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汝枫,月汝枫。”冷艳孤高的花魁竟停了曲,倚在楼边向下望去:“付大人,别来无恙?”
4、远世
“谁忆昔时状元郎,谊切苔岑情两厢。”
白银曾经完整的听完过这段曲子,人面桃花的绝色花魁抱着琵琶,唱的哀婉动情,讲述着两个状元的故事。姓洛的是武状元,出身权贵,年少封王,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姓付的却只是一届布衣,十年寒窗,一朝春风,终于翻身考上了文状元。那时两人都只有十七岁,一腔热忱两袖清风,曾在佛前起誓为国尽节,马革裹尸笔墨封喉,在所不辞。可后来出了桩冤案,大将军蒋政奉命北伐,却遭贪官陷害失了城池,皇上勃然大怒要将其斩首示众,满朝文武只有洛、付两位大臣敢站出来为蒋政鸣不平,可无奈众臣都怕得罪了那贪官招致祸患,无一附和,甚至联名上书请皇上将两位发配边疆以平民心。但最终皇上迫于洛家的势力,只把付状元一人逐出京师,并安排南玄王在道上将他暗杀,不然此人一旦谋反,后患无穷。从那以后,原本清正廉明的洛大人便换骨易髓,勾结贪官祸害百姓,活活气死了一世忠贞的洛老王爷,成为如今黎民口中“胜乎周处”的大恶棍。
不过故事归故事,眼前这个骄横跋扈的大贪官怎么也让人想不到曾经“廉明”过,所以听到这里白银差点把吃进去的点心瓜子全吐出来。
“我说汝枫姑娘,你这谎扯的也太绝了,那洛大人要是个清官,估计全街上的耗子都得笑掉大牙。”
花魁抿嘴一下,又给他添了新茶,“先别说洛王爷,你看看你,长了副漂亮脸蛋,干什么不好,偏要去做那低人一等的娼女支?现在摊上这么个差事,弹好了不说,万一出了什么差池,皇后还不得宰了你?”
“做人嘛,不就是该这样,今日贪欢今日笑,明日将行明日忘。”
月汝枫脸色一沉,但又马上笑靥如花:“也是,像白先生这样倒也快活。不过你说,这洛大人还能不能活过三年?”
“王爷自然万寿无疆。”
“先生就别和小女子打哑谜了,他去烟雨楼不吃茶不饮酒,只要一壶无味的开水,还不就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人知道他身中蛊毒食不知味?”
“姑娘果然厉害,在下佩服。”说着白银作了个揖,转头向外望去:“哟,落雨了,在下怕是又要多叨饶姑娘些时辰。”
“不碍事不碍事,小女子早就听闻先生琴艺高妙,不知可否赏脸一奏?”
白银的琴叫“花满楼”,用上好的乌木雕成,琴尾花团锦簇,仔细看还可以发现那大朵的富贵牡丹拥的是一块牌位,上面没有刻任何人的名字。这琴是师傅临终前留下的,他说此琴不祥,得者无一善果,若白银能有幸拥他终老,大可在那牌位上刻自己的名字,也算是它的有缘之人。
“白公子!下雨了,我来接……”一曲正至动情,君城却冒冒失失闯进门来,只望了那花魁一眼,便痴痴陷了进去,舌头也不利落了:“接你……接你回府。”
月汝枫“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想必阁下就是君城君大人吧,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君城终日跟着王爷,也见过不少国色天香小家碧玉,今日见姑娘一面,才真识得何谓倾国倾城。”知方才失神的尴尬,他又忙转开话题去找白银打圆场:“公子还有没有什么要紧的事?”
“我能有什么要紧的,汝枫姑娘,在下先告辞了。”
君城推着白银的轮椅向楼下走去,回头望了一眼月汝枫,她正伸手接窗外的雨珠,水绿色的长裙拖在地上,美得不可方物。
那以后他便常常向白银问起月花魁的事,知道她曾是江南玉面蛊父楚钧的养女,后随义父进了京,楚钧入宫为君分忧,她却不顾世俗眼光进青楼卖唱,虽在花柳之地却还是一身清白,因此城中的男人对她也只敢隔楼远望。
举城皆知月花魁性子淡,却独独对白银热情,为的只是他眼角一颗朱砂坠泪痣。
“白公子这痣,让我想起青梅竹马的发小。”说这话时她眉宇间流过一丝神伤,“可他已经死了,死在一场大火中,他要是活着,也该和我一样有十九岁了。”
自古女子皆痴情,她肯这般惦记着他,也一定是因为喜欢,所以白银讲给君城听时故意酸溜溜的,欣赏这他一副装出的洒脱风流。
“谈什么呢,也说给本王听听。”
这天洛紫华来的特别早,天还没黑就进了白银的小院,君城见了忙知趣的退下,把白银这只兔子丢进狼嘴里。
“王爷,在下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但说无妨。”
白银等君城走远,一把搂住洛紫华的脖子,贴上他耳际说道:“王爷夜夜来我这院子,与我同床共枕,却未曾有半点出格,是不是……不举?”
“你……”洛紫华刚扬起巴掌,却被白银双手挡住。
“明天就是皇后大寿,在下要是出了什么差错,王爷恐怕也要受牵连吧?”
洛紫华牙咬的格格响,脸上却不得不笑着:“骂的是,白先生骂的是。”
就像白银的人生观一样,今日贪欢今日笑,明日将行明日忘。他掠着洛府的钱财逍遥快活了整整一天,直到晚宴开始还没有出现。
皇家的筵席一贯铺张奢华,洛怀远也当真下了大本,胡姬艳舞,波斯魔术,金发碧眼的女郎挥着蛇形软绸一舞倾城,笙歌靡靡颓了万载芳华,在场的文武百官无一不是赞不绝口,可座上一袭盛装的皇后却未表现出什么兴趣,洛怀远知她一心只想听听那江南琴师的绝代华音,便吩咐左右去找洛紫华,要他提前将白银请出来。
“还没找到他?”
“属下办事不力,”君寻跪地抱剑:“不知君城那边……”
“君城也是刚刚回来。”洛紫华眉头一蹙,眼看就要放皇上的鸽子,他反而洒脱起来:“罢了,都到这个时候了,姓白的就是回来也会被判个欺君之罪,你们去找人做掉他吧。”
君寻将要领命退去,却听得轰然一声如高山流水,举座皆向亭台望去,只见灯火通明中坐着一位白衣少年,轻纱云冠,眉目如画,眼角一颗朱砂痣凄艳如血,十指飞扬在弦上拨出一串华音。
那高亢的琴声渐渐颓了下来,当中融着许多年华的影子,或欢喜,或悲怆,极浅的伤,极浅的恨,最终融注在时光里,化作深深的回忆。正在满座闻声皆掩泣之时,骤然银瓶乍破,刀光剑影,万马奔腾荒原,血染白练万骨枯山,血海中修罗倒提长锋独走月下,清辉彻骨,又一载盛世燕歌,这竟是……易国之势!
“天下归心周公意,纵情歌舞拥万里,枭首岂敢逆圣主,雄战天下四海一!”
情致深处那琴师唱了起来,声若天籁蚀人心智。蓦然一生锐响,洛怀远面色铁青,顾不得吩咐左右,兀自抽出腰间的佩剑指向白银:“大胆逆贼,给朕杀了他!”
天纵枭雄,好个天纵枭雄。
白银这胆子真是大的过分,洛紫华知他不会武功,若那些个锦衣卫动起手来,他必死无疑。
“皇上息怒,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支淬毒的利箭从亭外射了过来,擦过白银肩头,直勾勾指向洛怀远心口。
“护驾,快护驾!”
洛紫华翻身越过案台,就在箭头离皇上只有半寸之际握住了尾翎,那翎上染着半丛血红,似曾相识。
“付颜……”
5、花容
“还没走吗?”
年迈的老公公掀起帘子向外看了一眼:“回皇上的话,洛王爷还在那跪着呢。”
“下去吧。”洛怀远挥了挥手,扶额长长叹了口气:“洛紫华啊洛紫华,你这招还要用的什么时候。”
那日刺杀皇上的确实是付颜,白银也因此受到牵连,以“同僚”之名与他一起被关进了大牢,洛紫华护驾有功,皇上便龙恩浩荡不追究他的责任,可他却不要命的上奏求皇上放了白银,恢复付颜的职位,皇上不准,他就穿着朝服跪在寝宫门口,一跪就是两天两夜。这会儿天正下着雨,他被淋得像只落汤鸡,却依然目光决绝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朕不可能复他的职。”
头顶多了把雨伞,洛紫华知道是皇上来了,却还是一动不动地跪着:“求叔叔开恩。”
生在帝喾之家却还对那血缘亲情抱有幻想,洛怀远不禁冷笑:“朕看着你长大,感情自然是有的,只是你这请求未免太无理取闹。”
“求叔叔开恩。”
“姓白的琴师,朕判了他杖责五百,看他那身子骨,估计行完刑也该去会阎王爷了。”
洛紫华俯身叩首,额头重重磕在白玉阶上:“卑职愿替他受刑,求叔叔开恩。”
自洛怀远认识这侄子以来,一直见他高高在上桀骜不驯,现在这副样子,实在让人难以置信,也不忍拒绝。
“你回去吧,朕答应你放了他。”
“可付颜……”
“朕暂且不杀他,你要是知趣,就该适可而止。”
洛紫华也不再顽隅抵抗,又是重重一叩,染了风寒的嗓子哑的吓人:“谢主隆恩。”
白银果然被几个侍卫送回了府上,将一壶极品大红袍喝到没味,这才见洛王爷推门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发髻也乱的不成样,活像是刚从忘川河里趟回来那般狼狈。
“王爷……”
“被碰我。”
白银不听,拿来湿毛巾揩去他额上的冷汗,轻轻解开他袍子,那一块块淤青触目惊心,“王爷,我……”
洛紫华捻起他下巴,强逼着他扭过脸看自己:“你真是付颜的人?”
“不是,我只想写歪诗骂那铺张奢侈的狗皇帝,可……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
“行了行了,你是什么人,我不想知道,但我要你记住你欠我一条命,以后就住这吧,那一万两银票我分期付给你。”
白银总是在提到报酬的时候格外认真,也顾不得洛紫华的伤就扑过去掐他脖子:“女干商!这种东西也要拖欠还有没有王法了?我可是……王爷,王爷你怎么了?”
洛紫华忍不住一口血喷在了白银脸上,他伸手去捂嘴,血却顺着指缝滴滴答答流了一地,刺鼻的铁锈味弥漫在屋子里,远远盖过了茶香。
“王爷……”白银手忙脚乱的拿毛巾替他擦血,却怎么也擦不完,雪白的巾子被染得猩红,他却还是没有分毫好转的迹象,“你别吓我呀,你这是怎么了?”
洛紫华颤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喂了自己几颗乌红色的药丸,血这才止住,只是地上早已一片狼藉。
“你放心,本王死前肯定给你付清。”这时候还有心情调笑,洛王爷果然不一般。
白银腿脚不便,收拾起来却很麻利,等地上的血抹干净,桶里已是惨不忍睹的殷红,让人看着心惊胆战。
“王爷,你把衣服脱了,我给你上药。”
洛紫华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床上,白银动作很轻,却也很慢,他实在不耐烦了就挑明告诉他:“本王身中月下觉不得疼,你不用太小心也行。”
“哦,那王爷做的时候也没快感吗?”
“没。”
回答得倒是坦诚,白银本来还盘算着能借此把上这棵摇钱树,可这句话说出来也彻底断了他的念头。
“你过来。”
白银很听话的放下药膏,又很听话的靠到他怀里,眨巴着一对勾人的桃花眼巴结道:“王爷你真好看,要我是姑娘,一定被你迷得死死的。”
洛紫华嘴角勾起一个危险的弧度,贴在他耳边问道:“你知道本王一般会给什么人说起月下的事吗?”
“什么人?”
“死人。”说着轻轻咬上他耳垂,白银吓得冒了一脊背冷汗,身子抖成了筛子,洛紫华却没在意,轻轻浅浅送上个技巧纯熟的吻,伸手解开他衣带,毫不费力的把他从衣裳里剥了出来,另一只手也不安分的在那细如丝绸的肌肤上游走,触到了禁地,身下那人也不由自主哼了出口:“嗯……”
“告诉我,你爱的人是谁?”
“王爷……”
“喊我的名字。”
“洛紫华……”
拇指按上他喉结,一点点压了下去,看着他眼底泛出血丝,脸也憋的通红,洛紫华才冷冷一笑松了手,将他甩在一边:“【婊】子的情风中的砂,真几分假几分?呵呵,不过还好本王不爱,谁都不爱。我恨不得把这天下黎民都碾成骨灰烧成土,统统拉进坟里给我当陪葬!你也是,死了吧,死了给我垫棺材底……”突然他又笑起来,发钗滑落在地,那一头墨发便肆无忌惮的披散下来,像一只黑夜里无处可归的孤魂野鬼:“抬眼风光独左迁,众叛亲离去乎间,自古公道后人知,我命由我不由天!”
“好诗好诗!”白银扶着喉咙咳了半天,好不容易缓过来,赶紧趁机拍马屁:“天上少有人间难寻!王爷宅心仁厚又才华横溢,简直让天下人皆望尘莫及。”在洛王爷身边就得忍他的喜怒无常,白银对主顾永远有这点美德。
“去见阎王,你不害怕?”
“能博王爷一笑,在下死得值。”
洛紫华浅浅叹了口气,又将他搂在怀里:“本王不杀你,你留在这,等本王死了,你来守灵。”
“王爷是怕……”
“怕我死了,尸体被拉去街上展览。”洛紫华又笑起来,让白银的身子紧紧贴着自己:“我这辈子坏事做绝,下了地狱也一定不得安宁,留在人间的皮囊要是也坏了,我在地下心里不舒坦。”
白银看着他一点点把眼睛闭上,咫尺的距离,他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和心跳,那微微颤抖的羽睫在月华下显得落寞万分,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却要像白首老翁一样思忖自己的后事,这看得到尽头的路上他走的有多艰辛,恐怕没有人能真正了解。
也许是害怕死亡的来临,洛紫华一贯浅睡,起的也格外早,天还不亮就把白银喊起来陪他去烟雨楼。楼中客人尚且稀少,于是他照旧一壶白水占了靠窗最好的位子。
不过今天邹老板心情似乎不大好,笑起来殃殃的,洛紫华觉得奇怪就问了两句,谁知这厮话匣子打开了,一个劲的抱怨新招的笨伙计。
“真是笨到了家,煮茶不行,倒酒不行,做菜不行,扫地居然也不行!这才来了两天,就打了四个盘子,要不是看在他倒贴钱的份上,我早就辞了他……”
“倒贴钱?还有伙计肯倒贴钱来干活?”
“可不是,本来我还挺高兴的,可他这……哟,您看他不是又把账房的墨汁弄洒了么。”邹老板气的打跌,拽住那小伙计的耳朵就开始骂:“孙重,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成心和我过不去是不是?”
“不是不是,小的以前没做过这个,老板您别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