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紫华走到那诚惶诚恐的小伙计面前,盯着他躲闪的目光看了许久,伸手一把拽下他脸上的人皮面具:“君城,本王还奇怪这两天怎么不见你,怎么,想转行了?”
“是我让他来的。”
凤尾竹后的座旁袅袅婷婷走开一位着艳红色长裙的女子,这般媚俗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别有风味,她浅浅一笑朱唇微启:“小女子月汝枫,见过洛大人。”
“本王的人,你也敢戏弄?”洛紫华收了折扇,用扇柄挑起月汝枫下巴,一对凤眼邪魅妖冶,看不出喜怒,“你可知他官居六品,这种粗活碰都没碰过?”
眼看主子就要发火,君城忙凑上前去把月汝枫推到一边:“是属下自己愿意来的,你要罚就罚我吧,不管枫儿的事。”
洛紫华突然明白了是怎么个状况,笑容古怪起来:“罚你干什么,我们不谙世事的小君城也懂这'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相思之苦了,本王自然是高兴还来不及。”
“那……那个……”方才一直呆愣在一旁的邹老板这才回过神,“扑通”一声跪在君城面前:“孙……啊不君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就别和草民计较了,您的银子,草民一定加倍奉还!”
“不必了,我这以后还得靠着您照顾呢。”君城扶起他,作个揖道:“枫儿说要我在您这当七天伙计,才肯,才肯……”
“我跟你好。”心高气傲的花魁过来牵他的手,“不过咱们可先说好了,我还得留在景红楼,查一些事情,嗯,等查清楚了,我再跟你走。”
白银在一旁仔细的盯着她,眼角的泪痣愈发妖冶动人,江南的风吹散过他的发,也吹痛过她的眼,冥冥之中,仿佛相逢就是种天意。
“汝枫姑娘,有些事我也想确认,这样吧,我们定个约,等一切清楚明白了,相互通个气怎么样?”
月汝枫也对上他的目光,声音悠远而空灵:“我也觉得,我们在找同一件事的答案。”
6、水灯
“皇上真是好兴致,庶野入侵的事还没解决,赤练眼看就要失守,您还有心情喊我下棋。”
皇上抬眼去看洛紫华,锦衣厚重繁琐,却还是遮不住颈上的淤青,想必是那日行刑的卒子没轻没重,要不是他觉不得痛,怕早挨不住了。
“边疆是不太平,庶野蛮夷个个骁勇善战,赤练城却也是个难攻之地,城外有道天险,叫'白水河',夷人又不善水战,所以才一直撑到现在。”洛怀远落了一子,满局珍珑已近收尾,胜负显而易见,可那无耻的洛王爷就是留着一口气不肯认输,比拉磨的驴还倔:“朕找你来,也无非是想与你谈这件事,你可愿带兵出征,助赤练一臂之力?”
“报酬?”
“朕复付颜的职。”
洛紫华执棋的手一僵,黑子坠在青玉棋盘上,泠然一声脆响,“臣愿为国效力!”
蛇抓七寸,抓住了再难制服的蛇也会乖乖听话,而洛紫华的七寸,便是付颜。
世人皆说抚成王心狠手辣冷酷无情,但洛怀远却知他软肋。当年付颜受罪流放,他也一蹶不振终日颓唐,先皇心疼他,不远万里下江南请来蛊师楚钧,给他下了一蛊
名为“月下”。每每蛊毒发作。他都会忘了种种难以释怀的苦楚,而且有楚钧喂那蛊虫喝血,他便高枕无忧逍遥快活。但后来先皇去世,洛怀远即位,第一件事便是给楚钧冠了个“勾结叛贼谋反”的罪名,斩首示众。目的也当然是在洛紫华——一山不容二虎,朕找不到机会除他,“月下”自然会替朕分忧。但现今他洛紫华已在朝中成了气候,皇上等不及“月下”的侵骨蚀心,正巧赤练城正风雨飘摇,派去的大将皆有去无回,若以付颜相抵逼他去疆场送死,真是再好不过的计策。成也付颜败也付颜,洛紫华这一生也注定栽在一个“情”字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边疆苦战,庶野不平,以抚成王英明神武功高盖世,特封卿为北伐大将军,驱逐蛮夷,安抚百姓,保我大靖河山,振我盛朝雄威,三日后启程,钦此!”
高公公尖锐的嗓音响彻金銮宝殿,洛紫华接了旨,却仍跪着不起:“皇上,臣有一事相求。”
“爱卿请讲。”
“臣想带一人同去,可惜此人不良于行,又是个文弱,敢请皇上拨给臣一队精兵。若臣不幸战死沙场,那队护卫也能保他安全。”
“准奏。”
皇恩浩荡,对于快见阎王的人,洛怀远一向宽容。
“什……什么?你要带我去?那塞北荒原……我可是个南方人!”
急到深处口音都暴了出来,洛紫华笑得前俯后仰,从怀里拿出他要的护卫名单:“你看本王对你好不好,专程给你找了二十多个客人,轮番上你不给钱。”
白银瞳仁一张,直挺挺的倒在了轮椅上,“不……不给钱……”
“哟你怎么了?快起来快起来。”洛紫华凑过去拧他脸:“我说你不在意'轮番上'吗?你是有多要钱不要命……”
这天是天灯节,洛紫华庆幸皇上准他过完节再启程,从小到大他每年就只盼着放一盏天灯,乐不可支的看自己的那盏比别人的都漂亮。
“王爷你看!他能把糖吹成猴子!”
“哎天哪,你看那草蚱蜢多像真的!”
“大伯,我要你这个糖葫芦靶子!”
洛紫华郁闷的看着他揣了一大把小玩意儿,泥哨,面人,草编,小商贩们见了他身后的洛王爷,吓得脸都发白,赶紧巴结着塞些东西在他手里,他要那老大伯的糖葫芦靶子,也当然如愿以偿。
“王爷,这山楂真好吃,你要不要尝尝?”
洛紫华瞥了一眼他递来说的糖葫芦,嘲讽道:“不吃,粘糊糊酸的要命。”
白银也不沮丧,马上岔开话题道:“我听说这儿新开了家馄饨铺,老板是个南方人,做出的八宝虾仁馄饨皮薄馅大,我们去吃好不好?”
“不去。”
白银脸变得比翻书快,方才还是一副欢天喜地,现在马上眼泪汪汪愁云满目:“我离家在外孤苦伶仃,一个人无依无靠,只不过是想追忆下……”
“好好好行行行,我陪你去,真是要命。”说着洛紫华赏了他个爆栗:“我当时就该把你扔进滚水桶里,泡上几个时辰再浇上冷水,褪你三层皮下来,看你还有什么精力在这和我耍贫嘴。”
“只要王爷高兴,怎么着都行!”
“算了,这么死太便宜你了,况且我还等着你给我守完了灵之后陪葬呢。”
这混帐王爷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白银吓得不敢再说话,任由他推着去了馄饨铺,也任由他自作主张点了两碗八宝虾仁馄饨。
“怎么不吃?”洛紫华抓起装胡椒面的瓶子就往热气腾腾的碗里倒,清汤上浮着厚厚一层白粉,那样子一般人绝对不敢下口。
可白银不是一般人,吃得狼吞虎咽不亦乐乎,眼睛都呛出了血丝还不忘拍马屁:“能吃过了王爷手的馄饨,在下简直三生有幸!”
洛紫华用手撑起下巴笑眯眯的观赏着他那副惨相,看了一会又觉得没意思,换了个话题问他:“你说人死了,会不会有魂魄?”
白银抬起泪汪汪的眼睛,边灌自己水边应付道:“大概有吧……我小时候就见到过一个老道士,能和死人说话,还替我大哥驱过鬼呢。”
“你有哥哥?”
“嗯,比我高比我好看,喜欢他的姑娘多得数不清。我嫉妒他呀,就往他鞋里放毛毛虫饭里加脏泥巴,你没见他那张脸,比柳树叶子还绿!”
“你哥哥叫什么名字?我倒是想见见什么人能让我们白大美人嫉妒成这样。”
“叫白元宝,可惜命不长,喝醉酒掉进河里淹死了。”
洛紫华笑了起来:“一个白银一个元宝,你这父上大人还真会图吉利。”
说起这个花容月貌的哥哥,白银似乎来了精神,刚要接着讲什么,却见那铺里的余老板贴了上来。
“王爷肯屈尊光顾小店,小的真是得了天大的福气,正好刚煮了鲜肉馄饨,要不给王爷捞两碗尝尝?不收钱不收钱!”
“谢谢老板!”白银话音刚落,就被洛紫华一巴掌拍到了桌底。
“银哪,本王那几条金钱白花蛇好像想你了,要不咱们回去,你们再好好叙叙旧?”
白银以闪电的速度从桌底爬上来,抓着洛紫华衣角,满脸忠贞刚正:“王爷想去哪咱们就去哪。”
中了蛊毒之后食不知味,即使珍馐玉食摆在面前,他也提不起半点胃口,可自从姓白的来了以后,天天都精神亢奋的搜罗各种奇怪的小吃喂他,每到这时他就有种想一掌拍死这家伙的冲动。
白银以为洛紫华会带他去什么繁华的楼宇,可这一路越走越安静,最后竟到了护城河,一两银子租了艘乌篷船,谁都不愿意划就任它在水面乱漂。
“在我们那,这天放的是水灯。”白银坐在船头,一双素手捏着竹架编折,嘴里还哼着古老的江南歌谣:“一月听歌莺鸣涧,二月花红春水艳,三月剪柳桃花飞,四月鱼儿正堪脍……”
洛紫华裹着被子,眯起眼去看他,上天夺走了他的腿,却给了他一双比谁都灵巧的手,编竹的样子都像蝴蝶,飞来飞去,美得不可方物。
“江南有传说,一起放水灯的人,不是有血海深仇,就是会成为结发夫妻。”
“哦?你我有血海深仇?”
“为什么不是结发夫妻呢?”河面落了雨,白银又不得不弯了两片棕叶做伞,架在水灯上:“许个愿吧,很灵的。”
洛紫华笑笑,点了灯放进水里,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默默看着灯从船底漂走。
“王爷你看,是烟花!”
千万盏天灯拥着一朵巨大的焰火在夜空中绽放,映着白银如花的笑颜,让洛紫华一时看得失了神,不由伸手捻起他一缕青丝绕在指间,淡淡的冷香划过鼻翼,比那烟火更勾人。
河上两盏水灯相依相偎,船头两人相扶相持,一刹那洛紫华感到这世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要是下了地狱,恐怕就再也看不见了。
“银,我累了,今晚就睡这吧。”说着他把白银抱进船篷,摊开被子盖在两人身上,就这么紧紧的抱着,近在咫尺又远隔天涯:“你唱歌给我听,就接刚才那个。”
“五月溪深锦鲤肥,六月莲花水上醉,七月……”
雨渐渐大了起来,白银透过乌篷口向外望去,那两抹光彼此扶持,像两只鸭子凫在水上,似乎有说不完的情话,忽然一阵风吹来,其中一盏灯“哧”的一声熄灭,摇摇晃晃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护城河。
7、荒雪
塞外春来迟,边关冬早寒。
这年赤练的冬比以往来的都早,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将守城的将士镀成白色,万里孤寂荒凉,举城皆披着霜雪站在城门迎接北伐大将军,那模样不像迎宾,倒像是送丧。
城守和清是个久经沙场满腹经纶的全才,多年来驰骋塞北,立下无数赫赫战功,如今朝廷派来一个小兔崽子,不过二十多岁,跟着他老子打过几场胜仗,竟然就敢压在自己脑袋上,实在让人咽不下这口气。
更何况……这兔崽子还带着他的男宠,简直无视军纪!
和清与军事习年商量,要煞煞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爷的威风,二人找了个易容师,将脸涂得黝黑,再粘上些伤疤,那一副凶相让不少将士们看了都脊背发凉。
“王爷大驾,在下刚撕了匹狼打算给王爷做毯子,有失远迎,还请王爷海涵。”
本来精心打扮想吓他一回,谁料这小子太高傲,进门连马都不肯下,一路昂着头根本没看他一眼,“本王要住豪宅,有奴才丫头,三餐至少四菜一汤,有荤有素,还有,本王大老远跑来,你们就一点表示也没有?”
果然是贪官,贪的理直气壮厚颜无耻。
和清不由又对这纨绔子弟多了几分鄙视,没好气地应道:“城中贫乏,饿殍尚多,王爷还请勤俭节约,以持城计。”
“赤练屯兵十万,本王拥兵三十万,若掐起来将和将军没什么优势。”
和清气的牙疼,恶狠狠剜了他一眼,“还请王爷先关心这与庶野一战怎么打。”
“本王打听过,庶野汗王亲自来观战,这大汗好男色,赤练总找得出个美人吧?送过去,再贴些钱财马匹,不就结了?”
“你竟要向敌寇献媚!”
洛紫华哈哈大笑挥手道:“也罢也罢,那就打一场好了,免得皇上说什么‘不战而降’。”
和清心灰意冷,与习年又相视苦笑,本来赤练就危在旦夕,现在圣上派这么个混账来添乱,仗还打不打了?还不如让将士们集体自刎,也好过跟着做俘虏。
洛紫华也当真将这贪官当得名副其实,一连三日不问军事,终日玩乐纵欢,他带的将士们也随主散漫,简直带动了整座城花柳之地的生意。
昏官!贪官!和清明里暗里骂了他几千遍,他却不痛不痒,无奈和将军只好去找他带的两个手下,叫君城的那个嬉皮笑脸和主子一样没正行,叫君寻的那个不苟言笑,看上去沉稳的很,但和清找他时,他居然收拾好了鱼篓鱼食奉命去给洛王爷钓鱼玩!果然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奴才。
其实君寻也不理解洛紫华这条命令,在这节骨眼上叫他们两个去白河上钓鱼,而且指定只要红束鲤,要活的,要他们千万小心。白河本是两军交接的一道天险,河流湍急,如今却已冰封三尺,马踏不裂,正因少了这道以险,庶野才敢肆无忌惮地攻过来。
要说红束鲤其实也不难钓,这个时节正赶上鱼群迁徙,从上游浩浩荡荡游下来,只要凿开冰面,一网至少能网上来十几尾,所以一个时辰不到君城君寻便完成了任务,那落网鲤鱼在桶里四下冲撞,艳红的鳞,纤长的尾,游起来像一滴血珠。
“和将军你快看,这鱼傻得很,喂什么都吃的,简直快赶上坐龙椅的那王八羔子了!”洛紫华这么一说气的和清火冒三丈,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倒像那傻鱼。
“王爷,据说庶野的汗王有位男宠,长得像天仙一样,他喜欢的很,连出战都带着,你那美男计恐怕是没什么戏了。”
和清一脸阴笑,脸上贴的伤疤都笑掉了,本以为洛紫华会着急,没想到他如此淡定,抱着暖炉眯起眼,一副享受的表情:“不急,大不了多贴些银子。君城君寻,还不快去喂鱼,养肥了送给庶野蛮子吃。”
次日便是两军交锋之日,再任他这么胡闹下去,赤练必要失守。当夜和清与习年彻夜未睡,制定了不止一套作战方案,但核心内容也无非三点:避开洛王爷,避开洛王爷,避开洛王爷。
可无奈这彻头彻尾的大贪官偏偏生了副好皮囊,平日里就够风流倜傥,现在着了一袭乌甲,墨色长发从头盔后涌出,奔泄在暗红的披风上,目光灼灼,绝代风华,座下竹叶青亦是威风凛凛,看的将士们纷纷瞠目结舌。再加上他是名扬天下的老王爷洛阳膝下独子,满城将士无不对他为命是从,让和清那精心筹划的计策全无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