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策(第五、六卷)——慕时因
慕时因  发于:2015年0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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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跳的很快,似唯得用这长夜的无尽,才能勉力平伏下来。

因何曾经的老管家苏三会在这里?如果他在,那么又是不是代表了被李祁祯掉包了的苏府中人也在此地?可是,为何时间会选择的如此恰好?就正正在他们来至商州的时刻?他抿紧唇,一瞬地很想问出口,可下一瞬,迟疑的话还是被哽在了喉头。

轻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在那黄铜门环前住下步子。没有刻雕精细的左右石狮,只是与一般百姓家无所不同的挂了副楹联。借着微弱的星光,仿似还能在那平仄工整的黑字红纸上寻得几分残余的新年喜气。

「九州霞蔚金瓯固四海风和玉宇清」

虽非何绝句,境界倒也不落下乘,苏少衍勾了勾唇,只奈何微曲的指节却一声也没能扣下去。是近乡情怯罢?没想到,事已至此,竟都还存了这般的心思。也难怪,难怪当初那人会似看透了自己的心思般说出那句,少衍,你和我们不是一类人。

真的不是一类人么?可就算不是一类人又如何呢?那个干干净净的苏少衍早在十几年前,就已死在燕次回往故乡的路上了不是么?不过是想以双手拼出一条血路,却如何也没料得,自己这一次次的争取,会为之后除去苏家的七十余口人命套上个最为冠冕的理由。

如此荒唐的赌,连最压抑的梦都承担不起这份背负,甚至非是没考虑过一死了之,只是后来南行去大燮的那一路,在他看着沈殊白眉宇里的优柔在自己眼里寻不见出路时,他突然就想到了个折磨自己更好的办法:没错,那时的他的确是利用了沈殊白,利用他那份对无所保留自己爱,试图让自己在这两份同样纠缠的情感里,一分分的将自己凌迟。

而这,便是他或能想到的世间最重的刑。

许久,忽听门环哗啦一声将夜扣的分明,与此同时,是一道细长的疤自寂灭的罅隙跳脱进了自己眼底:

“衍少爷,您都在外头杵了这么久,是真不打算进来了么?”

第122章

夤夜如盲。

一瞬间,苏少衍不能否认自己确是存了否认听清的念头,但很快,那个下意识还是被面上一个妥帖的笑意所取代。

“三叔。”声调温润依旧如少年时的模样,而面前人神色一晃,又四顾的望了望,确认无人跟随,这方拉着苏少衍的手,一道向内屋走去。

许因陈设过少的缘故,连带着房屋都显得过分简洁起来,不过是间再普通不过的民宅,又怎可能同当年权倾朝野的苏府相比?此去经年,若言还不能习惯这物是人非,岂不未免太过矫情了?

边走着,余光边悄悄打量着这间外表看来寻常无二的宅院,里外二重的制式,外圈以篱笆围起的小小庭院里,植了些颜色青碧的果蔬,只是那表层土尚新,让人难推测出,究竟是因开春时分刚翻过土,还是因自他处移来,所以新的这般紧。

“三叔是如何知道少衍会来的。”抬手,耳后的鬓发便轻易遮去了夜色下大半的容颜,苏少衍顿住步子,一副的漫不经心。

“当年衍少爷腿伤,皇上是暂住过苏府一段时日的,少爷您忘了么?”苏三搓了搓手,神色只似了在回忆当年的旧事旧景,“后来那日在研香阁,老奴就想,该不是……好在皇上并未发现老奴,也或者是老奴这几年变了太多,所以皇上他没认出来……不过少爷,您是老奴一手带大的,老奴又怎么可能认错呢?”

一番话说的絮絮叨叨,唯一不变的,还是记忆里的那分窝心和亲近。苏少衍微垂了颚,似在思索接下来的话当如何说,回神间,背脊却被人一把给拍了上。

“衍叔!真的是你,三叔就说了你要来的!”

这个声音,是大哥淮远的儿子苏航么?苏少衍转过身,见着个眉眼似极了少年时代的苏淮远的清俊少年忽地双臂缠住他的腰,就要腻上来。

十二、还是十三了?竟就已到自己肩膀的位置了么?现在的孩子啊……

“衍叔,航儿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少年光滑的发丝蹭了蹭他的胸膛,那双眼望着,如同只受了分明委屈却又分明不懂如何讨主人欢心的未成年幼犬。

“还有其他人呢?”轻按下口气,苏少衍弯腰抚了抚少年的额头。

“这个时辰,他们都还睡着,反正少爷您都来了,总是得留一宿再走吧,航儿,还不赶紧去厨房里端碗今天炖的姜汤圆子让少爷驱驱寒,这二九才刚过,衍少爷又刚一人在外头杵了那么久,万一……”

絮絮叨叨的劲儿一上来,就似个没完没了,好在这份絮叨早自幼年起就已习惯了,苏少衍噙了个笑,虽苏三一同步入厅堂。

陈设简单的正厅紧挨着的便是左一右二的三处卧房,连个像样的隔断都无,就更不需提能如何住人。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想昨日风光一时的苏府已没落至此,苏榭元在天有灵,又还会不会还恨着自己呢?

先是受贿一事被揭发至抄家,后是通敌叛国一事株连苏氏满门,而所谓命运最大的玩笑则在于,原来自己身上流着的和他们不共戴天恨着的,竟是同出一脉的血。

该唏嘘么,唏嘘这南来北往的人,抑或是这南来北往的恨?他并不得而知,只因他问不出也没法问,于是索性便让它顾自的堵着,堵至天荒地老,就再没什么重过了那永夜难消。

勾了唇,眼在那甜姜汤上滞了滞,便是一口饮尽。打了个哈欠,不过片刻,苏少衍也觉睡意袭来,是故一脸抱歉的揉了揉苏航的头,道:“时辰也不早了,衍叔明天再来看你好么?航儿,告诉衍叔,你最想要什么,衍叔明天带你去市集买。”

“衍少爷不如今晚就留下住这吧,澄连少爷他昨日陪客商出海,没个三五天,怕是都难回来啊。”

“出海?”皱眉,苏少衍押下口气,且听他继续:

“北烨每年的香料大多依靠胶夏国进口,咱这商州既作为第一站,自是抽成最大的一方,衍少爷,说句不好听的,这事儿若不亲力亲为,跟谁做生意不是做呢?”

“嗯,澄连他……应该也快二十罢。”阖目,却是许久也拼不出那个没落表亲家少年的眉目,只依稀记得四年前离开之时,少年的身量便似雨后的新竹般开始抽高,许因寄住的关系,平素离的再近,也是寡言的紧。没想几年过去,竟都已独当一面了么?

“澄连哥今年才满的二十,”似看出他有些分神,苏航的于是用力摇了摇他的胳膊,“衍叔才回来就记挂着澄连哥,航儿不管,衍叔,航儿今晚要跟你睡!”

“呵,好。”

“不是什么新褥子,不过澄连少爷爱干净的紧,这铺的盖的隔三差五的就要洗换一次。”将厅堂的烛台端至卧房,光线这方通亮了些,苏三说罢又从自己房中抱来个方枕,道:“这宅子什么都缺,衍少爷还别见怪。”

“澄连哥从前文气的很,又是跟着他娘信佛的,不过现在一张嘴皮子,可也能说。”拉过苏少衍的手一并在床铺坐下,苏航便又开始滔滔不绝的说起那位名叫殷澄连的表亲,过了小半刻,苏航淡色的眸子忽地一亮,指着苏少衍除去外袍的肩窝道:

“衍叔,这天没蚊子吧?”

“嗯?”

“衍叔你这里,有好大一块红的!”

“航儿,咳。”倒是正准备掩门的苏三老脸一红,忙将灯芯吹灭,低喝道:“快去睡觉!”

“衍叔,衍叔!”

似尚不能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少年猫一样身体很快腻过身来,蜷缩进了苏少衍的怀里,他将脑袋紧紧抵着苏少衍的下颚,用一种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糯软嗓音道:

“航儿要衍叔给航儿讲故事,衍叔说好不好?”

这一夜,很多年后苏少衍回忆起,总觉得似做了场再真实不过的梦。大梦醒觉,人事物都尚清晰的余着温度,只是轮廓却一层层的淡了下去,最后仅剩下了双双冷然对峙的眼。

不是早有准备的吗苏少衍?那一瞬,他觉得自己是哑了。他说不出话,喉头更似被谁用力堵着,四时苍茫而缄默,如一条亘古静止的河。

脑袋很沉,眼皮也没有想要撑起的打算,耳边能听得窃窃的低语,那声音忽近又忽远,让人觉得难以听清清。而五官仅能感知的,是面庞上一不时传来的温度,如打磨细致的玉石,光润的机理下是一种难言的温凉。

“睡的还真香呢。”有人俯下身,拨开他滑落面颊的额发,“皮肤也很好,从前只是远远看着,现在细瞧,嗯……”手顺着细长的锁骨一路下滑,顺势撩开素绸的衣领,初升的阳光下,肩窝处露出的一小片白皙肌肤也似反射了层淡淡的光,惹眼却不显眼的将男子的瞳仁轻易晃上了一晃,诗说譬如琼露,当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罢?

于是蜻蜓点水的在那肌肤上似欣赏般摩挲了,再勾唇,修长的指节很快停在了那片微微开合的唇上:“从前总听人说这人是白狐转世,一张脸生的如何妖冶,今日看来……”话未尽,便是移开手,欺身印下那片的柔软,如此顿上片刻,却并不深入。

“果真是极品呢。”些微的流连后,白衣男子似满意轻啧了声,终于冲站立门边的青年莞尔道:“澄连,你这般不愿看孤,是在意孤如此待他,还是待你?”

“只是桩交易而已,昀大人这般多言又是何必?”逆着光,并不能看清青年的相貌,只是那话语清冷多过客套,一如他高瘦的身形,似一管月下孤寒的竹,“大人若是无事,还望准澄连先行一步。”

“有孤这桩生意,怎的,连儿你还嫌不够?”一改口,却是喊的亲昵:“孤知你自小视这人为目标,现而今这人为孤所欲为,于是连儿你便恼了,抑或是,恼孤也曾对你做过同样的事?”话堪歇,随手又将床上人的下颚擒起对准落了个吻,笑道:

“说句实在话,连儿你这样也太不可爱了些,真难为孤那日……”

“昀大人,”并无所反应的,只是将望向床尾的目光收归至沈昀所抱的人身上,在那片剥落斑驳的墙垣上,正挂着幅发旧的净水观音相,青年上前一步,道:“他快要醒了。”

“哈,净会转移话题。”

“嗯……”打了个哈欠,却似浑身都提不起劲,苏少衍睁开眼,不知何一瞬的产生了种如似回到了从前的苏府的感觉。

“李衍,让全世界围着你团团转的感觉是不是很好?”可惜,再好的梦也会醒,一如这第一句落到自己耳边的话。直不起身,只能费力的偏过头,苏少衍自嘲的勾了勾唇,脸颊却忽地被迎风扇了一巴掌。

“没想到吧李衍!”门被狠狠推开的声音仍在,却终究压不过那人的一声高喝,“当年若不是老夫冒死救你和那臭婊子从官府出来,老夫今日……谁让你生的那么似那女人,不然,你以为单凭老爷罩着,你的身份就不会被暴露吗!”

身子动弹不得,而脑筋则是清醒,苏少衍抬睫看他,眼刚对上,那人便匆匆避了过,而那分明嫌恶的眼底,没料得竟滑过了一丝躲闪不及的疼惜,于是心神一阵激荡,难道?

“你……喜欢她?”半天,不想竟得出个这么似是而非的答案。

“她一个任人作践的婊子!她也配!”啐了声,苏三不可置信的后退半步,而表情则愈发凶狠起来:“你又以为你能好到哪里去,被男人睡也就算了,还他奶奶的不止一个男人!”

“骂啊,继续。”若不是此刻面前没有果盘,苏三几乎就能怀疑这人能气定神闲的剥下粒葡萄放入嘴中,奈何此时他面前既没有果盘,更没有葡萄,只有一张唇,和楼儿生一样的水色唇,于是只好恶狠狠别过脸,道:

“像你这种祸水,生下来就害死娘,长大了又害死爹!更害的苏家一门被你牵连!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该把你掐死!省的你在这祸国殃民!”

“骂完了?”蹙了蹙眉,苏少衍将目光放在久久不语的青年身上,“澄连,你一信佛之人,也这么恨我?”

“无非因果而已。”多上前一步,于是立身于暗影中的面庞便显了出来,一张论不上多精致的脸,面上更带着种病态的白,倒是那下颚的线条生的极好,总让人忽视其上一双水泽清凌的茶色瞳仁。

“连儿又开始打禅机了。”话音落,旋即人便被拥在了怀里,而那修长的指节只是有一下没一下转着怀内人腕上的珠链,苏少衍看清,那是串刻着八字真言的黑檀念珠。

一瞬的,他觉得有些眼熟。目光短暂一住,寻迹便对上了那双眼,那双印象里并不言苟笑的眼。

第123章

彼年苏少衍尚在大燮时,其实就曾替沈殊白暗中调查过沈复的几位公子,对这位不问世事的五公子沈昀,世人给出评价除了雅号「白衣公子」,更有一句尤为有名的「衣未染霜」。

不同与沈殊白的惯穿蓝衣,因为即使温雅,沈殊白的蓝也是有浅有深,再者,沈殊白那偶尔一身的绛红,亦是英气不凡。所以到后来连苏少衍都不得不承认,再没人有殊白更适合蓝色的了。

而沈昀,则似乎从来只有一种的选择,那就是四合之上的白云颜色,白云苍狗,不落尘垢。这是世人给出的答案,但苏少衍想,那或不过是他想借这一身白,来最大程度的掩去他内心早已跌满的尘埃。

事实上,生在这帝王之家,又有几个不是满身尘埃呢?争或不争,都不过是表相而已,不然这沈昀千里迢迢来往商州,又难道是为单单看自己笑话?

荒谬。

“怎么,苏大人这般看着孤,也是打算移情别恋了吗?”刻意收拢了拢臂弯,将下颚抵进殷澄连的肩头,“不过孤现在有连儿一个,已经很满足了呢。”

“不知昀大人将苏某请来此处,难不成是为了让苏某看这番即兴表演?”身子动弹不得,下巴却不忘向上挑了挑,“想那时澄连连叫我一声衍兄都不肯,现在也肯任人摆布了。”

“衍兄,激怒大人对你没有好处。”苍白的手腕上黑檀念珠被人转动着发出木质声响,殷澄连且望着他,面色并无悲喜,“再说,一会儿就要登船,我记得,衍兄你少时就是最畏水的。”

“登船?”眉一挑,镇定的面上终似有些了情绪,“去哪里?”

“胶夏国。”这次是沈昀开的口,而那眉眼似笑非笑的弯起来,一时竟也有几分沈殊白的味道:“这十日的海程,想必苏大人应该很欣慰罢。”

“航儿在哪里?”兜个大圈,终于记起了这各中遗漏了什么,苏少衍声一沉,双眼却很快被苏三以一条黑色的粗布系了个密实。

“航儿早起给你买杏福楼的桂花鸭,怕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呢。”

“你们……”

“衍少爷,当年你算计起别人时,可是忘了这份良心呢。”

“……”

于是终于被人堵了嘴扔进顶二人抬的轿子,许因那脚夫未留意脚下的门槛,轿子被不轻不重的磕了一磕,恍惚间,苏少衍记起昨日在这看见的那幅春联:

「九州霞蔚金瓯固四海风和玉宇清」

说到底,这个世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所谓愿景,大抵本也只能凭寄浮云罢。

李祁毓现而今心情很坏,而这种坏的来由不单因为苏少衍的失踪,更因他此刻回至谪月楼,便撞见他一千一万个不愿想见的人沈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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