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笑笑:“不碍事,索性到了关门的时候,出来走一走,这些香料和胭脂水粉都是上回姑娘们要了的,让各位姑娘取了吧,长亭就不叨扰了。”
林景说罢就走了,各姑娘兴高采烈挑了东西,上楼的上楼,接客的接客,留几个闲的,开始说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林景。
一个说好好的公子放着不做,偏要做什么生意人,一个说不知是因着什么被赶出了家门,说话声音渐小,鹅黄衣衫的姑娘凑近粉色衣衫姑娘的耳朵嘀咕了两句,两人便笑得花枝乱颤,一个不屑,一个鄙夷。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香伶姐姐?”粉衣姑娘吓了一跳,忙住嘴。
香伶笑笑,打开脂粉盒子看了看:“怎的?难道这林家的小公子还对不住你们了不成?”
鹅黄衫的姑娘干笑:“怎会,话都没说过一句,姐姐说笑了。”说罢给另一个姑娘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上了楼,背后传来香伶的声音,不复往日的温和:“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妹妹们可要仔细了,若是让有心的人听去……”
香伶不是烟波楼里年龄最大的,但是因着接的客人皆是些达官权贵,又和青姑娘要好,是以楼里头的人便称一句姐姐,现下这话说来,分量也是不小的。
其余几位搭话的姑娘讪讪,也都不说话了。
清晨一早,商陆收拾了一番,打算走,临出门的时候却出了问题,商小天抓着颜如玉不松手,几人也不敢勉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颜如玉,说是让他留下,商小天才点点头。
商陆要去给颜如玉找药,本意是将商小天托给一直照顾着他的友人,如今闹了这么一出,商陆也懒得多说什么,马车是用不着了,直接牵了一匹马便上了路,临走气哼哼瞪一眼颜如玉。
颜如玉要上朝,颜相与颜夫人日日黏在一起,是没有多大空来照顾小天的,于是这活计便落在了秦书身上,颜如玉早朝不等出门,秦书便来,一呆就是一天,徐让也跟着,练功夫的场地从侯府后院换到了颜府后院。
赵子宴和赵俭都忙得脚不沾地,颜如玉更是,有时候正午饭都在户部用,也不知道几人都在忙什么,偶尔赵子宴会来蹭个晚饭,言语之间颇多羡慕。
用过了晚饭,其余人都回了府,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房里点了灯,商小天安静趴在书桌一旁,看颜如玉写写画画,颜如玉得了空便朝他笑笑。
颜夫人推门进来,手中端了碗荷叶绿豆汤,放在桌上看了看颜如玉在做什么,看了一会儿倒是看出个名堂来,指了指那张纸问道:“这是给秦书的?”
颜如玉点点头:“您看还行吧?”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这个?”颜夫人有些好奇。
“心血来潮,试一试,您先别告诉他。”颜如玉瞧着图纸,又在上头添了一笔,左看右看差不多了才作罢。
翌日一早秦书没来,颜如玉上了朝,又抽了个空去了礼部,韩大人笑脸相迎,听完颜如玉的要求之后,有些为难:“颜大人,不瞒您说,这东西,若是私下置办了……”
颜如玉自然之道他的难处,说话也客气了不少:“只是想麻烦您一下,材料我会派人送来,尺寸改日我让人抄过来,您只当借我个人手便可,谁不知道,置办这东西,就您手底下的人最是称心了不是?”
韩大人只得答应了,看了看图纸,叹了一口气。
难为颜如玉得了空回去得早了一次,出了户部,脑子里犹自在算今年能够从下头收上来的粮银,以后又该怎么调度,想来想去,颇有些头疼。
不知道秦书今儿跑哪里去了,颜如玉也没多想,想着即使秦书不在,管家也总在的,于是便熟门熟路进了侯府,看门的小厮也没拦着,一路走到前厅,管家还没见着,却见了林景。
和从前的模样有些不大一样,还是那个人,只是气质变了些,面容也显得比以前清俊了不少,不再是小孩子的面容。
颜如玉就不怎么高兴了:“你怎么在这里?”
林景也没有想到颜如玉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除了上一次在烟波楼里,这还是一年多来首次同颜如玉照面,愣神过后林景微微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来:“远舟,真巧。”
颜如玉挑眉,居然连称呼也改了?没同他计较,如在自己家一般,寻了个主位坐下了。
林景垂眼,颜如玉的意思他知道,无非就是自己是客,他是主。颜如玉从来都是这么聪明,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声色不动,便能伤他于无形。
秦书拿着一张纸从外头进来:“长亭,方子我没找到,又写了一份儿给……”抬眼一看颜如玉坐在正中,一下就怯了,话说到一半,有些心虚,像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让颜如玉逮了个正着。
“我说你今儿怎么没有去我那儿看小天,原来是待客。”
一时间三人心思各异,都沉默了。秦书胡乱说了几句,尚算是体面有礼地送走了林景,剩两人面面相觑。
颜如玉想走,秦书忙拦住,知道他心里不舒服,压低了声音,耳语一般:“我知道你不高兴,莫生气,行不行?”
颜如玉开口淡淡的:“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他的那点儿心思,还用我同你说个明白?”
秦书自然知道他指什么,赶紧解释:“我对他没别的,总也不能断了来往,你知道……”
“你回绝了他便是,还来往什么?难道你不舍得?”
秦书异常为难,他已经很对不起林景,怎么可以再次出尔反尔:“远舟……”
颜如玉不知为何,心里蓦然生出一丝淡淡的倦意:“是我管得太多了,罢了,你愿意怎样便怎样吧,我没别的事,先回了。”
说完拨开秦书的手,头也不回,抬脚便走,秦书一下就慌了,赶紧拉住他,颜如玉挣两下没挣开也不禁有些恼意,也不知道是恼什么。
“秦书的心里,只有一个人,就是你,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颜如玉背对着他不动。
“远舟,你即使不说,我也知道你想着宋进,可是我愿意等,林景和宋进,其实不是你想得那样,别恼了行不行,何苦和自己过不去呢?”
颜如玉勾勾唇角:“哦?那是哪样,你又知道了?”
说,还是不说。说了,颜如玉也许会更难以释怀,不说,林景这一块儿他也过不去,次次见,次次难受,他要难受到什么时候?
这些真相,颜如玉比谁都有资格知道,不是吗?骗过他一次,又怎么能再瞒着他第二次?
“当年,他和林景,一起诳了你……”
一五一十说完了,颜如玉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秦书从侧面看过去,见他喉结上下滚动,极其难受的模样。
很久才挤出一句话来:“我先静一静,你别跟着。”颜如玉话说完,秦书一瞬间只觉得心里想是被万千跟针一一扎过一样。
颜如玉哭了。
从来不曾落泪的颜如玉,因为宋进哭了。那滴泪,一下便从他眼里滚了出来。
那时候的颜如玉到底该有多难过,所以才会就那样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最后落荒而逃?
第九十二章
两日过去,再没见过颜如玉,秦书想着他多半是躲到后山去了,也没去寻他,他自己想通了便自然会回来,只是心里隐隐的不安感却越来越强烈。
这一日赵子宴寻了个由头,敲了秦书一坛子杏花春雨,冒着蒙蒙细雨,在外面酒楼里头摆了一桌,喝到一半,顺便问一问为何这两日颜如玉没有去上朝,秦书一五一十同他说了。
赵子宴似笑非笑:“你是脑子坏掉了,才会同他说这些。”
秦书颇有些垂头丧气:“他总是要知道的,只是这两日,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安生。”
赵子宴也不好多说,按着颜如玉那性子,这事儿恐怕不容乐观:“要我说呢,这宋进啊,是连着你俩的一座桥,又是隔开你俩的一座山,你着实不该让他知道,瞒得一天是一天,我说句不好听的,等他回了,你可要做好心理……”
秦书摇头打断他:“别说了,来,莫辜负了这一坛子的杏花春雨。”说完给赵子宴斟了一杯,推过去。
赵子宴心里也感慨,这两个人的事情,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得了的,过了这一幢,还有另一幢,林景那事儿,保不准什么时候秦书这个实心眼的就又捅出来了。
叫他这个外人都有些替秦书憋屈。
秦书无心下咽,外头的闷雷一声接着一声,不一会儿雨渐渐大了起来,从窗户看过去,天地之间挂着一张水晶雨幕,不少人纷纷进了酒楼来,随便点一盏茶,或者两个小菜,权当避雨。
“这么大的雨……”
赵子宴不在意,敲敲桌沿:“无碍,等雨停了再走,实在不行,让楼下小二哥买一把伞送上来便好。”
说话喝酒的空儿,一位紫衫的姑娘撑着把油纸梅花伞上来,抖了抖伞上的雨珠,搁在邻桌,秦书看过去,那姑娘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哪里见过。
那姑娘见秦书看过去微微一笑,圆圆的脸说不出的娇俏:“是你啊?”
秦书皱眉,依旧没能想出是谁来,对桌的赵子宴倒是先想起来:“好巧,是繁露姑娘。”
繁露可能有些不好意思,显然是想起了上一回宋夏拉着她做得那些事,打过招呼也未多说话,点了盏茶,一盘糕点,自顾自用的欢快,让人忍不住想尝一尝那盘子里的糕点是不是如所见的美味。
没有心事,天真又烂漫,果真是好年纪,秦书轻轻叹了一口气,看向窗外,又不经意瞥了一眼楼下,北面不远处走过来一个人,连伞都没有撑,秦书揉揉眼,还以为是看错了。
这么大的雨,他怎么不撑伞?
秦书赶紧下楼,走到楼梯口又想起自己也是没有带伞的,便折回来拿了繁露的伞:“繁露姑娘,不好意思,借伞一用。”
繁露赶紧抬头,一手捏着糕点,另一手抓住了伞另一边儿,两颊鼓鼓的,说话也含含糊糊:“不行,我刚买的,花了一两银子……”
秦书心急:“就借一借。”
繁露好不容易将口中的糕点全咽下,噎了噎,拉着秦书殷殷嘱咐:“也行,但你可要小心些,别给用坏了,这可是我头一次用……”
秦书一看,颜如玉已经走到酒楼跟前了,全身淋得透湿,头发全贴在身上,他身子本就单薄,再淋下去要是有个什么万一……
秦书心一急,直接摸出块银子来,搁在桌上:“繁露你先拿着,算是我买了,行不行?”
繁露还要思索一番,秦书拿着伞便转身走了,却不是走得楼梯,繁露和赵子宴眼睁睁见他飞身踩到了窗上,脚一使劲儿,竟然是直接从窗跳了下去。
繁露反应过来尖叫一声,赵子宴也吓一跳,众人闻声纷纷看过来,繁露张着嘴巴,又咽了咽口水,赶紧将眼睛闭上,不敢往下看,小声问赵子宴:“喂,你看看,小侯爷别被摔死了。”
赵子宴嘴角抽了抽,又抽空瞥了一眼:“你放心,已经安全着地了。”
秦书飞身出窗,雨登时将身上浇了透湿,伞在手中哗一声撑开,颜如玉大约是听到动静,正好抬头往上看了看。
秦书一身黑衣从天而降,眉目凌然,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伞上一支梅花傲然怒放,若不是下着雨,将他淋了个透湿,这样子,加上衣衫翩然想必更为英俊。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颜如玉跟前,一脚踩在水涡里,溅了一鞋子的泥水,秦书伸手,想将他拉到伞下来,颜如玉往后退了一步,秦书拉了个空。
没奈何,心下微叹,只能伸手将伞遮在颜如玉头顶,伞移开,大雨冲得秦书一个激灵,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冷。
颜如玉低头不看他,眼睫长长地垂下去,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
秦书笑笑,笑得很是勉强,有些难看:“这么大的雨,出来怎么也不撑把伞?淋得生了病伯母可是要担心的。”
雨不停地打在身上,越来越冷,头发也湿了,雨水顺着脸庞流下来,面上的笑再也挂不住,秦书抿了抿唇,将脸别向一边去,深吸一口气又转过来,一只手却稳稳地撑着伞,丝毫未动。
“回去吧,别在街上愣着了。”
颜如玉不动,抬起脸来看着秦书,唇微启:“秦书。”
“嗯?”
漫天的雨幕,街上空无一人,秦书站在大雨里头,为他撑着伞,雨水从他那张极为英俊的脸上流下来,鬓边几绺碎发也湿了,显得有些狼狈。
“秦书,我……”
秦书知道他想说什么,这后果也已经想到,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了,赶紧劫了他的话顺下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都知道,当初我说过的,你将我当做什么都好,靠一靠,等什么时候有了力气再接着走,我不怪你。”
颜如玉点头:“嗯,你知道就好。”说完下意识抬眼看秦书,却没看到他的表情,秦书早已经转过了脸去。
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秦书将伞递给颜如玉,颜如玉不接,往旁边跨一步,两人擦肩而过。
走过去却被秦书蓦然抓住了胳膊,他的声音不大,在哗哗的雨声中却很清晰:“我会一直等着你。”
颜如玉拨他的手:“你不必再等。”
秦书固执地不松手:“我会等。”
颜如玉转过脸,一样的固执与倔强,盯着秦书通红的眼角看了一会儿:“我说了,你不必等。”
秦书不语,再抬眼颜如玉眼角已红,启唇便是冷笑,眉眼带刺:“那时候你曾对着天地起过誓,对我颜如玉,只有兄弟之意,这辈子绝无半点儿二心,若不然,就叫我死无葬身之地,永不得安,难不成你忘了?”
话音一落,便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天地之间之余雨声,一声闷雷,秦书手中的雨伞也随之落地。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颜如玉就已经算计好了,绕来绕去的,不过是为今日留一个后路,他这样聪明,也这样……
无情。
算准了自己爱他,所以他便拿他自己发誓,不惜用他自己的命,用这么一个诅咒,也要让自己知难而退。
秦书踉跄后退一步,头脑发懵,耳朵中轰隆隆直响。
“远舟,我懂了。”原来自己的爱,竟然是让他不得安生的。
但是他一点儿都不怪他,就算再来一次,他还是会爱上他,也还是会告诉他。从前秦书在书上看过,谁先爱上,谁便输了,是他先爱上,所以怪不得颜如玉,一切是他活该,是他咎由自取。
俯身捡起那把伞,又塞进颜如玉手中,颜如玉感到他的手在抖,秦书不敢多停留,手脱力一般一下垂了下去,低低嘱咐道:
“回家吧,外头雨大。”
第九十三章
颜如玉嗯一声,接了伞继续走,心里头说不出的难受,想要回头看一看,又硬生生忍住了,忍了好久,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略略一回头,漫天的雨幕,秦书就那么看着他,见他回头,极是艰难朝他扯出个笑来。
身形挺拔,高大伟岸,带着与生俱来的温厚与安全之感,能让人近乎虔诚地去依赖,他正在努力学习着怎样去爱,去成全,看起来驽钝,人生的道理却比谁都参悟得透彻。
这一笑,让颜如玉心头猛一窒,呼吸错乱了一下,从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一下便击中了心口:秦书他,该是有多爱自己?
自己有多爱宋进,他便有多爱自己。
那个想过很多次的问题又涌了上来:秦书,你要是早点儿来就好了,怎么就……来得那样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