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策(第五、六卷)——慕时因
慕时因  发于:2015年0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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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想必也是冷滟会追他至此的另一个缘故。记得沈殊白对他说过,倾桑一双妙手,曾让他在好容易得了碧绮后,又费心思去寻那九霄环佩,只可惜……话到这,沈殊白却没能继续下去了,苏少衍后来想起,总也忘不了他当时的表情,一双似笑非笑的眼里明明温柔的已看得清抱歉,可到嘴边的都只化成了叹息。

于是他打算知情识趣决心不问下去,但又被沈殊白握住了手腕,一路牵着他,绕过回廊,步上石桥,在竹林里吹了半宿的箫。

并非多繁冗的曲式,初听来只觉得调子淡,续听着,也觉眼前好似能描出个画面来,犹如起伏的山峦中升起了一轮薄薄的月,那月色极浅,浅的像油浸开的纸面上晕出的一个淡影,视野向下,在山脚处有模糊的人像,那人像的背脊明显突起的一块,好似背了个不大的包袱,幽漠的箫声里,画面能呈现的,仅是他长久凝视山脊的侧颜,以及一双微陷的目。

关山三五月,客子忆秦川。

一曲《关山月》终了,沈殊白才将抵唇的箫取下,四里无星无月,方才的箫音只似未散尽的霭气,他拉过自己的手,十指紧扣,他的声音很轻,像随时能被风吹走,“小衍,我死后会下血池地狱,到那时我不再要你陪,因为,你还要入轮回。”

多矫情而决绝的话,如同一笔勾销了曾有过的无数并肩岁月,但那时苏少衍只觉得听罢心里堵,堵得缄默了喉舌里所有的话。

“到那时,我一定带上三天的食物和水去漠北,在那片红日西陲的地方,走到哪算哪。”

多少年后,苏少衍无数次的在夜里醒来,到那一刻才他真正后悔,后悔当时为何没将这句算不得承诺的承诺说出来。

第107章

漆黑的楼宇中,只有一点从西南漏窗斜入的一点橘色光芒,这个时辰,两名守门的看管早不知偷去哪里打盹,一声闷响过后,浓黑的粉尘劣质面粉似的在屋里落了场粉雾,歪在木床板的晏永旻旋即被这声响惊醒,他揉了揉眼,下一瞬,眼前只觉寒光一现。

“别来无恙啊,旻小公子。”花冷琛收回剑,顺势一挽剑花。

“你是……苏、苏少衍?”眼直越过花冷琛看向他身后被步月行扶住的人,一身葛青的袍子,不知何时已将易容的假面换下,许是因失血过多的缘故,让原本清雅的脸现下看来只觉脆的如同一张薄纸。

很多年前,在自己还享着王亲贵胄特权的年纪,就差点强暴了不过是少年的这人,那时,也只差了这样一点点。晏永旻皱了皱眉,一瞬的很想抚平衣服下摆上的褶子,但他抬起手,想想还是放下。

一场当年没能继续的戏,现在怕是更无法尽兴了。

“你们不是来取我命的,说罢,想我做什么?”晏永旻微略抿了抿唇,慢慢直起身看向花冷琛。此时此刻,他非是不紧张的,但不知为什么,在他看见莫名闯入的人是苏少衍后,忽的又觉安定了,片刻后,他心中居然腾起了种奇异的对比:

时隔九年,自打被幽禁在这狩守中,就陆陆续续的听了很多关于这个人的事,从北烨的皇帝到大燮最被看好的公子,甚至连那一直没安分过的北烨淮安王之女,据说都与这人脱不了干系,后又说这位从丞相之子成了重光帝最出色的谋士,就在人们以为他的路子将会如此继续,谁料中途又整了出骇人听闻的诈死,几年后重出,第一件事就是间接策动了大燮主君沈复的嫡长子沈襄在牢中自尽。

相比自己,他这样的人生倒显得更为丰富且传奇。只是……他住了住目光,再转回到苏少衍的身上,不由喟叹真真是同人不同命。

“月行,你动作快点!就让你拿个药有那么艰难吗?我跟你说,我的宝贝徒弟要是有点什么,你跟我两条命加起来都不够赔大徒弟跟老弟的!”一边道着,花冷琛一边将苏少衍扶到晏永旻的床边,一转桃花眼,顺对上头人使了个眼色:“来来,小衍你看旻公子都没同你客气了,你就凑合着跟他同床共枕一宿吧,咳。”

“师父,我能选择不回答么。”苏少衍抬起未受伤的手指了指一侧的椅子,示意自己坐在那便好,奈何花冷琛仿佛没看见似的,直把他公主抱的弄上了床,想替他一掖被角,怎料低头又见得他一双泛出水光的湖色瞳盯紧着自己,面色霎时一凝,但很快又扯出个笑:

“啧,小衍别这么看着为师,为师已经是有家的人了。”话音未消,便听身后的步月行哟了声,转而向他抛出个石青色小瓶,再对上,已是一副的嬉皮笑脸:“那小冷几时替月行生儿育女咧?”

“师父,有一事少衍忘了跟你说,嗯……是关于顾师叔。”

“小冷!”步月行赫然打断他的话。

“该来的总还是要来,小衍别管他,你说。”花冷琛抬手架过他,明明好看的修眉没有皱,但苏少衍看罢总还是觉得褶,顿了顿,淡淡的声音方继续:“我知顾师叔一直对师父心存记恨,之前他未死,便投靠了公子襄一直替他做事。三个月前顾师叔奉命追杀我和殊白,当然,那其实是出我和殊白事先步好的局,之后公子襄服首,顾师叔也一并被收押,听说就是在当日……”他停了下,一直看着花冷琛的眼光也略略移开了些,“后来巡查的人来报,说在他怀里发现个旧荷包,打开后里头是只不值钱的珐琅坠子。”

“他这人自小就爱认死理,怕是不会等到被人收押了才干傻事,那坠子,是我十六岁时打赌输给他,过了这么久……最后还是经由别人的手还回来。”话到这,他的声音突然哑了下去,步月行被他架着的手一早移了开,他也没发觉,原想着做些什么慰廖这酸怅,终究还是扑了空,于是只得干笑笑,转过身道:“我去冲个手,一会儿好给小衍上药。”

这么多年,这么多的爱恨,原来遭罪的,到底也不只是自己一个人,一旁冷眼看着这一切的晏永旻,忽地很想笑出声来。

离回忆越近,离自由便越远,可惜再怎么将心情收拾好后,人要做的总还是面清现实。

沈殊白曾在一次醉酒后同苏少衍说,小衍,在这个世上,除了真金白银,什么都是假的,因为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它更公平,公平到你用多真的心去付出,便会收到多真的报答。

次日酒醒,苏少衍问他曾说过的话,这次沈殊白倒也没否认,只是将他拉过怀里按了按他的眉心,道,小衍,你这个人说话十句里有七句是假,剩下的三句,一句靠套,二句凭抢,还有一句,得花心思骗。末了又换做不正经笑笑,道,实话说,苏公子认为这世上还有谁比你更值当,我沈某人好容易赚这么多银子,都不过为了博苏公子一笑。

真是只狡猾的狐狸,那时苏少衍不禁觉得,不过再此刻看来,身为沈殊白亲兄长的花冷琛,似乎也省油不到哪里去。

“少衍的画就在这里,对旻小公子而言,花某不知有什么是比自由更具诱惑力的了。”交易需要筹码和空间,这一点,作为苏少衍师父的花冷琛,亦是深谙其道。

“自由么……也对,”眼底一瞬间的光亮,怎可能逃脱花冷琛的眼睛,但见晏永旻不自然的将散开的发向后拢了拢,露出尚算光洁的额头,继续:“不过,你们又拿什么来作筹码?你、你、还是你?”他一一指了指花冷琛等人:

“你们皆非皇族之人,当知做主君的最记恨的便是为人左右。”

威胁么?还是离间?幼稚。花冷琛挑了挑眉,声音一瞬放沉了些:“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目前旻公子要做的,只是替赶紧联系旧部,通过可靠的人将这豹兰沐月图送给钟庭翊,至于其他的,我奉劝旻公子,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呵,果然脸生的俊的人,脾气都会高人一等么”晏永旻言罢俯身看了看苏少衍,“你说当年我要是再狠一点,那么现在像你这样的美人对上我,还会不会是这样的态度呢?永旻真是好奇啊。”他啧叹出声,那眼光苏少衍看着,只觉分明对上的眼神里,又分明看的不是自己。

“旻公子看上的,哪个不是万里无一的绝色?冷倾桑命是不好,但少衍相信,轮回路上一定没哪个愿意巴巴等着公子您才去投胎的。”

“怎么,连倾桑的事你都晓得?哈,”他没看苏少衍,眼底却渐浮起一层水光,再开口的声音也变得淡,淡的让人险些察觉不到那之中藏着的一丝温柔,“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可惜,那你又知道最后倾桑是怎么死的?”

“那一日我赴晚宴回来去他房里寻他,没寻见,左右找了好几个地方,才看见他在偏阁后的桑树下,那树是我从南边特意让人移过来,开花时委实不美,反倒是六七月结果时一片紫泽晶莹,甚是馋人。那日我看他背对着,以为他是在调琴,后来走近看,才辩见一地的紫红,当时我也觉是眼花,看颜色瞧着,根本跟地上落着的桑椹融在一起,分不出来……”

“呵,我对他那么好,这辈子从来没对另外个人这样好过……可他却用一根琴弦来回报我,我知道那琴是别人送的,叫碧绮,名贵的很,他那时还当真是舍得。”

“南华容的头牌,还有什么不舍得?”若不舍得,又干嘛要入这风尘之局?不,这口吻并非嘲讽,而是钦佩,钦佩如他这般凭一己之力改变着天下,哪怕天下从不曾为他们更改。

人生中任何需要做好的事,总都需要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的决心,是这样的吧?该是这样的。

苏少衍微微弓紧身,谁想撕扯到了伤口,这一寸长的箭伤已让人无法忍耐,那么被三寸长琴弦活活绞死的滋味呢?苏少衍不敢想,只是觉得心中荒凉,他记得那个如芙蕖一样的少年,水墨勾勒般的五官,一双眼弯起来,比湛蓝海面的星辰更闪亮,如果他能活下来,如果……可惜早没有如果。

十年前,那名少年就死在自己调试的琴弦下,十年前,那个说「每走一步多想出一个对生命的理解,到世界尽头也不会重复」的少年,早死在沈殊白亲手送他的碧绮琴下。

为什么要死呢?活着已经这样不易了,何况死呢?苏少衍不敢问。

“我一直当他是心中抑郁只有兄长一人,谁知道最后才明白,我们都是被那姓沈的摆了一道,哈,好个戏子无情婊子无义!”

“他无情不会跟你,他无义不会选碧绮自尽,倾桑是欢场之人不假,但人入风尘,可以堕落,却也可以更勇敢,我想,倾桑一定比我们任何人都勇敢。”

“小衍,我终于明白为何徒弟和老弟撕破脸都要抢你了——”吱一声,花冷琛推门进屋,一双桃花眼眯着,继续:“这不噎一口,一定会消化不良啊。”

言罢将袖挽起,笑一笑:“来吧小衍,为师一定不会弄疼你的,啧,你往后躲什么躲呀?”

步月行:“……”

晏永旻:“……”

第108章

步月行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信了花冷琛,然后陪着他干了一次次没有觉悟的事。就好似现在这样,他们刚从白鹭宫直通酒窖的密道爬出来,本以为可以当着花冷琛的面好好显摆一次自己一身本事,可偏偏到头来只是弄一脸的灰泥,且情形压根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小冷,难道这就是你说的秘密?”步月行剜他眼,目光在他手中毫不起眼的椭圆木漆盒上停了停,这破盒子方才他也打开瞧了,里头不过是把女人用的纨扇,素白织锦的料子,还泛出淡淡的微黄,上面既没绘山水也没画虫鱼,只得落款处一行朱色小隶,左右看不出什么名堂。

“密诏这种东西,哪怕多出一份也会被人认作是赝品。如果我是昭和君,也一定不会把东西收在白鹭宫里。”

“所以?”

“小鬼,有时候人还真是不得不承认姜毕竟是老的辣啊。”花冷琛将木盒放入怀里,方才拍了拍身上的一身灰迹,又换了副端肃颜色,道:“不论如何,对淮安王我们都不可掉以轻心,我恐怕他此刻都还在找着小衍的藏身地点,所以目前我们得尽快将圆光寺的东西取出,然后带小衍走,嗯,一起回北烨。”

“不是回大燮么?”

“不行,目前小衍身份只怕已经败露,如果回大燮,一旦燕次追究,殊白必定难做,反倒是……你不明白的,大徒弟虽然恨小衍欺他诈死,却怎么也不会舍得小衍出事的。”

“这点从他知道是小冷你把小衍拐走却没说你就知道啦。”

“小鬼,话不能这么说,我想为这事大徒弟一定在心里狠狠记上了我一笔,你想啊,如果换做是我师父把你拐走……”他咳嗽声,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但这不可能啊,除了花爷我,谁还会这么没品位看上你啊。”

“……”

花步二人一路漫天胡侃着,很快一日的辰光便过。下塘郡此去圆光寺,中途需得绕经宜苏清池,适时天顶日头堪收,不久尤留的余温也很快散尽。说来燕次虽是南方,但素多雨,一旦入冬,湿冷阴寒尤比之北方干冷更为刺骨可惧,饶是步月行虽自诩游历南北大江,可终归没怎么呆过下塘,一途运功后歇下不久,只觉扑面一兜寒意。

他嘶了声哈出白气,忙将本就颀长的身子一缩紧,北方冬季昼短,到了南方,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撇了撇唇,抬眼盯看了看狭窄街道上往来的零丁的人群,只觉无趣,于是转头回来看花冷琛,从侧面瞧,花冷琛鼻梁极是直挺,往上是一双生的招人桃花眼,正专注望向前方,至于说往下么,啧……

转念想,当下心就痒了起来,搓了搓手,继而长手长脚蹭到他身边,见花冷琛没什么反应,下个瞬间,手已然塞进了他的衣领——

“哟嗬,长胆子了么!”花冷琛被他冰的一耸肩,旋即喝开:“小鬼,举头三尺有神明,何况我们现在是在前往佛寺的路上,你这样大不敬……”

“啊?”完全没有将手拿出的自觉,步月行故作委屈的掘起好看的菱形唇瓣,示意他继续。

“……一定以后买香河肉饼会没加调味料的。”信誓旦旦的口吻,眼神却满满是信誓旦旦的宠溺,花冷琛剜他眼,到底没舍得将他的手强行抽离。

“啧,可是小冷,”步月行典型一副小人得志,继续将右手往里伸了伸,“佛不是曰过不可说么?”

“罢了,跟你在一起一日,我就一日成不了佛。”花冷琛牵过他另只手,十指紧扣,他微抿唇,目光直望向长街尽头,在这深寂的暮里,那巍峨的殿阁和高峭的宝塔都被披上了一种老旧的光,让人的视线望及,只觉像延伸自云影天光中的遥远。

步月行一直不怎么信佛,当然,像他这样的天才,除了他自己和他好不容易稀罕的花冷琛,估计谁都不会信。

这一点,他心中清楚,他身边的花冷琛自然也清楚。他们来至圆光寺时已是入夜,许是因圆光寺靠近宜苏清池的缘故,连带着冬日的空气里都带出一种清淡的水泽味道,那味道与佛寺里绵远的檀香味混诸一起,只教人想起了远山沐雨后的清风,微略的潮湿过去,鼻息间尤留的优柔便能直达心底。

那是一种真正的平和,宛如亲眼望见了佛前一池盛放的白莲,以及晨光下莲叶上滚动着的莹透露珠。然而,这一切对花冷琛而言,只像被一颗石子瞬间圈开了心中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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