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难得清闲,颜如玉也没往外头跑,在书房懒懒坐在颜相对面,手里握了一把白玉骨的折扇,正认认真真听颜相说话。
颜泽成脸色不大好,说是秦将军不日便到燕京,百里璟不知打得什么主意,还是小心些为好,别和秦家牵扯过多,免得蹚了浑水,到时候又少不得要麻烦。
颜如玉难得一本正经听着,点了点头:“爹放心,我晓得。”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来,只在转身出书房的时候挑了一挑嘴角,冷冷的。
颜泽成想起从前年轻的时候,还同秦恒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交情,如今一晃居然这么多年就过去了,抚了抚自己的额角,几不可闻叹了一口气。
大梁开国近两百年,昔日开国的文官武将,辞官的辞官,归隐的归隐,现在数一数,朝中也不过只剩了三姓,秦,颜,宋。
宋家现在朝中只剩宋谏官一个人,掌管着御史台,负责弹劾百官,谏正国事,可他现在年事已高,御史台上下像是个空架子,并不时常干预国事,加之宋谏官再过两年便可辞官归田,子孙也俱无意仕途,自然不足为患。
那么只剩下颜家和秦家。
两家在大梁开国时,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小臣子,可是如今却都成了大家,秦颜两家一文一武,在朝中这么些年,动了秦家,紧接着不用猜也应该是颜家。
颜家三代为相,现在朝中门人无数,百里璟早就开始忌惮,不然就凭着林正松,这么短短几十年,怎么可能有如今之势?
颜如玉顶聪明,心思略略一转,就能将所有的事想得八九不离十,若不然他也不会年纪轻轻便已是御前一品大员。户部侍郎,虽然只是个侍郎,但是户部尚书一职已经空闲将近一年,他其实和尚书没什么不一样。
颜如玉想来想去,虽然不敢大意,但也觉得事情尚在掌握之中,是以并不见紧张。
百里璟一动手,这京里怕是真的要变天了,只是这样的动静,是不是闹得大了些?颜如玉有些想不明白,百里璟太过心急,也太明目张胆了,还是说他的身子不好,已经……时日无多了?
颜如玉勾勾唇角,笑意未达眼底。
待三天休沐假一过,颜如玉起了个大早,神采奕奕跟着颜相去上朝。
大红的官服,上绣着一品仙鹤,口衔一颗大红的宝石,旁边还坠了一颗明晃晃的东珠,价值连城又俗不可耐,但就是这样俗艳的官服,穿在他的身上,偏偏叫人觉得很是俊俏。
众所周知,颜如玉生得好,也算是衬了他的名字,公子如玉,燕京的大姑娘小媳妇瞅那么一眼都要想三天,当然,官服穿起来好看,这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生得好。
当年颜如玉拿到官服,很是嫌弃。又宽又大,在他看起来,这官服简直和街边要饭的乞丐穿的袍子一样,入不得他眼,于是颜如玉眼一转,在家寻了个女工好的小婢女,偷偷拿去改了改,直改到比较合身了,这才心满意足穿出来。
颜相发现之后还因此赏了他两个脑瓜嘣儿,可是颜如玉觉得改了之后的官服还蛮入眼,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将另一件官服也给改了。
今日的颜侍郎风度翩翩,玉树临风,连最最会挑剔的老谏官宋大人都忍不住要赞一赞颜侍郎果真是一表人才,风采折人。
出门走了好远,颜如玉才发现自个儿的朝板忘在了府里,便和颜相打了个招呼,下了马车回去拿了。
颜泽成也不管他,自己去上朝,颜相一向很是勤勉。
却说这边,秦书忧心忡忡地跟着秦老将军一路到了燕京,风尘仆仆,加上马车慢,这一路花了一个半月还要多。
秦书看惯了西北的风景,到了燕京,初时看起来飞檐斗拱,红砖绿瓦,亭台楼阁的,也的确很是新鲜,可是等新鲜劲儿一过去,就觉得不习惯了。
街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建筑也显得很小家子气,飞檐斗拱虽然精美,可是远不及西北的大气,看得人心里无缘无故觉得压抑。
所以秦书在马车上掀着车帘看了几眼,便兴趣缺缺了,等到了燕京,进了将军府,更是连门都没有出过一步。
将军府还是从前的旧宅子,老管家一直在这儿照看着,得知秦老将军回来,早就着下人收拾了一番,秦书和秦老将军在府里歇了两日,便要进宫述职谢恩。
秦书在军营里混久了,起得早,早晨习惯耍几下拳脚,不然全身都觉得不舒坦,天气也暖,练罢工夫又大汗淋漓地冲了个澡。
小丫鬟在一旁拿了干衣服,一双眼不住地往秦书脸上瞟,心砰砰乱跳,脸羞得通红。
眼前这位振威将军生得极是英俊,总管指派她过来的时候,她还不想来,但是苦于没有银子使,只能来了将军府,不过现在她就不这么想了。
接过秦书擦完了身的布,又将朝服递过去,一双眼睛依旧没能移开。
秦书接了干衣裳,转脸想说什么,猛然见服侍自己的居然是个女孩子,一下就不自在了,脸微微有些烧,商量似的:“你能不能……先出去?”
西北哪里有这样的小姑娘服侍,秦书自己习惯了,偶尔有个帮忙服侍的,也都是身旁的小将士,所以他当着个小姑娘的面换衣裳感到很是尴尬。
小丫鬟愣了愣,不明白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但也不敢违逆,福了福,谨遵吩咐:“是,将军。”
秦书这才松了一口气,将官服穿上身,宽大了些,也算合适。黑色的朝服,上用亮线绣了麒麟纹,简洁大方,没有多余的装饰,倒也符合武官的身份,若是不仔细看,和平日里练武的常服没什么两样。
秦书生得本就不错,轮廓鲜明,长眉入鬓,鼻子刀削似的,随了秦老将军,用北方老人家的话说,就是英武,可是他的这种英武不是特别的明显,眉宇间并没有军人特有的凌厉,而是正直耿介,纯良温厚。
少了鲁莽的武夫气,多了读书人的耿直温厚。
“爹。”秦书走过去,顺道接过小将士手中的束带,帮秦老将军束上。
秦老将军看着自己儿子,又是欣慰,又是担心,他这么好的儿子,不知道百里璟打了什么主意。
“嗯,收拾好了?走吧。”
秦书老老实实跟在秦老将军身后,这几日他想了很多,知道燕京这一行有些危险在里头,也不敢放肆,听着秦老将军低声和他分析朝中形势。
颜家在朝中积威已久,门生无数,当得上是朝中第一大家,此外除了颜家,还有就是林家,林家是当今皇帝舅氏一族,算得上半个皇亲,宫里还有一位很得宠的贵妃,也是林家的。
百里璟有心扶植林家和颜家抗衡,现在两家几乎是旗鼓相当,却也势同水火,这两家,任何一家都不可小觑,也不要去得罪。
“……颜泽成也是个专情的,只有一房正夫人,膝下仅有一位公子,这位公子极厉害,虽然平日里不大正经,但心思玲珑,精明着呢,年纪轻轻便是户部侍郎,一品大员……”
秦书算了算自己的品级,没算出来,暗道这位颜侍郎很是了得。
“……林家子孙虽然旺盛,大大小小多多少少的,在朝中为官不少,身居要职的也多,可是最厉害的,还数林正松,他和颜泽成,一左一右,此外他还有百里璟有心无心的扶植。”
秦书拼命将秦老将军说的人记在脑子里,不住点头,心里暗道麻烦。
林家和颜家相互制衡,百里璟坐山观虎斗。
自古为君者,莫不是对握有重权的手下心存猜忌,可是江山治理,又不得不用人,不得不放权,于是便形成了这样不成文的传统一般,待某一支力量羽翼渐丰,便着手剪除,然后培植新的力量,如此反复。
天下这一盘棋局,为君者下得小心翼翼。
秦书听到这里,觉得做皇帝也很累,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安生,怪不得百里璟身体不好,每况愈下。
“……颜家三代为相,颜侍郎后浪推前浪,现在更是炙手可热,若不是有皇帝和林家压着,朝中势力几乎是一边倒……”
身为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丞相,颜相怕是也不好过,秦书感叹,明明都是站在高处的人,可是一个个都活得倍加小心,如履薄冰。
“而我秦家手握重兵,世代在西北镇守,天高皇帝远,朝中又无人可抗衡,更是一大隐患,你懂吗?”
秦书点点头,懂。
因为手中兵马太多,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而百里璟年事已高,今年已五十有七,身体每况愈下,他要在自己驾崩传位之前,为自己的儿子扫清路。
太子年纪小,他的母妃过世早,出身也不好,更没有人扶植,虽然过继给了皇后,可是皇后有名无实,现在久居深宫,不问世事。当初百里容成为太子的最大优势,现在反倒成了他做为皇帝的最大不安定。
“虽然在这个时候动手,准备不够还有些仓促,但是百里璟忍不住了,不管我们有没有反心,有权利和兵马在手,就是对皇位的威胁,他早晚会动手。”
秦书听到这里,出了一身的冷汗。“那他会怎么做?”
“轻者,随便找个错,打发了,重者,满门。”
秦老将军虽是个武将,可是他眼光长远,看得也清楚,“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咱们应该没有很大问题,别惹事。”秦老将军再次交待。
秦书连忙点头,心说爹说得果然不错,这燕京果然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第三章
官宦仕途,老祖宗造字造得颇有趣,单单说这一个“宦”字,上为家,下为臣。
一朝明珠一朝尘,宦海权势富贵如烟云。
有句话说得也是不错,运来则加官进爵,运去则身败名裂,宦海浮沉,这仕途怎一个险恶了得?所以为官者,时时刻刻须牢记这样一个宦字:家臣家臣,无论多大的权势,始终都是上位者的家臣。
颜泽成甩下了自己的儿子,独自一人进了金銮殿,和几位交好的大臣亲亲热热客套一番,你夸我两句儿子出类拔萃,人中龙凤,我赞几句你女儿贤良淑德,不可多得,一派同僚和美景象。
只是不知道这些甜言蜜语下头,有多少口是心非,又有多少阴险狡诈,多少人微笑的背后已经默默拔刀出鞘,随时等着在背后插上一刀。
明明都是笑着的脸,却一个个真假难辨。
秦老将军甫一进金銮殿,就瞧见一人背对自己笑得开怀,能在金銮殿上笑成这个样子的,除了丞相大人,不做他人想。
说来秦老将军从前在燕京的时候,还和颜相有过一段交情,只是这交情,说起来不浓不淡的,谈不上太深。毕竟文武两大世家交好,总会叫上头的人不大舒服。
金銮殿上的一干人等也见着了秦老将军。
不愧是久经沙场的武将,满脸威严,身材魁梧,整个人如出鞘的宝剑,光华隐隐,只是往那里一站,气势就将一干人等全压了下去。
招呼总要打,面上的东西免不了,秦老将军上前同各位同僚见个礼,和两位丞相大人攀谈一番,便退到一边,同其余几个在京里交情不错的人说了几句话,多是些身居闲职的,还有些是从前的老部下。
谁都知道镇国将军这一回来怕是要变天,可是有些水不得不蹚。想要出淤泥而不染实在是太难了,要么就别进这官场,要么就在这官场上尸骨无存,或者是踩着其他人往上爬。
颜如玉转身回府取了朝板,急匆匆赶着去早朝,官道上几乎不见什么人了,想必人也都差不多到齐了,看了看日头,颜如玉走得有些略急。
秦书却是不急,他和秦老将军出门也早了些,又是刚刚受封,未经奉召还不能进这金銮殿,所以秦老将军进去了,他只得先在金銮殿外候着。
百无聊赖的,也不能干站着瞪眼,不一会儿就和守门的侍卫叙起话来。
他打小在西北和军营里的弟兄们胡闹说笑惯了,也不会摆什么官架子,带人也温和有礼,那小侍卫开始还挺拘谨,战战兢兢答话,后听秦书讲了会儿西北黄沙大漠,戎马征战,就不由得佩服亲近起来。
只聊了一会儿,惹得旁边另几个小侍卫也都围了过来,一个一个听得热血沸腾,道若是有机会,一定去西北看看。
秦书倒是没觉得什么,笑着应好,又想起老爹说的万事小心,想自己又没有面见过皇帝,到时出了岔子就不好了,所以就同小侍卫请教了一番面见天子的礼仪,看有没有需要注意的。
小侍卫难得尽心尽力,使出了浑身解数,不仅说了些面见礼数之类的,还将朝中各位大人的喜好一一道来,说罢颜相,说罢林相,恰好这会儿正说到颜如玉。
是巧合,也是缘,说曹操曹操到。
所以说,背后指摘议论他人这种事,万万做不得。
远远便看到金銮殿门口几个侍卫围成了一圈儿,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活像是东市的菜场,往前走了几步,居然是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
颜如玉皱眉,这时候聊天,若是叫这大内的统领看见,少不得一番训斥,正是上朝时间,怎么能在这闲聊呢?本着好心,他走近了些想要提醒一下,千想万想,没有想到是在讨论自己。
“对对对,您可千万记住了,可万万莫提颜如玉这名儿……”
嗯,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侍卫。
“平日里叫侍郎大人或者是颜公子再者远舟都是可以的,就是不要叫颜如玉……”
嗯,这个侍卫生得憨厚。
“可真是个让人头疼的,说不准谁一个不经意触了他的霉头,就要倒霉的……”
嗯,很好,颜如玉在圈外点头,你们现在已经触到了我的霉头。
“侍郎大人爱好不少,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真真是我大梁的第一公子,可是众所周知,他喜欢喝花酒,将军你是不知道……”
从爱好脾性一路说到坊间传闻,眠花宿柳之事,几个小侍卫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头头是道,像是亲眼看见了似的。
这也太不警觉了,颜如玉摇摇头,确信自己记住了这几个人的长相,便寻思着不能再叫他们说下去了。
正准备向前打断,颜如玉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听口音和燕京有些不大一样。
那声音还挺好听,但又不似成年男子的声音,磁性之中带着一点儿清亮,疑惑道:“颜如玉?怎么取了个女孩子的名字?”
秦书好不容易才得空插了这么一句话,没想到这些小侍卫们说起这位颜公子居然如此滔滔不绝。
小侍卫不知为何,总觉得背后一阵一阵的发冷,连连摆手:“将军,您可千万不要这样说,叫颜侍郎听见了是要恼的!”
另一个小侍卫赶忙接口:“是啊,您可千万记准了,莫要在他面前提。虽说这名字女气了点儿,但是那相貌,可是真的衬了这个名字,公子如玉,这燕京那么多公子中,没有一个比得上他俊朗的,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对对对,燕京各花楼的娘子倾心于他的都不知多少啊,当初燕京鼎鼎有名的双双姑娘……”说着说着,就偏离了正题,说到了风月之事。
秦书不大好意思听这些有的没的,五个小侍卫热火朝天,正讨论到某个花魁娘子的入幕之宾,秦书垂眼,觉得不大自在,又感觉一个视线盯在自己身上,还有些热切,疑惑之下就抬了头,想看看是谁。
这一抬眼不得了,就见着一个人面色不善地正盯着自己看。
一袭红衣,贵气翩然,公子浑然天成如美玉也。
秦书怔了怔,在西北这么多年,见过的男子大都是胡子拉碴的,像自己这样的已经是整日里被军营里的那些人嘲笑了,来了燕京之后,见了这些个公子们,才知道大都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可是眼前的这一位,怎么说呢?是自己见过的,最俊俏的那个了。
俊俏,又不显女气。
桃花眼,薄唇,左侧眉角一颗几不可见的小小的痣,藏在眉峰里,风采折人,衬着大红的官服,莫名其妙让人想出一个词来,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