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用尽了平生的力气,秦书才控制着嘴唇不要抖,说出话来:“颜如玉,你告诉我,这是不是梦?我是在做梦吧?”
颜如玉的一只手已被他反握住,捏得发疼。看不到秦书的表情,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样才能安抚他,也幸亏颜如玉看不见,秦书满脸的血,给他帕子又不接,只一味地拿手去擦,擦完了盯着看一会儿,像是在辨认什么。
眼神发直,狼狈如此,任是谁见了,都忍住不敢再说一句话。
“……你告诉我啊……”秦书牢牢盯住他无神的双眼,“求你……”求求你告诉我,告诉我那只是梦,只是你们在开玩笑。
告诉我,我还没有醒。
颜如玉张了嘴,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秦书听得清清楚楚,“不是做梦。”
颜如玉你怎么能骗人呢?这怎么会不是做梦呢?爹他那么好,他是大梁手握重兵的镇国将军,怎么会死?是不是自己没有听他的话,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事惹他生气了?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自己不听话,所以爹生气了,不想见自己,所以让这些人来骗自己,一定是这样。
“远舟,你骗我……”
颜如玉狠了狠心:“秦书,这不是做梦,是真的,我也没有骗你。”他何尝想说这些?前一刻两人笑语宴宴,下一刻两人伤心断肠。
奈何上天无情,容不得这快乐再长那么一点点,命运所乐于做的事情,就是这样,将所有人踩在脚底,看着你猝不及防,痛无可痛。
赵俭已经出去了,赵子宴也是手足无措,看着秦书慢慢蹲到地上,握着颜如玉的那只手,茫然不知所措,等了好久,才听他呜咽了一声。
像是不敢哭出声来,握紧了拳头,紧紧抵在唇上,堵住要泻出口的呜咽,蹲在地上,泪水和着血水,像是泣血一般,流过脸颊,然后吧嗒吧嗒打在地上,打在众人心里。
后来拳头也挡不住了,溢出一声又一声短促的呜咽,没人敢出声,连大声呼吸都不忍心。颜如玉跟着他蹲下来,摸索着找到了他的脸,湿粘还带着腥气,是血。
徐让赶紧将帕子递给颜如玉,血脉相连的亲人,切肤之痛,旁人怎能体会?
颜如玉挥挥手示意他们出去,赵子宴将众人请出去,又关上了门,还是不怎么放心,嘱咐纪飞云和赵俭在院子里等着,自己就守在门口,以防万一秦书禁不住打击做出什么事情来。
倚在门边的柱子上,听着里头一声一声的呜咽,虽不能感同身受,但已是叫人难过不已,赵子宴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来。
那个时候他还小,也不过八岁,没了母亲,又一夕之间没有了父亲,头顶上的一片天就这么塌了下来。秦书他现在一定很难过,不过幸好,他比自己走运,因为颜如玉还在。
只要颜如玉在,秦书就能振作起来,赵子宴毫无理由地相信。
因为看不见,只能摸索着用帕子给他擦了脸,秦书呆呆地愣着,愣了一会儿,许是蹲的时间久了,又一下坐在了地上。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因为自己,若不是自己,爹怎么可能……
是了,爹要自己听话……
颜如玉看不见,只能去猜,他现在是怎样的表情,又在想什么。
“怀远……”
秦书摇头:“你说,我是不是太笨了,我要是有你一半的聪明,爹也不会死,是不是?”
自己怎么就那么笨!怎么就那么糊涂!为什么就不好好听话,留在四方城呢!偏偏要来什么燕京。
“不是这样的,秦书,这不是你的错。”
“就是我的错!我要是听爹的话,爹也不会死!”
就是自己的错!爹让自己听话,听百里璟的话,若是自己听话……若是听话,听爹的话,听百里璟的话,突然想起什么来,秦书身子猛地一震。
下意识看向旁边的颜如玉,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明明是看着自己,却像是瞧着别处,可是一双好看的眼睛里全是担忧,若是听百里璟的话……
倘若时光倒流,再让自己选择一次,自己会听话去杀他吗?秦书摇摇头,猛地松开自己抓着的手。不……不要做这样的假设,会杀他吗?不知道……
颜如玉不知道为何秦书会有这样的反应,只觉得他抽手的动作没来由的让人觉得害怕,忙伸了手想将他抓在手里,“秦书……”
却抓了个空。
“秦书……”颜如玉表情急切。
不……自己怎么会这样想,关他什么事,一定不关他的事,他什么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怪他?
“颜如玉,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了……”
没了爹,没了家,没有要回去的地方了,人世茫茫,偌大的世界,他秦书从此形影孤绝,孑然于天地。
颜如玉重新握住他的手,这才放下心:“怀远,我还在这里,你还有我……”
无论天地何其广阔,他总会给秦书一个容身之处。
不一样的,秦书摇头,这不一样的。
“我在这里,你看看我,秦书,你看看我,你说过要做我的眼睛的,你忘了吗,你还说要把大好河山讲给我听的,你忘了吗?”
他没忘,可是这不一样,那是他血脉相连,辛辛苦苦养育了他二十年的父亲,往事种种,历历在目,犹如昨日。
他秦家代代为大梁,他为自己姓秦感到骄傲,因为爹说,大梁的疆土不是由秦家开拓的,却是由秦家守护的,守护着大梁,守护着一方百姓的安宁。
爹还教他,忠孝两全,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才不负了他的一番悉心教导,可是忠君忠君,他秦家忠的,是什么君!致使忠烈血溅朝堂,这就是他忠的君!
忠孝两全,他现在想要尽孝也是不能的了,因为爹已经死了。那样好的爹,他已经死了,从此之后,自己大约就要是做不忠不孝之人了。
不解,伤心,气愤,恼恨,种种情绪在心里酝酿,几乎要将整个胸腔撑开,就在那个临界点,只要一瞬,就可以毁灭的那一瞬。
颜如玉忽然将秦书拥在了怀里,他那么单薄的怀抱,骨头硌得秦书心里发痛,听见耳边那个声音一直在说:“我在这里,秦书,我在这里……”
你还有我……所以你不是一个人,快醒过来。
真真假假,拥着他的颜如玉自己也不知道了,只记得要安抚他,至于什么计划,什么打算,什么将来,都顾不上了,只要他现在好起来,将下巴搁在秦书肩上,颜如玉用了最清晰的声音:
“秦书,我一定会替你报仇,绝不放过他,你醒过来,这不是梦。”
报仇?是的,报仇。
“报仇?”秦书重复了一句。
“报仇,欠我的,欠你的,我都替你要回来。”
颜如玉开口,还有欠宋进的,欠他颜家的,通通要过来,要那些人一一偿还,我颜如玉倾尽一生,就算是拼了命也会替你将这些债讨还过来。
他以为他是谁?他不是神,纵然是神,想要将他颜如玉一生握在手里,也决不可能。
可是就算报了仇,爹也不会回来了……不会再骂自己一句,傻小子。秦书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颜如玉以为他昏了过去,才再次听到他开口。
“远舟,你有过去,赵子宴也有过去,你们都已过,可是我没有,我的过去一帆风顺,你说,是不是只有像死了一般痛过一次,才能真正长大?可是,我这代价……是不是,有些大?”
谁说他傻?谁说他呆?他看起事情来比所有的人都简单,也都透彻。
如果能够一辈子简简单单,谁想要变得冷血无情。
若果有人可以简单一辈子,谁想要那些尔虞我诈!
一切不过是三个字罢了,不得已。
人世艰险,身不由己啊。
颜如玉抚了抚他乱了的头发:“不是的,秦书,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剩下的让我来就可以了。”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不需要像我和赵子宴一样,费尽心机去算计,你不适合这些,我也不舍得,不舍得毁了这三分与他相似,也不舍得毁你这一片赤子之心。
秦书再次紧紧抓住了颜如玉的手,抓住了人生唯一一根救命的浮木,另一手握着信筒,他知道自己从今天开始,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秦书了。
不过颜如玉,还是谢谢你,不是谢你的安慰开解,而是谢你一直在这里,谢你不辞生死的帮助。“远舟……”那句谢谢怎么都说不出口。
众人一夜无眠,门外赵子宴木头一般,站得身子发麻,听到房里渐渐安静下来,这才松了一口气,胳膊都僵掉了,抬眼看了看天色,还有一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示意众人散了,赵子宴踏着月色回了太子府,身后跟着一言不发的陈丹青。
第四十九章
不过隔了一日,十二月初八,西北战报,镇国将军秦恒驱逐外辱,不慎以身报国,念其家世代卫国,加封忠烈候,爵位世袭,另在西北四方城筑立祠堂,感念其恩,受西北百姓供奉。
秦书端端正正接了圣旨,面无异色。一时间竟风头无两,成了大梁开国以来的第二个异性侯爷,将圣旨放在供桌上,明黄衬着暗黑,说不出的讽刺,忠烈侯?呵……
可真是忠烈。
又一日,十二月初九,颜丞相着布衣入殿,手托朝冠官服,相印笏板同辞呈一并呈上,言辞恳切,辞官归隐,百里璟竭力挽留,奈何颜丞相去意已决,百里璟不得已准了。
颜相归隐,朝野上下震惊。
十二月十三,太子破例被召入金銮殿,位居臣首,旁听学习政务,小太子百里容深得圣意,赵子宴从三品一跃成为从一品太子太傅,古来从未有之,与太子形影不离,朝堂哗然。
一夕之间,风云突变。
而颜家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退出了朝堂。朝堂之上人心惶惶,林家一家独大,林丞相却一反常态,深居简出,闭门谢客。
秦书看着眼前的赵子宴,微微一笑:“恭喜。”
赵子宴讶异地打量他,平日里黑色劲装换了下来,着了件同色宽大的袖袍,头上居然换了冠,白色琉璃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臂上缠着黑纱,不仔细看真的看不出来。赵子宴没了和他开玩笑的心思。
“怀远,难为你了。”
“你应该向我行礼,唤声侯爷。”
似真非假的语气。
赵子宴总觉得他有些和平日里不一样,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知他是在自嘲,绞尽了脑汁想要安慰一番,竟是半句合适的话都没有,最后只得拍了拍他的肩膀。
男人之间的友谊,就是这样,即使一句话不说,一个动作也足以表明一切。
“赵子宴,这几天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想了想,又加重了语气,“很多。”
这样的秦书,更像是个男人,如果说从前他是一块发光的琉璃,现在他就是一块雕琢后的璞玉,虽然少了外露的光,但是懂的人知道,一夕之间,经历如此变故,他的确如他自己说过的那样,长大了。
“很多事情你还不知道,等什么时候,让远舟来告诉你吧。”
秦书摇摇头:“我不想听,我只知道父亲已经死了,死得不明不白,这样就好了,我要报……”
他不想知道,什么都不想知道,这件事知道得越多,越让他承受不住。赵子宴一把捂住他的嘴,心想外在气质变了不少,骨子里到底还是那个秦书。
“别胡说,你我知道即可。”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现在到我这里来,你不怕他怪罪猜忌于你?”
赵子宴把玩着手上的青绿茶盏,杯里的雪枫茶上下浮沉,抬眼眉目里净是傲气:“怪罪又如何?这世间除了我,再没有人能这般帮着太子了。”
秦书有时候很羡慕赵子宴这种天下舍我其谁的傲气,他和颜如玉,莫名其妙的像。这人少时罹难,还能保持此种志向,委实了不得,若是换了一般人,也不过是乞求吃饱穿暖,而赵子宴要的是做人上之人,由己及人,再不让像他一样的人遭受他曾经遭受的苦难。
这天底下越是看起来无情的人,越是情根深种。
赵子宴是这样,颜如玉……也是这样。
“好,你自己小心吧。”
半点儿功夫不会的人,也不知道他打哪里来的这么多勇气。
刚说罢,管家就在外面叫人了。“侯爷,您要不要出来看一看,礼部将牌匾送来了,还带了工匠。“
赵子宴和他对视一眼,秦书点头,到了门口果见一群人,礼部的韩大人亲自送匾,其中不乏讨好之意,赵子宴将这些看得清清楚楚,见风使舵,个个都是好本事。
牌匾上三个鎏金大字,忠烈侯。
赵子宴本就无事,不过是来看看秦书怎么样了,这会儿见他还过得去,又赶上这么一出,便先告辞走了。
秦书扯了笑出来,“谢陛下圣恩,韩大人辛苦了,不如进府喝杯茶?”
韩林不敢,忙推辞了,叫工匠搭了梯子,将将军府的牌匾换下来,忙活了好长时间,徐让在院里听见动静,跟着出来看。
秦书看着看着,那笑就渐渐挂不住了,新换的牌匾金光闪闪,代表着武将无上的荣耀,可这是他爹用命换回来的。
发呆的人丝毫不觉,臂上的黑纱被寒风吹得扬起,韩林也不敢久待,客套几句告辞了。
徐让用肩膀抗了抗秦书,拉回了他的思绪,“将军,那个人是谁啊?从刚才就在那里了,你认识么?”怎么一直站在墙边,好像是在望着这里。
顺着徐让的眼光看过去,秦书看到了一个人,多日不见的林景。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见他接触到自己的目光便想走,秦书这边让徐让回去了,自己快走几步,挡在他身前,本来想问他很多事情,一开口却变了:
“你怎么在这里?”
林景抬起头来看秦书,渐渐眼圈就红了。知道秦老将军战死沙场他必然不好过,自己担心,所以就来看一看,远远地看一看也好,却不想……
“我……那个……”
说不出话来,眼前的人英俊高大,却面无表情看着自己,一时又是委屈又是难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冲过去便抱住了秦书的腰,这才发现宽大的衣袍下面很是瘦,怀抱却依然温厚。
秦书本就对自己出言无礼感到有些自责,林景这一抱更是没有反应过来吓了一跳,刚想推开,不想耳边传来他的抽泣声,想是被逐出家门觉得委屈,秦书又不忍心推开他了。
可是这大街上,秦书还是有些尴尬,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只能干愣着。
赵俭哼着小曲儿,算着今儿个十五了,过了头七,秦书应该可以出门了,不如和他一起去颜府,看看颜如玉还有纪飞云,当然,他绝对不承认顺便看双双姑娘。
抬脸看了看大门,牌匾已经换了,感叹速度真是快,刚抬脚想进门,却停住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幻觉,转过头去仔细一看,心下蓦然就火了。
好啊,秦书!心里气不过,赵俭几步走过去。
“我说你,光天化日之下也就罢了,秦将军尸骨未寒,你居然还有心思和女孩子在这里搂搂抱抱!”
一连用了两个四字的,嘴上说着,手也没闲着,拽开了两人之后,赵俭愣了,怎么是个男人?秦书更加尴尬,林景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
秦书连忙解释,哪里有什么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