一任王爷,终究不可能只为自己孤身犯险。
原是如此,那样多的希翼,说半天都不过是自己痴心妄想罢了。
冗长的光阴里,仿佛彼此的声音都变得轻不可闻。李祁毓的目光从上落在他的脸上,他说:“你有多少本事我清楚的很,但我就是放不心。”
苏少衍静静听着,问:“你的意思,现在陛下是已经摸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
“你是为这个生气的?”尽管脸上并看不出多余的神色,李祁毓心中明白,苏少衍这个人,实在是太善伪装,便低头亲了亲他湖色瞳下的泪痣,又道:“也对,我是早该告诉你的。”
“连我都没有发现,难不成跟着你的那些影卫是陛下的「八骏」?”关于「八骏」,苏少衍也不过听他父亲提过而已,据说「八骏」的典故是来自一幅名为八骏图的画,乃是由八名顶尖高手组成,其神秘程度比明灯暗浦的十八杀座有过之而无不及,更难得的,是这个如影子般的组织伴随着北烨皇权长达三百年的统治。
苏少衍看着他的脸,突然觉得陌生,明明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干涉,可实际上,一切的一切却全都掌握他在的手中,他一直觉得自己或多或少是聪明的,但现在,他发现他的那点聪明根本经不起这人的一点推敲。
他是君,自己是臣,再聪明又能如何呢?不过是被当颗棋一样利用来利用去。他详装镇定的对李祁毓笑一笑,补充道:“你是王爷,实在是应该的。”
“少衍,你说这话什么意思?”眉峰一挑,旋即便是雷霆密布。李祁毓到底不是沈殊白,对自己,他永远不可能大度过他的底线以及他的占有欲,李祁毓捧过他的脸,狠狠亲上几口:“天底下的人都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你,你不可以,明白么?”
苏少衍没说话,那个声音淡淡的:“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会念及同门之谊么?”
“你是不一样的。”如此避重就轻的回答,不打满分看来都不行,苏少衍伸手抚上他的肩,募地手指攥了紧,再又盯上他的一双墨瞳,月光下,烛影里,那个声音里包含着无限悱恻又恨恨的意思:“真不知我为何会喜欢你这样的人。”
大抵是因为喜欢,才会患得患失罢。
“我很欢喜。”久久的,李祁毓对着他的耳吐了口热气。
苏少衍闭上眼,任那个身影覆上了自己的眼睫。他想短暂的忘却这人的所为,他只想,这样或者就已经很好了罢?时光荏苒,记那么多没用的终究也没什么意思。
他其实从来都知这人的野心,只要阻在他面前的,他通通都会毫不犹豫的斩除掉,而自己若想留在他身边,除了变成替他杀人的刃,真正又有别什么方法?
第036章
一夜星河逶迤,星光隐约透过纸窗,朦胧中,苏少衍睁开眼,听见一阵琴音如清泉般淌入心间。
曲调并不如何熟悉,苏少衍合衣下床,生怕惊醒枕边睡的香甜的人。寻着琴声,苏少衍提着八角灯盏来到客栈的后院,自从来到蜀中,他因一直忙于公事,实在并未来至此处。光鉴的石子路细细蜿蜒,软风拂动枝条,抬眼,见得不远一处婆娑藤架下,一张乌木琴,一袭温雅蓝衣。
星光自天顶而漏,散落的熹光落在他拨弄琴弦的修长的手指上,夜色下看着,只觉那骨节也呈现出青松石般的质感,琴声袅袅,所漫之处,有如绽了一池吐幽的晚莲。
“你有心事。”琴音乍然而止,一模一样的语句让苏少衍心神为之一滞,沈殊白起身,潋出几道银丝的衣摆随之曳动,苏少衍不容置否的笑笑,他从不知沈殊白琴弹的这样好,这让他很有些意外。
“明天就打算启程么?”沈殊白走上前,单手捧上他的脸,声调软而柔和:“如果你走了,我会很想你。”苏少衍也没避开,他心里清楚沈殊白心底和李祁毓到底是一样的人,唯一不同的,不过是表现方法不一样罢了。
“会用这种方式,殊白果然特别。”苏少衍目光示意了眼古琴,心照不宣的笑一笑。
“只是想走之前来看看你。”沈殊白的目光停在他的形状清丽的水色唇上,这样近的距离,他也会想上前啄饮,但他只是一笑,目光笃定:“小衍,你信不信,总有一天,你会想回到我身边来?”
“或者,你们谁我都不选呢?”苏少衍冲他笑笑,长睫眨一眨,有风情的意味。
沈殊白将他拉过来看的更深一点,指尖拢上他微凉的面颊,不正经道:“那样你不会舍得的。”
“哦?那你尽可以试一试。”
“你激我?”沈殊白转而楼上他的腰,对他的耳垂轻但言辞凿凿的开口:“说起来,你那点功夫,我还真没怎么放在眼里。”此言一出,苏少衍旋即怔了半瞬,沈殊白是大燮的公子殊白,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不会功夫,只是想不到……沈殊白自料得他的反应,唇一勾,温热的吻已然落在了他白皙的后颈上,“别动,让我多抱一会。”
罢了,苏少衍闭眼,想。久久地,他问:“你刚弹的那是什么曲子?”
沈殊白略微叹一口气,将食指按上他的唇,轻轻摩挲了,“原来是没听出来么,那算了。”
很久以后,苏少衍才知道,那曲子的名字叫《凤求凰》,关于《凤求凰》曾有一个极美丽的故事,说的是大才子司马相如思慕一名才貌双全的美人,名唤卓文君,他在月下以琴声相邀,最终抱得美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