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了殊白。”眼透过那修长的指缝,已能看清舱内昏黄的光,怎奈何那人到底不肯停下,倒是这番赌气,也愈发的让穴位有些隐隐的胀痛开来。
“舒服么,小衍?”调子没带多少的温度,而原本捂紧眼的手终于也不安分的滑至了唇边,“嘴唇真干,”话未尽,连日瘦下的削尖下颚已被抬高了交迫拥吻起来。
“嗯……”
“咳。”
“沈殊白!”脚踝被人用力一摔,下一拳眼见着就要揍下去。好在花冷琛眼疾手快一边接稳了苏少衍的后腰,一边就准备要截住他的胳膊。
“许是我太急了。”顿了顿,不想竟是李祁毓先忍住了动作,只可惜动作终究比语言慢了个拍子,于是那向着沈殊白的手僵硬顿在半空,让情境一时也变得不尴不尬起来。
“我……我没沐浴……”好容易得以喘过口气,苏少衍一双湖瞳望过来,里头似掺着半真不假的水汽,停了停,他忽似想起了什么对李祁毓道:
“阿毓,这什么味道?”
“味道?”众人一疑,皆下意识的嗅了嗅,“都是些煤渣的味道,不对,好像还有……”花冷琛目光看向李祁毓,视线又向下移了移:“是降真香么?但似乎……”
“阿毓,那东西你不可再戴。”
一顿,但下刻即是应了。
“现在的沈昀……似乎有问题,”略作番思忖,苏少衍抿了抿唇继续,“第一次相见时,那么近的距离,我闻见的是他身上散着的和澄连一般的檀香味。但昨日那次他来看我,他虽未说话,但我觉得……嗯,那气味不对。”
“人在视力被阻的情况下,其他几识便会尤为的敏感,小衍所说的,看来……”花冷琛望了望沈殊白,一瞬的有疑云浮过眼际。
“不过不论怎样,现而今我们已上了这艘船,唯有……”
“以不变应万变。”一声沉吟,沈殊白接话道。
“不过主人,你刚说的那么近的距离是什么意思啊?”一声不轻的推门响,同时与之映入眼帘的,是莫非一副关切如旧但又刨根问底的脸。苏少衍且看着他,忽觉一时岁月也仿佛凝了,原本分明过去的那几年好像其实并不曾有过,少年还是那个少年,而他也还是身为懿轩王幕僚的那个苏少衍:
“没什么,你别多想。”
话音落,谁料与之而来的,居然是异口同声的一句:“嗯?”
已无力再去纠结苏少衍同那沈昀之间曾有过的什么,李祁毓只是很想问他一句,究竟何以要替沈殊白抑或是花冷琛做至如此,甚至不惜险些搭上自己的性命?
如果说,这人少年时代对自己讲的愿意意陪他下地狱的话尚还有效的话,那么以同样的方式对着别人,又是不是在间接的说,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早已不再似当年的无二?
可这些他并问不出,于是只有在偶尔没替步月行打下手的空闲时间里,独自一人登上甲板望一眼这片苍茫茫的海面。
这几日顺风顺水,连带着船速也一并快了起来。听花冷琛说此去胶夏国约有十日左右的行程,按此速度,后日应可抵达那胶夏国。
胶夏国的国郡在泷城,不过他们此番前去的,乃是胶夏国的第二大城郡,亦同时是胶夏国的第一大贸易港口——凉都。
凉都之所以被叫这个名字,并不是因为这里终年寒冷,相反的,因为偏带海洋性气候的缘故,这里常年气候湿润,也因此适合多数香料的种植。而取凉之意,则是因为此处位于一处活火山口的山脚位置,为趋吉,故用以凉来命名。
不过,这些都不是这里被李祁毓记住的原因。在出发之前,司空赭暮曾呈上密报交代过凉都乃是沈昀之母贝琳公主出生之地,非但如此,公主生前的诸多亲信,亦聚集在凉都。而据现在搜集的各方资料看,此处极有可能是复辟上任胶夏政权的重要据点。
胶夏国自古便与中洲大陆遥隔着沧海,也因此,千百年来这里都几乎从未有过成为其他政权附属臣国的史料记载。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胶夏国内部政权就如所见的太平安稳。对此,沈昀的出现,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一方面,培植密教以铲除异己;另方面,更有与北烨政权数额巨大的贸易顺差以巩固自身的经济实力。作为同时身为外孙的李祁毓,甚至有时都不得不开始有些佩服起这位算不得对手的对手了。
可惜,一山不容二虎,这本就是物竞天择下无可规避的生存法则。再者,沈昀的对手,从来都是,也该是自己最为头疼的沈殊白。
不过,在这之中最容易被人忽略,也最让人觉得难以费解的却是——席君缪何以在已经被调查清其确为沈襄幕后暗棋的不久之后,又爆出同沈昀的这层莫名的关系。抑或者,宋淮这步棋,其实并未通过席君缪本人的授意?
他皱了皱眉,忽而产生种不愿深想下去的压迫感。而这现世终归太过盘根错节,与其说局如乱世,不如说乱世如局,这一瞬的王,下一瞬也非是没可能就成了弃子。只是,当他凝望着手心里的这片虚空,仍旧还是会有想要抵死紧握的东西,至于说皇权,亦不过是用以维护那分深埋心底的悸动。
入夜时海面起来大风,随船的人员,除了掌舵和掌帆的船工外,都早早躲进了船舱睡觉。将步月行下午做的败火雪梨汤又热了热,李祁毓盛起一碗打算端去给苏少衍喝,倒是底仓的空气终究闷热又不流通,他想了想,打算借此没人的机会,带苏少衍上甲板吹吹海风。
推门,没想到就望见沈殊白手上拎着个湿毛巾,竟是快了他一步。
“李公子下回还请赶早。”一边勾了个笑,一边又将苏少衍的发鬓细细擦了擦,沈殊白此刻不知从哪处寻了身干净的蓝色衣裳早早换上,而面上除了那张可恶的假人皮,竟已寻不出哪处不是原来那个沈殊白。
再看看自己……一身粗麻的旧衫,肩上还搭着块象征仆役身份的方巾,更有裤腿下早间不慎滴下的几点油渍,除了那双依旧漆黑的墨瞳,又哪里能辨出曾是君临天下的一方霸主啊?想到这,他简直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开始要唾弃自己了。而那感觉,就像是突然回到了少年时的第一次遇见,明明已将眉梢眼角的神情涂画的足够理直气壮,可心底,仍旧扮演不来那出可不为人揭破的详装。
于是索性落步上前一把上前将人横腰抱过,不及多看怀里人眼底的惊诧,也不及理解沈殊白眉梢挑露的轻嘲,只是冷冷丢下句:“我们去甲板,来不来。”
“李祁毓,你一定是疯了。”优雅的手指将还湿着的毛巾不那么优雅的摔在桌面上,沈殊白背身拿过一套自己先前带来的衣服:“你可不能指着小衍穿现在这身出去。”
“沈大人,那苏某恭敬不如从命了。”一勾唇,端起李祁毓先前带来的雪梨汤一口饮下,沈殊白且看着他,一瞬的情境仿佛同一年前交叠在了一处,而那人当时也是如此,一双眼粼粼弯着,眉角却藏着比日光更耀眼的飞扬:
“还当是苏某负了哪个馆子里的绝色相公。”
一言,许已成谶。
第126章
长夜未央,广袤的海面上,只能听见风与浪的声音。
这一刻,天很远,而夜很长,身下的甲板像是交接水天的一块浮木。暂离了尘世的名利纷争,似要与逶迤的星河一起沉入这片无尽的浩瀚。
这样的情境,似再合适不过的许一场天荒地老。
不知是谁先发出的一声叹,于是众人的目光不由又转回到了中间坐着的苏少衍的身上,如此分明而尴尬的位置,他并没看任何人,只是任海风将面颊吹的微凉。
如果一开始的目光不曾有失偏颇,那么现今对上,身披的那层时光是否就大可不必如此静默?他眯了眼,随后将一只握紧栏杆的手放在了腿上。
“后日就能到了罢。”他突然说。
“嗯。”沈殊白接过话。
“不会等太久的。”李祁毓则开口。
“阿毓,你不该跟来的,”许久,苏少衍突然转过头,而李祁毓看着他,穹苍模糊的星光跌落在他湖色的瞳仁里,一时也似沾染了大海的颜色:
“我知你一直奇怪何以我要为师父做至如此,但是阿毓,我知道如果换作师父是我,也定会这样做的。”
“因为在我们心里,所谓知交,就是将彼此放置在心里等同地位的人。就像我与师父的出身一样,都是并非情愿卷入到这个世局里来。”
有些话,似唯有在这样的夜里才能娓娓道出,并不多带其他私人情绪的,只是论事,只是讲实,抑或者,是因为此刻呼啸的海风,让说过的话,顷刻便散至无踪。
“小衍,乱世不言理想。”沈殊白牵起唇,下刻不知从哪里变出根青色的箫管抵上唇鸣出一个音,那并非是根考究的竹,甚至连吹奏出的细节亦欠缺表现力,但是,当下一刻那低鸣的音律自指孔泻出,与这海面呼啸的风浪之声互为盘桓时,所有人都觉得身上的全部血液像是燃了起来。
“沈殊白,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比我更加疯。”
蛟龙翻海,凌云驰纵,当所有的声音都交化为一个音,谁又还会记得,这不过是由一根再平常不过的箫管所引领所鸣奏?
一子落杀伐,一局赌天下。
逼仄的海天尽头,像崩裂而出的一声“杀”。
音律停,沈殊白手起一道弧将箫管抛入了海中,并不听见一声的沉响,却又像被钝锤重重敲在了心上。
“你只能握紧手中的剑,去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这一刻,苏少衍突然想起花冷琛在教他习武前的第一句话,可惜那时的他显然还意识不到,之后多少年,命运的车辙会因此改了奋武的方向。
一如这刻的他尚未意识到,再枭厉的风暴,也难抵过在此之后的逆世尘嚣。
快抵达凉都这日海面上又起了大风,没挨过这最后的颠簸,在最后一层憋闷的隔舱连续呆了十日的苏少衍没忍住的在被人押着下船时,终于吐了一岸。
倒是因他这一吐,让本来五六个看管他的人,不刻便散了只剩李祁毓和沈殊白。
“师父他们已走了?”余光瞥了眼不远处陆续上岸的随行人员,苏少衍躬下身,低道。
“嗯,密教之事总归要人来查。令辞跟冷琛臭味相投,顺便的月行和莫非也跟去了。”李祁毓想上前一步扶住他,奈何周围人多口杂,只能摆出副冰冷的脸丢给他一块擦脸的方巾。
“别这么磨磨唧唧的,让那小子给老子快点!”不远处的看守头子没好脸色的喝了声。
“小衍,以后都让他说不了话了,你说好不好。”弯下腰详装替他胸前束手的麻绳再紧一紧,沈殊白勾了唇,飘过耳际的声音很轻。
“眼见着我的人这样被欺负,小衍,你真是残忍呢。”
话未毕,苏少衍只感身边的另一个气场好像骤然就低了。
出了那不大的宵港,被映眼帘的凉都城似乎一下子就阔了起来。就仿佛原本闭合的折扇倏地被展开,人站在最底的轴心,目光却不知该多流连这扇面哪一处的风景。
晴辉镀万里,俯仰之间,肺腑都似能灌入这凉都城拂暖醉人的香气。
市集人流攒动,街道边林立着各色的商铺、客栈、茶楼,放眼望去,一片的繁华景象。脚程未歇,不刻一位生了半脸雀斑的中年人匆匆来至,又同那先前的看守说了几句,苏少衍便被蒙了眼塞进顶蓝灰的二人轿。
近年来,胶夏国内部其实一直都乱的很,朝廷疏于松管,更导致人口贩卖在此屡禁不绝。再加上苏少衍那一张本就生的好看的脸,街道上往来的人看他一眼,皆以为又是哪家不听话的男宠要被送人。
当然,对于这话在他身后站着的李祁毓和沈殊白自然是不清楚的,不若然,恐他们此刻也就不至于站的这般安分守己了。
一路的脚程极快,苏少衍略略活动了番麻绳下沈殊白扣的并不严实的手,想着这一前一后两个不言语的轿夫如此轻车熟路,当本就是哪家府宅自己的差役罢。只不过,据自己了解,沈昀近几年并似未曾离开过大燮,难道说,是沈昀在此的亲信?他皱了皱眉,暗自思忖开。
似已习惯了双眼被蒙,于是接连着其他感觉都比以往要灵敏的多。在轿子好似经过了个石拱桥时,因为重心的缘故,刚要准备打会儿盹的苏少衍一个前仰,又醒了过来。
“老三,你说的这河真叫衍川?”
衍川?苏少衍心下顿时一个激灵。
“不是据说在燕次那边的河才叫什么什么川的,你看这河这么窄的,也能叫川吗?不过,啧,凉都就是凉都,连水都这么清嘿。来来,让爷洗个脸!”
“老二,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虽然说,这河确实长的没什么看头,不过……”他顿了下,“这是听说当年的胶夏国王一心思慕燕次国的王女,自打从燕次回来,就成日茶饭不思,后来路过这河,觉得这细细的感觉很像王女的眉毛,才给赐了这名字。”
“自古多情空余恨啊!”
那人的声音很大,一并路过石桥走在人群后的李祁毓又怎可能听不出?自第一声衍川起,他已是心中一怔,至于说后面的……
王女么?难道是母后她?……从很小的时候,他就不是没曾听人形容过鸢尾,从听多了人说燕次第一美人,到后来那句冠绝风华颜倾天下,以致到最后他都搞不清究竟自己后来的难对女人产生兴趣,会不会是因为自己那个万人迷的老妈。
只是,这一刻当他从别人的嘴里听到关于燕次王女的时候,他突然就觉得那个刻定在自己心中的鸢尾形象似乎也跟着模糊了起来,他想起小时候花冷琛第一次见他时的神情,那种分外让他厌恶的,仿佛在从自己身上努力拼凑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而那眼神,又分明压抑着憧憬和希翼,他并不喜欢这样,即使他很清楚,彼年当他的父亲熙宁帝的御辇路过掬月宫时偶尔停驻的片刻,鸢尾的眼神也从未离开过活页窗前的梨木方桌,在那上面,不过是一副裱的工整,却空无一字的画轴。
许是因心门上了锁,尽管打不开也进不去,但他知道,母妃的心里定是住了个人的。——那是少年时代的他,最不愿想也不愿面对的禁忌,因为这一道的落锁,总会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其实无非是个再肤浅不过的意外。
“咳,少年人!你可别惦记着那王女鸢尾,这衍川说的可都是她上一辈的事咯。”人群中忽入一个年迈苍哑的声音,那声音随着他唇中的旱烟悠悠吞吐,也似一缕弥散的前尘:
“想当年的燕次王女如诩容貌真真可谓一个风华绝代,不单惹的自己的亲兄长和护国大将军大打出手,后来更被自己的亲兄长景平君强娶过门……”
……原来,不是。
……原来,又是。
声音渐远了去,而心绪却愈发的清晰起来。原来即使那些故事已经老成了灰,故事中的主角们,那些和自己有着最亲血缘的人,也照旧以鲜丽的形象,在人们心中传奇了整一个的时代。
这一瞬,他心中突然产生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蠢蠢欲动,或者说,他此刻忽而迫切的想知道自己的故事,将会被后世人书成怎样的历史。
只是,到那时,怕早已是百年之后,河山归寂了。
第127章
凉都仿北烨旧时的古都临安所制,共有四座门楼和两个水门,城区分为东西两区,出朱雀门一路向北,过一蟠龙天井,右转便见一条青石铺就的细长林荫道,而在林荫道的尽头,就是此番行程的终点——陈宣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