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衣还是那身蓝衣,可惜望过来的眼神无一丝半丝旧日的儒雅温文,倒是此刻花步仍旧未归,让他不禁觉得奇怪。
“大哥留书说你们在此处,我本想来看小衍……”话音一转,手忽地重重拍向了茶桌,于是刚沏好的热茶顿时浇了李祁毓一身:“李公子,他一个七尺高的大男人就这么着能从你眼皮子底下失踪,你还真是好样的啊!”
沈殊白一张嘴,向来不比花冷琛好对付,李祁毓且望着他,目光终究避过,“这是计,少衍他在灯芯里下了子虚坞。”
“他一定在瞒着我干什么!”思及此,目光忽地又狠狠对了上来,“他从小就这样,心里有什么,从来都憋着不肯跟人说,沈殊白,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那时冷琛会突然把他从燕次带回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是怕给你惹麻烦么!”
“那又如何,当初是谁逼走他的!”面色一瞬,但接下来的说辞很快又头绪的理清:“李祁毓,你以为一个杀伐决断的皇帝是这么好当的么!当初小衍跟你,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要不是你后来把这折磨的半死不活,你还真以为我沈殊白是趁虚而入么!”
“咳,俩个大老爷们吵什么吵……”
门吱呀一声推开,只见花冷琛一身黑衣如似刚刚合衣沐过浴般,几乎都能拧出水来,“殊白,既你以来了,那么我们现在便一起出发。”
“令辞跟我一块儿来的,我去叫他。”
“胥令辞?”搓了把手,那桃花眼如似瞬间能幻出一道光,“就是专门写酸腐段子的那个令辞吗,哎哟哟,他可是我一直以来的目标呢……”
尾随而至的步月行:“……”
房内的李祁毓沈殊白:“……”
月色昏昧,僻静的港口边,一艘三桅沙船静静停泊在黝黑的海面。
李祁毓一路黑着脸,觉得花冷琛平生再无这次的可恶和靠谱,而沈殊白则在第一个迈入最里一间的舱室后,便再无二话。倒是胥令辞竟难得的和花冷琛一见如故,不多时,便勾肩搭背的从人生理想谈到了不能见人的床上技术。
而这次随胥令辞一起跟来的自然还有莫非,时隔四年,少年的身体已然结实了不少,五官亦长开了些,虽仍旧谈不上英俊,但显然,已比初先看来要顺眼的多。
此时,他一双乌黑的的瞳仁正静静盯着海面。昏月如寂,一层淡淡的薄雾升腾起,如似隔离了尘嚣,将迷离倾泻在这一幕。无垠的水面上,沙船行进的速度很快,不时扬起一阵阵的海风吹拂在面颊边,仿也能尝到一丝属于大海的味道。
于是心不由跟着舒旷起来,虽然明明,这就该是属于肃杀的时刻。
不久前众人以自花冷琛处分得了各人任务,而此番出行,除了自己和令辞外,更有明灯暗浦作为后备接应,看来,那个人为主人,这次真是打算不惜一切代价了。
可是主人的心又是不是在那个人身上呢?他皱了皱眉,虽隐约的明白,但终究还是放弃了要理清这头绪。
“照此风速,不需两日,我们便能追上沈昀的那艘船,不过……为谨慎起见,我们还是不能跟的太紧,毕竟小衍还在他们手里,为全万一,我们还是得选个机会夜间动手。”
“果然是计么!”中间斜来一声冷哼,不需猜,都知是谁开的口。
“大徒弟,小衍就是怕你担心才不告诉你,你当我同月行在那旧宅外潜伏一日真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么!再者说,那个沈昀也早了有心上人,另外……”话顿了顿,似是思忖该如何继续:“他那姓殷的心上人似乎对小衍有某种特别的情分,甚至还跟沈昀约法三章过。”
“特别的情分?!”尾音一扬,李祁毓脸色登时难看。
“似乎是表亲,”撇了撇嘴,花冷琛继续:“不论如何,这几日我们必须保证体力,待那日劫船,除了需保证行动顺利,更要神不知鬼不觉。”
“的确,不然就白白辜负小衍这番良苦用心了。”不知何时,沈殊白已然来至了隔舱,他弯着唇,面色则依旧不善,“现而今看来,沈昀同胶夏国勾结一事当成定局,小衍既有心想我们顺藤摸瓜,我们又岂能打草惊蛇?”
“殊白刚说的,也就是我的意思。届时我们先确定小衍的位置,再掉包看管之人。”说罢,他又将桃花眼弯上一弯,“最后就是看花某我的易容本事了……”
闭眼,那个名叫花冷琛的话仍回响在耳边,星夜沉寂,却是难以抚平胸膛处那声不安的鼓动。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主人,等着莫非,莫非一定会来救你。”就如你当年自黑牢中救我一样。他握紧心口,很轻的声音似只能让自己听到。
第124章
夜浓,星淡。
甲板上,两个不多言的船工一路调整着船帆的角度,看那姿势,竟是熟练至极。
此时已是行船第三日。
自午间一场暴风雨过后,海面的水汽便开始混浊,与此同时变得恶劣的,便是那原本尚算得清晰开阔的视野。
熟练的船工自不会跟丢船,只是,沈昀的到底是私船,此番前往胶夏国,除了带走了苏少衍,更是押运了一大批往来的货物。
有此载重,船行速度自然难以快起来。
盲夜下,此望沈昀的货船仅不过数十丈,在方才胥令辞以一手极漂亮的袖里箭利落除掉几个看顾的守卫后,花冷琛早已准备好的绳索,便顺利套上了甲板前的铁制将军柱。
腕上试了试力,在确保结实无误后,谁想下一刻绳索已被人劈手夺过,于是三步作两步的越过云车,再一倾身,犹如一只纵翼的黑色蝙蝠。
竟又是被李祁毓抢了个先吗?好笑。
沈殊白冷冷勾了唇,再次检查了眼胸前挂着的奇异银坠,半小指的长度,外形看极似一枚细长的海螺,而胥令辞则称之为「银喇」。
并不需要过多的技巧,吹响时的幽亮细韧声音便能穿透水密隔舱,而那声音交杂在忽劲的海风中,却并不显出分明,这是他们用以联络的利器。虽然胥令辞耸耸肩表示这还是个半成品,但据昨日和花冷琛的一番捣鼓,虽最终仍旧对环境要求严苛,但还是决定派上用场。
很快私船的风蓬被降,于是船速也跟着缓了下来。立身甲板的李祁毓向他们比了已经可以的手势,下一刻,同样一身黑色夜行衣的众人也逐次跃了上来。
李祁毓、沈殊白、花冷琛,步月行、胥令辞、莫非。六人两队,不刻开始寻人。实话说,沈昀的船在海船里并不算得大船,但据初先的船工形容,这间长约三十七丈,阔约一十五丈的私船当是有上下两层的水密隔舱,若在算上船尾的舵楼同甲板一层的雕坊,应有十三到十五个舱室不等。
本来,按照正常思路,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当从人员出入最多的一层雕坊开始寻找,而按照逆向思路,则是最安全的地方未必不是安全的地方。所以,地下的层仓室亦不可放过。
故而,如此分配下来,步、胥、莫搜寻舵楼以及一层人流最大,以及沈昀最可能出现的雕坊。而李、沈、花则着手于被隔舱板层层分开的舱室。
似此一生再未遭遇过这样远和近的距离,李祁毓一颗心跳的极快,而于他身后的不语的沈殊白显然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这也就是因何花冷琛定要跟来这组的缘故,一个是气场阴鸷的徒弟,一个是面色不善的亲弟,尽管皆过了而立的年龄,但为着苏少衍,他总生怕这两人指不定就会生出什么梁子来。虽然潜意识里,他并不认为此时此刻,他俩真的就会闹翻。
也或者,唯有在面对着这群年轻人时,他才不得不承认,或者自己真的是老了。不若然,他不会在一边提醒着切勿鲁莽的同时,一边还心羡那分……锐气。
海风又劲了起来,随之船身也跟着开始颠簸的厉害。似早已习惯了这海面上的行进,船舱里的随行人员照旧继续着彼此的玩乐。错曳的烛影迷离了浓郁的水汽,而自雕坊传来的声声丝竹响合着迭起的海浪声,一时也似重奏的乐章,点滴浸润了原本寡淡的海上生活。
十三间水密隔舱,并不是个很小的数目。
沿着顺序找无疑是最稳妥也最笨的办法,但无疑,也是最浪费时间以及最容易暴露身份的办法。时间过的并不慢,可仍旧让人产生种好像就要挨不过的错觉。
第一层的尾仓乃是厨室,在花冷琛以药迷晕了三名伙计后,李祁毓、沈殊白、花冷琛便很快换上了厨子的衣服,并照着模样迅速易了容。虽说这三位的身高定和原先的有落差,但考虑到厨子平时见人的机会不算多,现而今也只能勉强如此。
“你每日做饭送饭,有无发现其中一份被送去不同的地方?”忽地压低了声音,沈殊白手中银光一现,已然抵上了刚进门的年轻伙计,“快说,别逼到我耐心用完!”
“沈子……沈子你今天怎么了?”
原来被迷晕的那个厨子叫沈子么?竟这么巧还和沈殊白同姓?李祁毓墨瞳眯了眯,不过这个名字实在是……他再看眼沈殊白,显然的,这人心情并未受到任何的影响:
“是在哪一层的隔舱或是舵楼之类?一定有间最奇怪的。”只听他冷冷补充。
“这之中要除了沈昀的。”勾唇,李祁毓插了句。
“他……他晕船……”好半天,终于发现这人并不是自己熟知之人,伙计双腿一哆嗦,不想下一瞬就尿了出来,“沈子,哦不,大爷,大爷您就饶了我吧,我真什么也不知道啊……”
“说重点。”面前刃芒一凛,几乎快到连身旁的李祁毓都没看清他是何时出的手,募然间一阵血腥味就已飘至了鼻息,“在哪里?”
“啊……”可惜那断肠的痛楚早被人先一步无情的噎死在喉头,于是只能用左手残了一段的中指向下比了比:
“是在倒数第一层?”沈殊白皱眉。
点头。
“哪间?”
“饭向来都是由……”他看了眼李祁毓,但很快又失望的避过脸,“都是由小崔送过去,我……我真不知道啊……”
“废物!”从未见过如此色厉内荏的沈殊白,手起刃落间,不料就是结束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大哥,我们去下面。”一声呵,不刻就已转过身,他的步调和声音都依旧透着以往的儒雅和从容,怎奈何李祁毓看罢心中却是顿了一顿,就似乎方才那一瞬,不过是人眼所见的再真实不过的幻梦。
“蚀骨粉的量不够。”似也想说什么或劝什么,但终究只是静静从怀中掏出个小瓶自那人身上浇下,花冷琛别过脸,瞬息过后,只见方才那人已被化为了一滩血水。
“很快会蒸发干净。”花冷琛挑了挑眉,“就好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从来没存在过么?一声唏嘘自心底掠过,但很快就没了踪影。
船舱的水密隔舱由隔板分隔,虽其间以桐油石灰和麻丝或竹丝混合物泥实,但终究隔音性比不得砖木的房屋,故而这一路潜入舱底,一行三人都不由得放轻了步子。
一列七间隔舱,除空间上比第一层略显狭小外,格局上倒并无更多的不同,而自摆放的粗陋物品看来,显然这里都住的是些随行的仆役。
时辰尚早,累了一日的仆役们,除了个别已睡下外,更多的则集中在第三间的隔舱中开始打起了马吊,赌资不多,但主要就是为图个尽兴。也幸得这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嬉闹声,让舱门外的脚步声,更几不可闻起来。
“沈殊白,我从不知你竟是如此残忍之人。”沉了声,李祁毓忽而道。
“李祁毓,任何人都可以跟我说良心,但是你……”转过身,沈殊白瞟了他一眼,“你没这个资格。”
顿时,周围的任何戏谑声、嘈杂声都好似消亡了下去,唯剩得这瞬的一触即发,誓要把这密封的空间撑裂。
“我从来说不过少衍,所以这刻,也没打算要说服你。”上前一步,目光于是黏的更紧,“殊白,换做十年前我大概真做的出把少衍锁起来不让他离开身边,而换做五年前为了不让他再被人告上一条徇私我也可以做到,但是现在……殊白,我也三十有一了。”
三十有一,三十而立么?
一怔,或许连花冷琛都没来及反应李祁毓会突如其来的在这刻道一段对白,而那番话里尚有的一些些未揣摩清以及还想听下去的继续,都在他背过身后的那一声叹息中消弭了干净。
花冷琛望了望他,忽而留意到他那一身被诠释的颇有些滑稽的以及明显不合身的外衣,显然,他并未在意过,或者说,他从未没来及在意。
而一旁的沈殊白则将唇渐牵出一个微妙的弧度,这一刻,花冷琛知道,从某些方面而言,他是已经妒忌了。
三个人的爱太拥挤,注定有一个人要先出局。一瞬间,他不知何倏地想起胥令辞曾在一个酸腐戏文中写过的一段,于是一种难以界定悲喜的心绪便没来由的从心底冒了出来,就像看戏入了戏,高台水袖挥尽,也依旧难忘怀那份分明浅白的执迷。
……也或许,这便是情。
第125章
推门而至的时候,被人以麻绳束起手脚的苏少衍正一人蜷缩在角落中哉瞌睡,被蒙着眼,他自看不清眼前高大的男人微微发红的眼角。
这是间柴火房,位置紧靠着供着整艘船取暖的地龙,故而堪一推门,便闻得一股呛鼻的浓郁煤火的味道。
没有人说话,于是慢性的脚步声便在这静谧的空间中愈发听的分明。
“骗子!”许久,终于有人恶狠狠的啐了一口,然后上前一把上前将人揉进了怀里。
“阿……阿毓?”一把将堵住嘴的破布摔下,苏少衍皱了皱眉,声音有些嘶哑。
“小衍,弄成这幅模样,以为我就会心软了是吗?”走上前小心解开那蒙着眼的黑带,沈殊白手指按上他眼角的几处明目的穴位,虽如此,而调子仍旧的不近人情,“先适应一会儿再睁眼,现在已是入夜,除了送饭的厨子,想必没几个人会来这看你。”
“嗯,你们终于来了。”点了头,双眼仍被捂紧在沈殊白的掌心里,不刻,一阵的暖意传来,总算舒服了些。只是手脚仍不得舒展,显然,李祁毓并没打算就要放开自己。倒是在听得一声幽亮细韧的声响后,门边便传来花冷琛一声重重的叹息,而后束缚手脚的麻绳也被解开,手腕同时被一双修长的手给握了住。
“会有点疼,但不这样,就没法去淤血。”也不看李祁毓,只是先顾自将那手腕用力揉了揉,花冷琛顿了声,“一会儿月行令辞他们就会下来,这几日,我们会乔装成随行人员混在这里,至于大徒弟和殊白,嗯……他们每日会轮着给你送饭。”
“你们已将厨室之人给掉包了?”眉一皱,苏少衍话音旋即便凝了下去,“这可真是最快也最险的法子啊。”
“看轻月行的厨艺,小衍你此举不智啊。”
“倒不是,只是先前那厨子似对孜然、五香特别偏爱,我怕月行一个拿捏不好……”
“那你就给我多吃几次!”有人恶狠狠的继续开口,终于记起将人一把抱上不远的四角木桌,可惜那桌面早积了层厚灰,想想又似生怕将这人呛到,于是只得用手胡乱抹了抹,这方弯下腰解过那脚踝处绑束已久的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