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卷江山 上——客行长安
客行长安  发于:2015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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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多久了?你怎么能由着他这样乱来?”王帐里,赵俨祗开门见山地质问司马通。

此时晡时未至,离开拔还有两个时辰多,赵俨祗哪有心思休息,一路上的旅途劳顿根本比不上对谢清的担忧;司马通也没有心思休整,比起谢清来,他还是比较担心自己。

“谢校尉非常坚决,说服了所有人,臣根本没有办法阻止。”司马通硬着头皮回答道。

赵俨祗对谢清某些方面的固执再了解不过,他心知就算自己在场,也未必能阻止得了他,可还是忍不住迁怒。

两个多时辰,司马通过得如同两辈子那样漫长。赵俨祗也不好过,他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到狼牙城,把谢清绑回来。他不能抑制自己担心谢清受伤、被俘甚至战死,尽管他知道司马通说的对:谢清是天生将才,必会战无不胜。

黄昏时,大军准时开拔。为了保证奔袭的速度,他们只带了五日的粮秣,其他装备极少。赵俨祗和司马凤领中军,直取匈奴右部主力所在;苏安世和沈不疑各领一军从东西方向,分别绕到狼牙城外事先埋伏好,等匈奴人一到,便可以逸待劳,瓮中捉鳖。

没有任何意外,赵俨祗与司马通顺利到达了匈奴右部所在之处。此时,匈奴人的营帐漆黑一片,只零星有点火光,想必大部分人都已经入睡了。不做任何停顿,司马凤下令,就着骑兵冲击之势,直取匈奴营地!

时间仿佛回到三十年前,司马凤随顾慎行南征北战的时候。那时的顾慎行风华无双正当年,算无遗策战无不胜。司马凤一瞬间突然明白了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愿意相信谢清这个体弱的年轻人,原来他活脱脱地同顾慎行当年一个样,只是要更年轻些。后来,顾慎行出世,赵望之就国,一眨眼便是三十年,到如今他们双双老去,自己可也打不了几年仗了。但是——

帝国双璧后继有人。而自己有生之年还能这样大战一场,就算马革裹尸,此生亦无憾了!

匈奴人很快从梦中惊醒,映入眼帘便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周军。许多人来不及披甲上马便被斩杀,一时间营地里乱作一团。

不过匈奴到底是马背上的民族,他们很快便从最初的慌乱中恢复过来,大致的队形也列好了。主将支顿见了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的汉军,当机立断道:“全军退守狼牙城!”

周军见匈奴人往狼牙城方向退去,正中下怀。假意阻拦,只在最小伤亡允许的范围内砍掉了少数匈奴兵将,遇到拼命的,意思一下便放行了。

真正的恶战在后面。

天明之时,支顿带着匈奴军仓皇逃至狼牙城下,周军也远远追了过来。不过支顿这会心里有底多了,虽然损伤不少,但毕竟保存了大部分实力。狼牙城易守难攻,城中粮草充足,周军短时间内想要破城也没那么容易;而且此地地处匈奴腹地,周军补给线拉得太长,还得防备大漠上的其他部落以免腹背受敌,因此长期围困也不现实。最可能的就是,周军几天内啃不下这块硬骨头,只能撤退。

至于丢掉的土地,只要人还在,很容易就可以抢回来。支顿咬咬牙,汉人不是有句话叫做“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么!

支顿只想了片刻,就被城头上飞下来的一只箭打断了思绪。他以为是守军没有看清,忙叫人高声对城上喊道:“城外是支顿将军!快开城门!”

城头上的周军可听不懂匈奴话,只管不要钱似的把箭矢密密麻麻地射向城外。

支顿起先还错愕,待看清了城上的“周”字大旗,整颗心都沉了下去。狼牙城失守,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来不及多想,支顿果断下令:“撤!”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且战且退,那么这次可是真正的仓皇逃窜。最后的依仗落入敌手,他竟然还像个傻瓜似的跳进陷阱,叫人家内外夹击。支顿少年得志,从未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刻。不过他暂且顾不上这些,还是那句话,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先保存了实力,总还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支顿环顾四周,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春寒之时,支顿却生生急得头上冒了汗,可见之处尽是周军,后方是被人占领的狼牙城。不过——

司马凤这会也急得冒了汗。沈不疑已至,苏安世却不见踪影,现在的东面是一小部分沈军急调过去充数的。如此一来,相当于四面合围缺了一角,还能不能全歼匈奴人,全凭匈奴主将的眼力以及天意了!

支顿的眼力是指望不上了,他这会已经发现了周军的破绽。支顿心中生出了一种绝处逢生的狂喜。天佑大匈奴!支顿下令:“一队人马断后,剩下的人,全力冲击东面!”

初升的红日并比不上被鲜血染红的草原鲜艳。苏安世军自始至终没有出现,支顿一眼识破了那个缺口,拼死冲了出去。周军虽胜,却根本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赵俨祗,在看见面色苍白但至少活生生的谢清时,胸中的巨石轰然落下,砸起了盈满胸腔的喜悦。

比起垂头丧气的别人和喜笑颜开的赵俨祗,谢清倒是平和得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不亡匈奴,谁也没有办法。况且他们此战占了匈奴要塞狼牙城和大片的肥美草场,并且重创了匈奴右部,使他们至少数年内无力进攻大周,也算求仁得仁。

一切尘埃落定。魏质和少部分人被留下驻守狼牙城并负责善后等诸多事宜,大队人马随赵俨祗返回代地。返程途中他们遇到了被风沙吹得狼狈不堪的苏安世军。苏安世听说由于自己未能按时到达而没能全歼匈奴右部时,恨不得以死谢罪。

谢清平安无事,周军又打了胜仗,赵俨祗正是心情大好。他安慰了苏安世几句,大意是苏将军大半辈子保家卫国,延误军期是事实,但遭遇暴风却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此次苏军无赏,便算是罚过了。

一番话给苏安世找了个大大的台阶下,说得他感激涕零。谢清心中喜悦,赵俨祗已经长大了。此番代郡之行,算是赢尽了代地军心,尤其是苏安世,从此以后便会为赵俨祗效死。

他在这里,一切都不必担心了。谢清大感宽慰,心中连日来紧绷的弦终于松开了。随之而来的是积攒多日的疲惫与病痛,如同潮水般袭来,让谢清无从抵挡。谢清觉得眼前一黑,身体随即不受控制地摔了下去。

第32章

“怀芳!”赵俨祗大惊,立刻奔了过去。无奈距离太远,谢清在倒地前已经被司马通硬着头皮接住了。

“怀芳,你哪里不舒服?”赵俨祗颤抖着声音问。其实司马通只是用双手僵硬地托着谢清腰背,勉力撑着他别倒下去,赵俨祗却依然看不顺眼。他愤怒地瞪了司马通一眼,把谢清抢进自己怀里。

司马通欲哭无泪,自己离得最近,总不能任谢清摔在地上吧。

“臣无碍,只是有点头晕。”谢清一下子虚弱了下去,看得赵俨祗心疼不已。赵俨祗叫人给谢清弄了辆车,然后顶着一张神采奕奕的脸,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累了,也跟着爬了进去。折腾了这一会,谢清已经睡着了。赵俨祗脱下大氅盖在谢清身上,然后连人带衣服一起裹进怀里。

赵俨祗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谢清脸上那道已经变得很浅的伤口,心酸的不行。训斥他的话都准备好了,这会却舍不得叫醒他,赵俨祗叹气,其实看见他就已经不愿意生气了呢。

随行的半吊子军医说谢清只是劳累过度,并无大碍,赵俨祗非常怀疑。但是也没办法,这苍茫大漠可让他上哪去变个神医出来?所幸谢清呼吸平稳,只是脸色差了点,为今之计只好快点赶回桑乾,让随行的太医好好看看。

赵俨祗一下嫌走得快了颠着了谢清,一下嫌走得慢了耽误他看病,折腾的司马通汗都下来了。后来司马通想了个主意:他派了一队亲兵,快马加鞭先行赶回桑乾接上太医,来给谢清看病。至于大队人马,保持个不快不慢的速度就行了。赵俨祗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到代郡以来第一回看司马通的眼光缓和了些。

赵俨祗折腾够了,返回车里去紧紧抱着谢清,再也没有出来。

等他们进入代地境内,司马通派出去的那一队亲兵终于“压”着几个被折腾的还剩半条命的老太医跟他们汇合了。赵俨祗叫人给他们弄了点水喝,就急急忙忙地把他们全都塞进了谢清的车里。

太医的会诊结果跟认为“只要活着就没大碍”的军医大相径庭,什么气血两亏,劳心伤神,听得赵俨祗心惊肉跳。以至于后来谢清压根没等到他本来笃信会劈头盖脸砸来的狂风暴雨,取而代之的是温柔得不像话的赵俨祗,小心翼翼地问他究竟哪里不舒服。

老实说谢清清醒过来后,看见跟他同处一车的赵俨祗特别不自在,尤其是赵俨祗还死死地抱着他,让他一下想起不久前赵俨祗寝宫里的那些日日夜夜,一下子全身都僵住了。结果赵俨祗诚惶诚恐地嘘寒问暖,堂堂帝王做小伏低,叫谢清实在心疼。

“怀芳,这车颠的厉害。我抱着你,你能好过许多。”赵俨祗感觉怀里的人渐渐不再抗拒,心中大喜,不由搂得越发紧了。

谢清挣扎着坐了起来,赵俨祗不由皱眉:“怀芳,你身体不好,这是干什么?”

“臣与陛下同乘一辆车,是骖乘。骖乘就要有骖乘的样子。”谢清的声音很虚弱,坐着看上去也吃力得很。

赵俨祗无奈,只好退让:“你躺下,躺下,我出去骑马就是了。”不由分说将谢清按倒,拿自己的大氅把人裹得严严实实。

一行人终于回到桑乾时,夜已经深了。司马凤早就叫人安排好皇帝的住处,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赵俨祗随和地对他说:“天色已晚,太守就不必费心为朕安排住所了。左右朕也待不长,就在谢校尉家凑合几天好了,兴师动众实在没有必要。”

一番话合情合理体恤臣下,一个好皇帝形象跃然众人眼前。许多年后,代郡百姓依然对赵俨祗赞不绝口,没有人想得到,他其实只是为了赖在心爱的人身边罢了。

谢清的病其实不重,好好休息了两天,人就缓过来了。只是根源在于体虚,得要好好调理。

三日后,赵俨祗领八万大军并战利品无数返回长安,也带走了谢清。司马通对代郡事务已经熟悉的七七八八,司马凤交接完毕后,也会返回长安,官复原职。

此战周军大获全胜,赵俨祗大悦,大肆封赏将士。汝阴侯司马凤益封三千户;晋阳侯沈不疑益封两千户;谢清、魏质奇袭狼牙城有功,封谢清为北平侯,魏质为宣城侯;司马通擢升代郡太守,赐千金;其他人也各有赏赐,或是赏金,或是爵位,那个给谢清指明方向的想到李商,全家脱贱籍,并赐爵一级。

三月,周夫人历经了千难万险,产下一女,天子大喜。据说翻了不少书,为爱女选了个“豫”字做为名字,意在盼她一生和乐。周夫人生产时极为凶险,伤了身体,以后想要生育只怕不易。赵俨祗唯恐她受委屈,赏赐了奇珍异宝无数,周家更是收赏金收到手软。赵俨祗却还嫌不足。

四月,赵俨祗欲封周夫人父侯,遭到了以御史大夫路之远、大司马长史谢清等人的反对。谢清据理力争,向来只有皇后之父、太后兄弟可封侯,算是外戚恩泽侯,一个宫妃的父族算哪门子的正经外戚?又有什么道理封侯?路之远更是把赵俨祗头疼了好几个月的广陵王私铸钱币之事拿出来说,惹得赵俨祗不胜其烦。

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来给女儿的赵俨祗备受打击。也许是初为人父舐犊情深,也可能是谢清这段时间实在一直板着张直臣脸对着赵俨祗,让他的耐性终于耗费殆尽,总之,天子大怒,当堂把谢清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从小就跟在谢清屁股后头的那个小屁孩长大成人,长成了一个任性乖张肆意妄为的皇帝。他有妃妾、男宠和女儿,不必再同谢清相依为命;身为天子不必求而不得,稀世珍宝也可弃之如敝履。总之朝堂上的人都嗅到点不一样的味道:周家日渐亲贵如日中天,而从前的天子近臣谢清,大概已经失宠了吧。

谢清益发沉默,经常抱病不朝,赵俨祗不闻不问。据说,某一次顾慎行看不过眼了想要调停两句,都被赵俨祗驳了个没脸。

八月,谢后生日。虽然皇后年纪太小,一直都是有名无实,但是赵俨祗表面工夫做的一向好。今年也不例外。由于不是大生日,所以就摆了场家宴,请了谢家人并几名宫妃作陪。

谢清也来了。

谢后如今最亲的就是她这长兄。她一见谢清,立刻喜笑颜开,而谢清苍白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几分笑意。

承德殿内处处点着长明灯,却到底火光闪烁。赵俨祗的脸隐藏在阴影里,没有人能看见他在盯着谢清看时眼睛里流露出的彻骨爱意。

赵俨祗的后宫人不少,身份高的却不多。谢家也只来了谢相和谢夫人,并谢清谢沅兄弟二人。因此宴上人并不多。宴会的氛围很好,虽不隆重,但胜在其乐融融。

谢湘的生日宴其中有个流程,是宫妃给皇后敬献寿礼,或歌或舞,只当为小君助兴。还没开始的时候,周夫人就推说身体不适,缠着赵俨祗撒娇撒痴要回去歇息。赵俨祗虽然宠她,倒也没失了分寸,总算记得不能抹了妻子的面子。因此好说歹说,才把她留下。

赵俨祗的诸位妃妾中以周夫人地位最高,因此她是最后一个拜谒皇后的。周氏看着前面一个个宫妃绞尽脑汁博皇后一笑,心中十分不齿。心想一个牙都没长全的小孩子,你们讨好她有什么用,也不看看如今实权到底在谁的手里。

很快就轮到周夫人了。周夫人对谢后轻慢到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她根本也没打算为皇后歌舞助兴,觉得自己是天子唯一的孩子的生母,做这些实在有失身份。因此,周夫人奉上贺礼后敷衍地对谢后行了个礼,然后说道:“陛下,中宫,妾产后身体不适,实在无力歌舞,望中宫体谅。”

此语一出,帝后并谢家人脸上都不怎么好看。赵俨祗心中生出一阵阵厌烦,心想周家的女人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没脑子,明明昨夜还欢欢实实地载歌载舞哄自己开心,今天就说什么产后不适,睁着眼说瞎话也就算了,连理由都不肯好好编一个。若不是大计在前,这种女人真是一眼都不想看见。

谢后年纪虽小,可是不傻。周夫人侍宠生娇到不把中宫放在眼里,实在没法让她不在意。但是教养摆在那里,她虽然不豫,可也没发作。

谢清最疼幼妹。他见谢湘一脸隐忍不发的样子,心里没来由就一阵疼痛。他向来冷静稳重,可看见幼妹受委屈时,所有的理智都被抛诸脑后。谢清不由冷冷讥讽道:“不敬主母,周夫人真是好家教!”

第33章

要真说起来,谢清的嘴其实毒得很。比如现在,他一句话就说得周夫人的脸色精彩得要命。

无论是出身还是地位,周夫人都是赵俨祗的妃妾中最高的。天子宫妃本来跟普通人家的妾室就不一样,有位有爵。结果被谢清一句“不敬主母”生生贬成了妾室。

周夫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以后立刻就不干了。她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哭哭啼啼地牵着赵俨祗的袖子叫他给自己做主。

赵俨祗觉得自己明明烦透了她还得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十分为难,偏偏周夫人还哭起来没完。闹成这样,宴会是没法进行下去了,谁也都没那个心思了。于是草草地便散了。

谢夫人叮嘱了谢后几句,就跟着谢相一起走了。谢沅虽然纨绔,却最知道天子家事插手不得,尽管其中涉及的是自己的妹妹。谢湘从头到尾没看周夫人一眼,得体地向赵俨祗告了辞,带着一众宫妃也离开了。赵俨祗对谢湘非常满意,甚至心怀一种诡异的骄傲:不愧是他的妹妹啊,比那些没脑子的女人不知好了多少。

谢清其实老早就想走了,无奈身体太差,跪坐了太久,腿麻了……此时殿内就剩了他君臣二人和一个兀自啼哭的周夫人,谢清实在不想搅合,于是忍着不适起身来到赵俨祗面前,施了一礼,说道:“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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