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十年,那一幕和鸢尾相遇,其实还是这样清晰。是了,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足足比自己大四岁,完全可称作姐姐的女人时,周遭的压力,实在可想而知。而这,想必也是当时的昭和君没办法将女儿许给他的原因之一,虽然这一点,多少年前的花冷琛并无法真正理解。
年龄的差距,有时是一道沟,而地位的差异,则能将壕沟变成天堑。
燕历昭和十年,夏,他初遇见陪同昭和君前来圆光寺的少女。那时的鸢尾刚过十九,十九岁,对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是最美好的年纪。那一日,她点了唇,面上却未施脂粉,着一身流云纹的黛色直衣跟在人群的最后面,缎子般的墨发如男子般梳成一髻,腰间别着根同色的修长竹管,此一生,花冷琛没见过有哪个女人能将男人的衣袍穿出如此气度。
风流的可以无关任何辞藻,步履间的从容又像个真正的世家公子哥。隔出老远,花冷琛实在没能看清她的脸,但第一次,他觉得心里乱了。
像任何未经世事的少年一样,他开始了生平第一次长久的等待,等待一个女人,一个对他来说,或不可及的女人。从正午到黑夜,从日坠到月升,他不知为何自己要这样,他只知如果不这样,不去看那个背影,他就永不可抚平心底的那丝不安和躁动。
是的,永远,第一次,他用了永远。十五年来,这个词还是他首次想拿出来送给一个人,纯粹而完整的,没有比这更纯粹而完整的。
天暗了下来,一弯月探上了树梢,风有些凉,送来若有若无的莲花香,水汽也浮荡开,四里起了光,青石板的街道仿佛被薄油纸蒙住了,只勾出影绰朦胧。
他开始有些困,眼皮也渐渐撑不起来,于是揉了揉眼,光晕里他似乎看见一对声势浩荡的人马从寺里出来,一瞬间他便清醒了,他直起身,终于在尽头望见那个人。
不曾想,竟已换上了女装,那是他第一次看她穿女装,书着遒劲圆光寺三个大字的金色匾牌下,她一身绣着樱瓣的素白狩服,微露锁骨,月泽清淡,她绾开发丝将耳廓勾勒的近乎透明,微风拂过,那坠着一线的银丝晃动开,如同一抹水痕。而那根黛色的竹管仍在,只不过已被她露出一截皓腕的手握住,正在手中悠悠打着转儿。
一颦一笑皆是色相,而万千红尘已近疏离,那一眼,他是这么想的。
三十年过去,记忆中的容颜还鲜活的像昨天一样,光阴漫长,它改变了太多,却改不了被心记住的最开始的模样。
那份思念,少了曾经的悸动,变得亲切而遥远。
三十年前,他在这里相遇鸢尾,三十年后,他拉着步月行的手重回这里,月色似新腾起的霭气,融合着延绵的紫檀香,一瞬间冲淡记忆的界线,让它们交汇成一个点。
隔着漫长的时光之河,他像回首间看见了少年时代的自己,那个还完整的、纯粹的敢将爱恨、永恒、不舍这样词拿出来送给一个人的自己。
他握紧一旁步月行的手,发现自己的心跳的很快,像要破膛而出似的,很久,他站在那个高悬着金色扁牌的门庭下,只是站着,直到有打扫的小沙弥出门望见他:
“施主,外面落雪了,你还不进来么?”
“小冷你看,这可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步月行哈了口气,伸手指向夜空,在那里,细白的雪片像樱花瓣似的飘落,飘落自广寂的穹宇,雪声簌簌,如同一场沙沙的雨。
相同的称呼,不尽相同的人,花冷琛顺着他的手看见他光润的指甲,夜色里,那种瑰丽也像是引途三生的曼珠沙华。
……记忆真远,远的冲破了茧,也够不到边。
“走吧,小鬼。”花冷琛拉过步月行的手带入怀中,他勾着唇,大步迈向毗卢殿。
第109章
毗卢殿是圆光寺的西殿,说是西殿,其实偏的很,花冷琛一路被怀里步月行的手不安分的挠着,一路绕过天王殿、大雄殿和接引殿几重大殿,又拐过放生池和渡云塔,才在一重不甚起眼的院落停下来。
“就是这里啊,小冷?”步月行细长的眼扫了眼面前脱了漆的灰墙绿瓦,不由啧叹开,“小冷你说这儿要是夏天,岂不是连西北风都没得喝了啊?”
“佛门圣地,还请施主勿再口出妄言。”一旁的小沙弥开口,一双眼却没离开花冷琛被步月行始终拍动的胸膛。
“他冷。”花冷琛似终于注意到那道炙热的光,于是看了眼那小沙弥,面不改色道。
“我冷。”步月行嬉皮笑脸的重复次,旋即向花冷琛身边腻腻歪歪紧了紧。
小沙弥:“……”
“请问,玄清大师可还在?”桃花眼挑着,花冷琛向那幽寂的院落望去,这个时辰,精舍内却未掌灯,更显此偏僻的院落夜色深极,雪落徐徐,点点的白将庭前的花木覆上新冬特有的冷寂。
“施主问的是玄清师叔?”小沙弥顿了一下,眼神不知觉暗了暗,“施主来的可真不是时候,大前年的这个时候,玄清师叔他就……”
一阵沉默,花冷琛吁口气又道:“既然如此,那现在这屋里住的是?玄清的三弟子释明?”
“释明大师兄倒是在,不过,嗯……我还是带各位进去看看罢。”小沙弥面露难色,想了想,还是朝花冷琛比了个请的手势。
第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花冷琛并没有忘记,那是燕历昭和十二年,自己同鸢尾的事被人发现并告密于昭和君,奇怪的是,那个时候昭和君看来并没有太过的生气,至少在他觉察出来的是如此,昭和君只是带着他同鸢尾一起来了这里,来这圆光寺见一个人。
一个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的人:燕次上一任君主,景平君。那个据说已经崩了很久,下葬乾西陵的景平君。却不想竟会出现在这里,不但去了发做了和尚,还改了法号叫无悔。
那个时候,他实在不能否认自己心中的忐忑,如此阵仗,是要杀自己么?然后让自己死也死的明明白白?
他不能理解,可让他更不能理解的还在后头。
静寂的精舍里,景平君看着他的眼,问,孩子,你知道什么是爱么?你还这样小,真的能明白?他的眼看向自己,那双分明清明的目色里,倒映出三千分明的庄严宝相。
一时间,他忘了该怎么回答。
什么是爱?爱是什么?
从前他从未这样问过自己,两个人不是只要互相喜欢就好了么?两个人不是只要互相喜欢着然后突破万难再一起不就好了么?他皱紧眉,突然间有了种不甘,这种不甘来的迅猛而强烈,强烈到让他第一次开始质疑自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句话,他是听过的,可隐隐的他又觉得这并非眼前长者所需要的答案。他于是侧过头看鸢尾,看她的发如男子般梳成一髻,细碎的刘海垂下来,掩不住如渊的墨瞳,她的鼻梁直挺,低着头,也如一座秀逸的山峦。这让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她,像隔着云丝雾月,一眼窥见了佛宇都载不动的浮世喧哗。
一瞬间,他似乎悟到了什么,于是沉了沉气息答,爱是看见三千佛,都像看见了三千个她。
哈,矫情。景平君朝他弯了弯眉眼,一瞬间的迟疑,让他觉得看不清。倒是景平君仿佛没察觉到似的,只是伸手抚上了他的头顶,片刻的靠近,他闻见景平君袈裟上的味道,沾染着久砌佛前的缭绕熏香,像一瞬能消弭尘世的昏瞑。
那一刹那,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老者,其实早成了那名叫无悔的禅师。
去吧,孩子,去保护我们最尊贵的王女,贫僧相信,做自由的鹰,才能飞向更广阔的天空和大地。
谒语般的话语在耳边低喃,窗外,秋色满天,落木缓下。
那个秋天,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经历离别,第一次,心像被利斧狠狠砸开一个口,以后多少年,他觉得自己所继续下去的人生都像是被一段段的回忆拼凑。
“喝,喝——”
古怪且断续的声音像漏气旧的风箱,漆黑的精舍中,突而折入的男音,募地将花冷琛纷繁的思绪拉扯回。
“释明?他是释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花冷琛忙将步月行护至身后,一双桃花眼倏地睁大,像发现了什么不可能的事一般,只见眼前的男子一身袈裟如同薄毯覆在干瘦的躯体上,随着他不住挥动的手臂,一阵阵的发出难闻的恶臭,显然的已经有很长一段时日未曾清洗。而精舍内未掌灯烛,仅能用天山派的夜视看出男子削瘦下去的脸,以及不可忽略的深陷的眼眶,再细瞧,那眼尾下,竟如同自机理内生长而出的黑色藤蔓,在夜色下愈发透出诡异妖冶。
“他中了毒?”
“也不知是什么毒,住持曾找人来瞧过,都说看不出,前几日来了个南疆的苗医,说是……”小沙弥顿了顿,似乎是在组织这接下来的语言该如何说,“说是连他们南疆的巫女大人月前都是亡于此病,不过他也只是听说,毕竟原本南疆的巫女就都活不过四十岁么。”小沙弥歪过脸挠了头,似乎也在替那苗医考虑,那一瞬,他没注意到花冷琛募然失去血色的脸。
“你说的那巫女大人,是、是……”花冷琛张了张嘴,从来不知再多发一个音,竟会如此困难。
“就是镜音啊,怎么这么大的事,施主都不知道么?”稚嫩的声音,责怪的语气,花冷琛看着他,像是霎时失声。
“知道是谁干的?”步月行替他接下去,“你这师兄,好歹也是个练家子。”
“不清楚,只听师父说了个什么密教,似乎邪门的很,不让我们打听。”
“冷琛?”极少这样正儿八经叫他的名字,没想这第一次,竟都是为了别人,步月行心中叹气,一边拉过花冷琛的手臂,一边小心翼翼的拍了拍花冷琛的后背心,他抿了抿发干的唇,看着比自己略矮一些的花冷琛,像只不懂怎么安慰人的巨型犬。
“既然如此。”并没有过很长的时间,花冷琛便似舒缓过来,此时他已不看面前患了失心疯的释明,而他的眼里内容,再不复先前的增减:
“这么说来,我要的东西,只能由我自己来取。”
步月行不是很能理解花冷琛的话,一如他其实并没有他所想的了解这个人。在这之后,花冷琛带着他进入了毗卢殿普贤菩萨金身像后的的一条地下通道,透过火把上的橘色光焰,那通向无尽的宫室显得黝黑而漫长,如此,不禁让他想起曾在南疆的那一回,这个人究竟还有多少秘密是他不知道的?他很想问。
但此刻,他看着花冷琛目无表情的脸,知道不能开这个口。故这一路,他忍的比任何时候都来的辛苦。
石室通道旁的扶栏早已腐锈,一路上,但闻得一股铁锈的味道,像延伸自遥远的地心,通道并无蜿蜒,但是幽深,像永无尽头的永夜,牢牢压抵在人的心口,让人觉得难以呼吸。
“小冷,你该不是带我去看传说中的十八铜人阵罢?”步月行啧啧嘴,顺便推了把他的胳膊。
“你当是传奇还是演义呢?还铜人阵。”显然,花冷琛的反应并没有预期的好,倒是步月行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也不恼,只是搀着花冷琛的胳膊一并紧了紧。
顿了好一会儿,花冷琛都没有开口,甬道内一时静的很,只能听见一前一后的两个脚步声,以及彼此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小冷,好像……越向下越冷了,错觉么?”即使内力深厚,在花冷琛面前,步月行还是不介意示它一回两回弱的,只不过这一次,步月行并没有说谎。
“最下头是个寒室,我们要的东西就在里头。一会儿……”顿了下,花冷琛才似发现步月行的异样,也难怪他,毕竟是在这样幽黑的地方,再者,那火把的光线,原也不是用来瞧人的。
“冷?”挑高眉,余光又扫眼被他紧紧缠着胳膊的手,花冷琛想想是一把握了住。
“小时候,我爹他……差点淹死我,那水,真冷。”像感知到了自己的温度,不知觉间步月行还是将身子向他倾了倾,“他一直就不喜欢我,后来我才偷跑出来。”
“那时候你真小,我还当是我捡到了只小猫。”眉头似舒展开了些,但很快又紧了,“可惜当年的小猫跟了我一年就跑了,那日回去见你不在,我还想,难怪人都说不要养猫,因为猫……养不熟。”
“小冷,”声音开始变得讨好,语气听来也颇掺了些撒娇,花冷琛耐他不住,于是伸手便摸头摸他的额发,停了停,调子却转了开:
“我一直当我是有爹同没有爹一个样,没想到小鬼你——”
“那小冷你真就不回去么,他……不会不认你。”
这样深的夜,总让人不知觉间产生种向人倾诉的欲望,步月行打断他的话,低头看的有些小心翼翼,细看下那眉目同沈殊白其实并不如何像,粗了说,花冷琛一张脸,到底要英气的多。可越是如此,有时就越难忍住了不去想那个说着和他生的一样的脸是个什么模样?
血缘,实在是太神奇的东西。
“小鬼,”抬手在他额心轻叩了下,花冷琛勾着唇,表情看来却是难得的正经:“这是大人的事。”
一句话的轻,像一肩担起了一切责任的重。
这就是所谓浪子层层坚硬下埋藏的一丝柔情么?步月行住下步子,突然回过身低头封住了他的唇。
唇温如火,顷刻间的温度,像瞬间消融了这千年古刹的深深暮雪。
第110章
有时候想一想,花冷琛实在很难不佩服景平君别具一格的想法,好比说,密诏这回事,他不单做了还做的这么明显的,因为,——他交给了一个外人,一个十成十的、甚至还算不上女婿的花冷琛。
花冷琛不是很能理解他的想法,不过也幸好花冷琛不是很能理解他的想法,因为如果这事儿被算计的对象换成了他自己……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更何况还是这偷国之人?故而,在时隔三十年之后花冷琛再去想这事,某一刻间的释然其实还是在所难免的。
得之吾幸,不得吾命,人在大多时候,也不过能这样宽慰自己。
推门但觉一兜寒意,浇的人迅速凝结了除赶紧拿到那密报之后的念想,氤氲的寒室内,除迎面一幅旧画悬于墙壁外,便是张剔透冰床置于中央,冰床之上有一三足木几,其表面许是长年凝冰,亦难辨出机理质材。举火把向内,似连光线都难透过这迷蒙,只显出一小片的光晕,暖不了人,倒是依稀照清那三足几上一个深陷的凹口。
“机关?”步月行皱眉,复而又道,“是跟那扇子有关吗小冷?”
“扇子只跟机关钥匙有关,至于说跟它——”花冷琛指了指那个凹槽,一耸肩,“显然是没什么缘分啊……”
“……”
“那你要找的东西呢?”步月行斜睨他眼,可惜花冷琛并没留意到,只是淡淡的看了看那三足几,又淡淡的看了看那冰床,目光扫上这么几个来回后,甫出声,又让步月行后悔了方才那个没扇出去的巴掌。
“在下面。”口气的淡定甚至谈得上从容的,而视线再向上看那眉眼,又分明勾出迟疑,似看出自己的疑虑,花冷琛摇了摇头,道:
“别想了,不能用内功震开,景平君在一开始将东西放进去的时候,其实就没想过要使用武力将东西拿出来。”
“那他将另外份密诏放在里头,不对,应该说难道他在这之前就算好昭和君定会将传位密诏留给你大徒弟?不过这么说也不对啊。”步月行皱了皱眉,嘀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