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衍,朕问你话你就答,别再看那破本子了。”声未歇,手不容分说的将苏少衍正念着的册子拿下,一双墨瞳直直逼视进那片三月的湖光里:“实话说,朕是不是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皇上这么问,可是要折煞草民了,”直起身索性不再看他的眼,苏少衍端起跟前圆桌上的精致瓷壶,又取过搁着的同色的瓷杯,倒上水转了转,道:“草民其实一直就挺爱喝凉水的,真的。”
“别碰——,那是凉的!”李祁毓知他心里有气又不敢明说,心中更是郁极,腾地起了身拍过他的手,“朕都说了不许!”
“那皇上还想怎么样呢?”苏少衍转过身,眉目故端出一副笑吟吟,“现下草民身子大好,皇上就不如放草民回家罢。”
“苏少衍!”轻轻一句话就能触到自己的逆鳞,这个人,果然就是有轻易惹怒自己的本事!李祁毓一挑眉,道:“孟太医说了,你这几年劳心过度,身子一直虚着,朕,不放心。”
“草民身子草民自己清楚,何况皇上别忘了……草民自己也算是半个大夫。”且待他说完,苏少衍不紧不慢跟了句,那神色从容,那语气笃定,只让李祁毓听罢噌的火气便上来了,却是极力憋着,忍的委实称得上一个压力。苏少衍看罢权且作解闷了,湖水瞳内水光一现,啧道:“是草民眼花么?居然瞧见皇上眼角长出道皱纹了。”
话未完,手腕便被人狠狠一握紧,募地带至胸门前,气息交错间,李祁毓望着他声音忽是沉了下去:
“长皱纹了所以你嫌弃?就这么巴巴的要走想去见别人?你别忘了,朕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
一个半月,四十五天整,李祁毓,这就是你的底线吗?苏少衍牵了牵唇,眉眼弯着,“人生一路,总有的人能陪个最初,有的人能陪到结束,皇上这么说草民也明白,毕竟回忆是任谁也无法更改的事。”
言罢,腰便被用力箍紧了,苏少衍手臂使不上力,只得撇过脸,李祁毓忙凑过来,墨瞳盯紧他不薄不厚的水色双唇,目光一路接近再接近,倏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不情不愿松开了手,“是朕从前逼你逼的太紧,朕认输,朕以后不会了。”顿了顿,一口饮尽方才苏少衍倒了一半的水杯:
“朕明明没喝酒,你说朕怎么就醉了呢?既然你想走,也随便你,不过——”他的眼再次看向苏少衍,“是谁曾经答应过要帮朕,君子一言,快马……”
“皇上,草民可什么都不记得了。”背过身,苏少衍迅速打断他的话,奈何前脚刚迈开,后脚便移不动了。
“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苏少衍,你告诉朕,朕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募地,后腰再次被人楼紧,那下颚也不知觉的支在他的肩上,就像多少年前一样……苏少衍心中一抽,脸已被人半强迫着转过,迎面一阵热热的气息拂过,紧接着额发被人并不温柔的撩开,又将额头贴上他的,一双墨瞳就这么望过来,专注的像千年万年都不曾改变。
一时间,岁月也仿佛停了下来,窗外明媚的阳光透过窗纱照过,将眼前深不见底的黑覆上了层淡淡的水泽。
“朕老了,卿还这样年轻。”眉被一双手描摹,紧跟着是眼角下的泪痣,苏少衍闪躲不开只能任得,他想,或者这样的深情自己也非是不爱听的,他只是,只是无法再去相信。眼前的人,既已拥有这片山河,那么他不甘享受的,无非是这与之而来无法排遣的寂寞,可是……
思绪未尽,那人的唇已然印了下来,带着成熟男子特有的气息,在这间弥绕着素心雪里与桂木香的厅室里,下落的那么自然而然。
一瞬间的错眼,伴随着那些被消弭的岁月,那些长的让人无法等在原地的岁月,像一时间,交叠了两条无法泅渡的河。
“李祁毓你这样再三辱我,就不怕我下手杀你?你我同出一门,别人不知道,还当我不知道你的弱点在哪里么!”苏少衍推搡不开他,面上一层薄红已然泛起。
“因为你舍不得,因为少衍,你跟我们不是一类人。”停了停,李祁毓忽地一口咬上他的下颚,“为什么要骗朕呢?三年,朕一直无法理解。朕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朕,别告诉朕是朕胡说,朕替你换衣服时看见了朕的扳指。”
“不过是忘了取,你若要——”
“是忘了取,因为压根就没想过要取对吧?”李祁毓按住他的手,一边将自己脖上早黑了一圈的玉骰银链掏出来晃了晃,“朕每次去找容止,看他都觉得像你,每次去找诺汐,看她也觉得像你,其实朕看的最多的其实是苏寄,因为他最像……”
“李祁毓你个混蛋!”苏少衍咬唇,一把狠狠拍开他的手,“在大燮时,你知道我想的最多的就是怎么杀你!那是苏家七十三口人命!是人命!”一边说,他已将脸捂紧,极少看见如此失态的苏少衍,从来从来,他都是那样自若沉着,从来从来,他也都是那样聪绝果敢。
该是多久的忍耐才足够让泪水决堤?该是多久的薄幸才能让人放弃执迷?李祁毓不知道,他只知道,当他看见苏少衍捂紧脸,双肩一高一低不断耸起时,他突然觉得一颗心变得从未有过的揪紧——
“那时候我就想,大不了,我先杀你,然后再用这一条命陪你。”苏少衍抿紧唇,一字一句的像是用鞭子狠狠抽在人的心窝上。
轻吁了口气,李祁毓此时的神色却奇怪的平静下来,滞了半瞬,旋即以一种苏少衍没听过的口气道:“少衍,你听朕说,暂先不提从前苏相受贿金额巨大,朕不赐死他实在不足以平民愤一事,但是,你说的后面那其他人……”他停了停,顺势搂过苏少衍的肩,“难道就只许你骗朕,不许朕骗你?”
“什么?”动作顿住,苏少衍猛地抬起头望他。
“通敌叛国虽是个幌子,不过确是有心人所为,朕查了许久未果,无奈只好命二皇兄先掉包了他们。再以此示警,也是想以此……逼你回来。”
“皇上果然好计谋,那他们人呢?”重听那人分明关切又分明风凉的声音,李祁毓一弯眉眼,抬起他的下颚,唇已然覆了上去,这一次,他吻的极是细致,从舌尖到贝齿,一点点的吮咬,一丝丝的舔舐,“急什么,朕骗你一次,你倒是说说你骗了朕多少次?”
“李祁毓!”
“卿是欺君之罪,卿说,朕该怎么罚才好?”一声笑,便将人横腰抱至床头,银钩一泻,倏掩旖旎万千。
“卿的身子刚刚好,朕不舍得卿累着,不如卿……自己坐上来?”眼神很良善,动作很刻薄,一路学着苏少衍,李祁毓的容色十足神似,俯下身抽开自己亲手为他束上的琳琅腰带,李祁毓但觉心中一阵鼓动的厉害。
再如何相争口舌之利,轮得该真正面对时,谁和谁又未曾没抱有过一丝侥幸?
“我平生最恨那些不沐浴便爬我床的人。”一记冷眼剜过,苏少衍堪落声,李祁毓身子已然凑了上,“朕晨间洗了,不信卿自己闻闻。”
这一副馋猫偷腥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君王威仪?苏少衍且想着,距离又被李祁毓拉的更进了些,此时虽是白日,隔着暖帐光线到底暗了,李祁毓低头深深向苏少衍的脖颈嗅上一口,再抬头,目色已是悠远,若同一时间穿过了多少重喧哗的岁月:
“朕从前就爱看这么看你,后来看了多少人,都觉得不如你。”
“如果皇上忘了,少衍不介意再次提醒,因为皇上的话虽然一言九鼎,但却是信不得。”
“哈,”一声轻笑,李祁毓显然已不再未他的话轻易恼怒,只是动作不甚温柔的吻住那长睫忽闪的眼,他想勾唇,却不知何,在心口的同一个位置,出现了另一张,有着明明不正经笑,又明明多情的近乎专情的脸。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是不是当真说分离就可以分离?若不可以,那么自己现在的作为,又对不对的起那份予自己永远和适宜的深情?
他不得而知,但在这一刻,他能做的,仅仅是顺从自己的心。苏少衍,像你这样的人,以后会下地狱,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第113章
翌日苏少衍清醒过来后,在很长时间内大脑都是处于一片混沌。冬日的阳光透过雕着金莲水草的窗格投射在身旁人的脸上,一点的柔软绒毛都像清晰的像闪着层淡淡的金光。从几时起,他忘了自己还年少时,有一个人总会先醒,然后等着自己将醒未醒的时候再把自己按回被窝去;从几时起,他也忘了曾经有一人走遍千里,只为寻得自己一人足迹。
太遥远的光阴,连记忆都像行走自天光云影,他眯起眼想用手遮了遮,不料手腕却是动弹不得。又被握住了么?像少时总生怕自己随时会跑掉一样,当时他不理解,直到后来——
“你不明白,朕那时想的最多的就是如果能有什么东西,是朕自己的,完完全全是属于朕自己的,那就好了。”
一句完完整整,他不知是否就能成全那时该死的偏执和情深,一边粗糙的可以,还一边霸道的要命。光阴漫长,当他回头相望那一路横生的人和事,恍然间,竟也好似在看着一途丛生蔓布的荆棘。
人生最难不过一句忘记,若真能不记得……他勾唇,垂眸望向李祁毓,那一身的明黄朝服,竟是堪下朝又回来偷打了一会儿盹么?挑眉,复而望向窗外,正中天一轮红日,在覆着冬雪的朱墙明瓦上熠熠流光,庭外斜栽几株银树吐蕊,似用这清曼的瑞气来迎接来年的福运。
一年,真快啊。他默念着,仿佛听见宫门外的炮竹声响越过重檐斗拱,回声似地叩击在森严的朱色墙脊,一阵阵的远,又一阵阵的近。
步月行花冷琛还没跟好上的时候,曾一个人闲来无事偷溜进过北烨的紫寰宫,当然,这并不能说明紫寰宫的防卫差。相反,紫寰宫的防守甚至比大燮的太冶宫做的更好,这一点,从他今日入宫差一点被西门侍卫长截下就很能说明问题。
即使,彼时他的手中已拿出了李祁毓赐给花冷琛的金牌,但很显然,侍卫长实在没有很待见他这张陌生面孔,好在,在后头慢慢悠悠晃着的花冷琛不时后终于跟了上来。极少瞧见步月行如今日的穿着,一身花青色立领长衫,外头再披件毛色光亮的墨色貂裘,一头青丝以青玉冠稳妥束起,只是……
但见花冷琛朝那侍卫点点头,一边又用手指了指那金牌,似是瞧出那侍卫一副好奇的眼色,遂而又眯了眯桃花眼,却是不发话。
“哎哟,花师父您可到叻——”若不是常顺此时奉了李祁毓的命令来此接二人前往鸾照阁,怕还不知要闹出怎样的尴尬,因为……百年难得一遇的,花冷琛他患上伤寒了,不单如此,他还暂时性的失声了。
一阵寒暄客套过后,花步二人便分别上了顶二人抬软轿,一路再无耽搁,一盏茶的时间过后,轿子已经行至鸾照阁前。
鸾照阁原是接待他国使节的会馆,奈何自几年前苏少衍在这住过之后,此地便一直空了下来,直到一个月半前,李祁毓得知花冷琛已从燕次回来并将苏少衍安置在了他的盛月斋,之后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便把睡着的苏少衍迷晕了给偷了出来。
对此花冷琛嘴上虽不说,心里却一直窝着火,倒是步月行长手长脚蹭过来,借着替他按肩锤背的机会道,小冷,其实我觉着吧,大徒弟搞不好真比你亲弟弟要靠谱些。至少……偷人这种事,换做你亲弟弟我看是断做不出来的。
搞不好……也真是。
只是木已成舟,是不是,还不都是如此了?花冷琛耸了耸肩。
绕过琉璃影壁,便见苏少衍正同李祁毓正在株素心雪里树下对弈,那花树开的并不盛,但隔出老远就能闻见一股清曼的香气,味极淡,像是萦绕在心尖的一缕烟丝。
皆是自己的徒弟,花冷琛自是清楚二人棋路,苏少衍缜密,李祁毓开阖。而此时那棋局将近尾声,苏少衍手执白子下落,面上旋即浮起个笑,“皇上再这样让着少衍,那少衍可真要吞了皇上这半壁江山了。”
“朕大方,都送你。”李祁毓墨瞳看定他,右手黑子依言而落,且见那一子落局,顿时棋开别路,随着叮的一声脆响,先前被苏少衍横腰斩截的黑龙仿佛又活了过来,看罢苏少衍瞳间骤然一紧,略略思忖后,指尖方才移向玛瑙棋钵。
“这盘棋,朕留着以后再同你下。”盖过他的手,李祁毓并没有给出再多的解释,只是起了身,朝身侧人道:“冷琛,你来了。”
错了多少年的称谓,多少年也不肯变一变,这究竟是怎样的固执和偏激?花冷琛咳嗽声,终究懒理解,更理解不透,于是只点点头,由着步月行答:“回皇上的话,小冷他最近嗓子不好,不能说话,所以您问什么,都由月行来答。”
言罢李祁毓果断皱了眉,心说那还不如不答。不多时,掌管皇太子李恒起居的李公公便领着一高一低两个小人儿过来。高一些的那个着一身雨洗天青色的外衫,及肩的发丝以同色丝带束起松松搭在肩头,苏少衍定睛一瞧,心中又是一声咯噔。
“像不像?”李祁毓似冲小人儿招了手,目光却是看向他:“朕第一次看见你时,你就是这个模样。”
如描的精致眉眼,白皙的皮肤,比当年的自己……苏少衍牵了牵唇,不知何心里想的竟是那句真不愧是颜羽的亲儿子。
“儿臣给父皇请安。”
“微臣苏寄参见皇上。”
“都起来吧。”李祁毓牵唇,望向苏少衍的目光自没留意到此时他的好儿子李恒正用一双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的墨瞳盯紧苏少衍,甚至还敌意似的扯了扯一旁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的苏寄的衣袖。
“哟,这就是小苏寄啊。”显然,毫无眼力劲的步月行目前只对这个小版的苏少衍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也不多做招呼的,一把就是将小人儿抱过肩头再顺势转了圈,“小家伙,告诉叔叔,晕不晕。”
三圈过后,步月行终于恋恋不舍的放手,不想得苏寄不过是趁此机会按了按眉心,继而一字字道的板正:“抱歉,臣没有叔。”
……无趣。步月行难得吃瘪,怎奈何对方毕竟只是个七八岁的孩童,撇了嘴,一通脾气只好都出在苏寄那齐整垂落的额发上。谁料这乱了后一瞧,竟又被他瞧出了别番风情,就如同澹宕了一湖杨柳影似的,望罢他心中一紧,心道这孩子长大了没准真就是个祸水啊。
在这之后很快便是午膳。
李祁毓吩咐李恒和苏寄先进屋,旋即便动作自然的牵过了苏少衍的手,苏少衍皱了下眉,究竟还是任得。虽说罢李祁毓的表情神色一直都藏着隐着,但在彼此手心贴合的时刻,嘴角的弧还是没忍住的翘高了一段。步月行一路跟在他们后头不时看着,只觉现下情况不知从哪个方面都透出种古怪。
这种古怪一直延续到他们之后的筵席上。
此番是家宴,各中菜肴自然是以贴心可口为要。而顾及到花冷琛喉疾,故而所上菜肴中又多填了几道精致素炒,待菜肴上齐之后,作为主人的李祁毓便率先动起了银筷。
“菜不是宫里师傅做的,料想应是更合冷琛你们的胃口。”话音落,便挑起了个桂花糯米藕片搁入苏少衍面前的磁碟中,倒是苏少衍也未拒,夹起便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