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另一边的沈砚舒顿时便大哭起来。
苏少衍:“……”
“乖,小寄你快放手,他们两个是我干儿子。”苏少衍轻轻拍开苏寄的手,无奈只好弯下腰将沈砚舒一把抱进怀里,又轻拍了拍他的背脊,才开口向沈殊白道,“大过年的,你怎么来了?”
“再不来,媳妇就该要跟别人走了。”不自然的勾了勾唇,沈殊白好看的眼直定定望向苏少衍,苏少衍倒是也没避,只淡声道:“殊白这话错了,你的夫人是汀娘,至于说北烨最上头这位,也早有了崔皇后。我苏某平生做错事太多,以致老天早早报应,现在除了小寄,无非孤家寡人一个。”
先前自花冷琛的盛月斋出来,沈殊白大致清楚了个整件事,虽料得此事必会对苏少衍影响,却不想现下好容易见得人了,竟是这样一副寡淡的语态,沈殊白心中一痛,只好单手握住苏少衍的手,紧了紧,道,“我知你近日心情不好,若当真心头烦闷,在大哥这多住些时日也是无妨。”
“殊白,从前我觉得,我该为人子,但现在我觉得,我要为人父。”苏少衍蹙了蹙眉,抬睫望向窗外的观澜湖。原本,他脸的轮廓就生的不甚鲜明,现在看来,只越发显得淡,倒因此更对比了他微翘起的长睫,若说一个男人生的这样的长睫应是蛊惑才对,偏生他的目光又太过清正,所以从沈殊白的角度看,尤觉他此刻的神情,像极了流离于风雪的花精,至于说为何花精会是男性,一瞬间,他也觉得自己搞不清,于是只好将目光移开,却是停在了苏寄脸上。
曾经很多次,他在别人转述来的形容中描绘过这名孩童的面貌,都说像,像的连苏少衍第一次见面时都吃惊,可在他看来,这名孩童,分明更多的是与记忆中的女子形貌交叠在了一起。
“苏寄是吗?”他牵了牵唇,谦和有礼的摊开苏寄白皙的小手掌,见苏寄并无太过抗拒,便用指尖在那手心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沈、殊、白,都会写吗?”
“嗯。”难得的苏寄居然对沈殊白点点头,目光里也无初先那般戒备,沈殊白见况笑的更深些:
“记住沈叔叔的话,没人能把你爹亲从你身边抢走,只要你爹亲心里有你,能明白么?”
跟个七八岁的孩童打禅机么?即使苏寄确确比一般的孩童显得老练一些?苏少衍皱眉,视线旋即移回到沈殊白身上,而此时沈殊白也正转过身,向店小二招了招手:
“来三面牛肉面,多肉少葱,加点儿辣!”
“好嘞,客官!”
这个人,总在用他的一言一行感动着自己,即使对苏寄,他都能心细到站在对方的位置上替人考虑,如果,只是说如果,这样的天下会在他的手上,是不是就会更好一些呢?一瞬,苏少衍想起那个从未对别人说起过的事:
那一年夏天,苏榭元带着他们全家回邠州省亲,谁料年中大旱,毒辣的日头照在田埂里,像一张张龟裂开了的人脸。彼时他和他的几个兄弟年纪尚幼,并不清楚这是件如何了不得的事,遂而照旧撒泼了性子在田地里嬉戏,唯剩他性子向来独些,一人寻了棵大树便要准备打盹。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听见不远处的父亲在同一名老者对话,那老者从前他从前并未见过,花白的胡须留到了颈窝,一身青色的衣衫上虽然都打了补丁,但并不影响精神矍铄。那时那番的很有些长,他听的云里雾里,最后只记下了一句:
三国鼎立之局虽由来已久,但终有破局的一日,想要成就一番大事,非非常手腕不可成就非非常之所为,不破不立,大破才可大立啊。
老人苍哑的声音梦呓般的回响了那一年的整个夏天,之后多少年,每当自己因梦魇浅眠惊醒,总会边想起这句话边低头苦笑,或许这世上的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用自己特定的方式改变着这个时代,只是人们选择的方向和道路不同,而自己选择的,不过是比他们的更为血腥和直接一些而已。
不破不立,大破大立。
这个时代,本就是个踩着人肩膀上的时代,人只有够强大,才可以去改变的不是吗?既然如此,选择成为一个强者和选择追随一个强者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对成功而言,代价总是必然的牺牲,那么,面对这一路的荆棘,便这样决然的迈过去罢。谁让这世上的仇恨是如此,若不到尽头,人便会一再回头。
直到后来很久,他才知道,那天的那个老人正是前朝算无遗策的伏龙先生。
“小衍,想什么?”吃完面,沈殊白向苏少衍露出个笑意,“去大佛寺好不好?我答应了砚舒砚启,今天一齐陪你上山祭拜。”
一怔,旋即觉得眼角有些湿意,苏少衍点点头,微侧过了脸慢慢拉过苏寄的手。整二十年过去,总以为没有人会记得,原来……
沈殊白,为何要我一次次的觉得辛酸和为难?再这样下去,再这样窝心的下去……他皱眉,连步子也愈发沉重了开来。
天越发的暗了,午后又起了风,沈殊白跟在苏少衍的后面,一路都能闻见他衣角上沾染的淡淡药香,缱绻弥漫在空气里,像西沉碧湖中的一抹霭气,于尘风中析出一丝拒人的冽。
人烟罕至的大佛寺的后山甚是荒芜,未寻多久,苏少衍便在一棵槐树后望见了他以为了二十八年的母亲翟萩冉的坟头,缓步上前,却未料得在那碑墓的另一侧,在一方他看不出质地的碑石上亦留字镌刻:
「永记吾爱苏少衍」
原来,竟是埋在了这里么?难怪一直遍寻不得。想那时极力否认着自己消失事实的那人,竟会想着用这样的方式的不令自己孤独吗?真难为他有心了。一声轻呵,旋即蹲下将竹篮里的纸钱拿出一摞摆好,又向身边的苏寄道:
“咱们在世的亲人虽多,但真正能让你我祭拜的,在这面前的,是一个。”
“父亲,那另外这个……”苏寄抿了抿唇,似是不知该如何表达,倒是苏少衍不容置否摸了摸他的额发,淡淡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你还小,以后会明白的。”
点了点头,也不知是否真正明白了。苏少衍没说话,只是拿出个火折,将纸钱聚在一起点了起来,奈何风有些大,点了几次都只燃着个火星。
“不明白,也没关系,以后的路还长。”不由分说拿过他手里的火折,沈殊白不知向他还是向你墓碑露了个难得正经的笑,又蹲下学做他方才的模样抚了抚身边苏寄的头,道:
“听沈叔叔的话,跟这墓碑再磕个头,就跟砚舒砚启到一边玩去罢。”他的声音很轻,但有种奇异的足以安抚人的分量,听罢苏少衍心中一暖,遂压下了心中原本的拒绝,也跟了句:
“就听你沈叔叔的话吧。”
点了头,但明显有不情不愿的意味,倒是一旁的沈砚启才懒得理此时的气氛,雀跃拉过苏寄的手,“来来,跟着小爷……有肉吃!”
“放手!”
“不放不放,小爷就赖上你了!”一脸笑眯眯,一副笑嘻嘻,他将苏寄拉的更紧些,“嘿嘿嘿,今天天气真好啊。”
众人:“……”
“皇上,他们果然在这里。”风声将窸窣的脚步声送人耳际,苏少衍回身,眼见着一身便装的李祁毓连同着陆容止出现在不远处的山腰,此时云很低,黑压着在聚在他们身后,像是就要落雨。
四目相视,气氛顿为之一紧。
片刻之后,苏少衍的目光移向了一旁的陆容止,忽地,他勾起唇角呵了一声,他的声音很轻,如同不慎滚入湖中的石子,未来及留意间,圈圈涟漪已然澹荡……
重光八年,冬,这一年,不知名的组织密教开始在中洲大陆大规模肆虐开。此时,北方的北烨帝国正内忧未清,西南的大燮帝国疲于应对继承人的选择,而东南的燕次帝国则传出护国将军钟庭翊忽然重病的消息。
命运犹如驱动的车轮,曾经的少年渐成长为阴谋的帝国策动者,命运诡谲的星图下,几名传承着他们血脉的孩童相遇在此不期的时空,这一刻,谁也没有料想到,几名孩童的相遇,会为在这之后的中洲格局带来怎样深远的影响,而这一天他们的相遇,只犹如相交轨道上的奔跑,彼此在既定的路程上,像是再自然不过的登场。
——第五卷·一念倥偬·完——
第六卷:离如参商
第116章
十里商州,烟华胜锦。
谪月楼。
一眉薄月探上枝头,风很轻,像是游弋在窗棂间扑朔的影,此时正值深秋,窗外的银杏如同积累了一整个秋的叶,下落的纷纷扬扬。
透过窗,李祁毓仰头看着这被一片片黄绢扇影覆住的天空,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该从哪里说起呢?他蹙了蹙眉,仿佛如此便能冲淡一丝眉宇上的阴郁。
“四年零七个月,还剩下两年又五个月,苏某很想问一句,陆公子这一路替着苏某为皇上分忧,可还替的舒心解意?”面上浮了个分明正经的笑,可到送耳边的话却是分明不正经的风凉,苏少衍起身上前半步,“还有阿毓你,既然少衍已无法让你满意,那何不索性放手,也省得耗这一再确认的劲?”
一句阿毓轻易封死所有的退路,而一式以退为进的反问,亦早练得炉火纯青。
睫很长,静的像冻住的墨,李祁毓一时看着他,不知何突地就想起了少年时代遇见这人时无意间曾捕捉过的一丝惊慌。之后多少年,那个的交睫间的画面都像被藏在了某处他不可及的地方,或者说,每当他想去再次捕捉,画面都会在自己未来及触碰前缠绕上一圈细韧密致的水草。
“苏大人,容止真不知您这口口声声的,唱的是哪出呢?”一边贴过李祁毓的臂弯小心偎了偎,一边用同苏少衍似的七八成的眉眼端出副惊诧模样,“容止不似苏大人您,容止可胆小的很,经不住这样吓呢,阿毓。”
“若这样就经不住吓了,那一会儿若苏某说的再多些,岂不是……”刻意停了停,苏少衍像是笑的更深了些,“陆贤弟,你说苏某该不该好奇呢?好奇当年你连同你的好义父席君缪一起打垮苏家时,是不是胆子也如现在这般小呢?还是说,亏了师父多这几年的仁慈,你们便甘心下无间了?”
“花冷琛?少衍,你们有事瞒朕。”俊眉一敛,李祁毓墨瞳直逼上苏少衍的,“少衍,你知朕平生最恨人欺瞒朕。”
“那么皇上欺瞒少衍的又该怎么算呢?”眼神倒不见丝毫畏惧的,苏少衍扯了扯嘴角,“皇上可还记得当年调查私盐一事你我自天行山绕回向雅郡,一路经遭淮安王杀手,其实也正是当时同为师门的顾师叔等人伏击?”
见李祁毓略颔首,苏少衍继续道:“当年在向雅郡同师门中人交手中,师父是刻意对顾师叔放了水的,在之后未死的顾师叔大抵对师父心存怨怼,所以没多久,就投靠了沈襄。紧接着,在一日师父无意跟踪“重见”的顾师叔后,又见到了一个他绝对想不到的人,而那个人……”目光流转,旋即住在面色已然发青的陆容止的脸上:
“是不是想问我何以现在才将事情说出口呢?像苏某这种有仇断不会不报的人?——半年前,顾师叔死在大燮,是苏某亲自给收的殓。也就是在那时候我才知道,他最后的遗物不过是师父早年输给他的不值钱的珐琅坠子。”
“师父不是无情之人,更何况当年若不是你曾以我之名护过阿毓……哈,那我就大方让你多活几年又如何?只可惜,你千不该万不该的,一次次说出那个我忌讳的名字。”
只是一句不说出口,不知何就让站在苏少衍身旁半天的沈殊白心底一刺,从来从来,对着自己,他都无非一句淡淡的殊白,原来说到底,人都还是会羡慕,羡慕那些曾经的专属么?沈殊白勾了勾唇,且听身旁噗地一声,但见陆容止慌忙中抱住李祁毓的大腿,口中只念着皇上,怎奈何那人却再不看一眼他,一双墨瞳紧盯着苏少衍,里头像交炽着爱恨的火焰。
“那么少衍,现在告诉朕,你是希望朕赐死了他么?”李祁毓的声音很轻,轻的一如很多年前,那般置之度外的对着自己,苏少衍一挑眉,面色有种看不出的疏离。
“皇上!不要啊皇上!”
堪听说要赐死自己,陆容止身子一软,险些倒在地上:“皇上那时候您是说过的,说过的只要容止乖乖听话,一定会对容止好的,皇上您都忘记了吗?”
“朕只知道,朕心里从头至尾,都只有少衍一人。”眼是向着苏少衍的,话却是对着陆容止,而在此时此刻,苏少衍不知何,心底的潮涌却是再难起伏。
很多年了啊,很多年了。从少年时代到现在,谁和谁又未曾没有把那份真感情摆在过第一位呢?没忘少年时代对自己说过的,和这人在一起不为图什么,后来怎样呢?真的仅仅只是因为信任的缘故吗?
如果,只是说如果,这一路努力的方向不曾有失偏颇,那么现今对上,是否彼此的眼中的内容便不会增减的如此悖离?有一瞬间,他很想问,可惜一瞬的迟疑过去,可到嘴边的,还是成了:
“杀你,我至少有三十六种方法,可那样难道不会太便宜你?”再勾嘴,十二分的优雅中便又透出几许刻薄:“何况,即使真要杀你,也得你的皇上答应了不是么?只不过我好奇的是,沈襄到底有什么本事,让你们一个两个,都如此死心塌地?”
“襄大人已死,前尘旧事又何必再提?只是皇上,容止……”眼神倏忽一冽,下个瞬刹间,谁料得银光一晃,陆容止冷笑过后竟从靴中抽出一把尖刃就要向李祁毓的背脊刺去——
此一刻,时间仿佛停了。苏少衍脑中一空,跟紧的反应仅是横臂挡去,电光火石间,但听耳边一声锐响,苏少衍只觉耳际边一枚银镖擦自己耳廓而过,力道之准,力道之戾,顷刻撞偏了陆容止手中的银刃!
这样的出手和速度!难道是?侧脸,且见不远处的山亭后,一人玄衣乌发,脸色苍白的向着自己疾驰而来。
“容止,住手!”人影一把将陆容止带至身后,再反手,便是狠狠的一巴掌。“皇上,还请看在愚弟少不经事的份上,臣……自愿一死代之!”
竟是……司空赭暮?苏少衍心中一紧,看向他的目光一时难复清明,倒是不想此时李祁毓倏地将他拉至跟前,一双墨瞳微睐起,似只得一句雨霁天青方能形容的应景,“还当你不会出手的,不是一直恨朕恨的要死么?
言罢抬手握紧苏少衍方才被匕锋擦红的右手凑近了亲了亲,一并又跟了句:“有你跟在朕身边,朕注定做不了一个好皇帝。”
“李祁毓!”猛地抽出手,若不是现下尚有旁人,只怕苏少衍就要一巴掌招呼了去,于是略敛了敛容色,淡声向一旁仍旧跪着的司空赭暮道:
“说说清楚,怎么他……竟会是你弟弟?”
“不知主人是否还记得,彼时主人和赭暮第一次见面时……”
那时候,倒确实记得他有说过那么一句,「你长的很像我夭折的弟弟。」难道?
……荒唐!
总不至于自己在妒恨着以为这人一路替着自己的时候,竟也在不知觉间替着他?可明明,明明大家就该是多不应同存于世的两个人啊。一时间,苏少衍不知现下该回应以何种表情,于是只好微勾着唇角,像是揶揄,也像是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