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这么说的话，由依为什么现在才会出现这些症状？」

「大概并不是现在才出现这种状况的吧……我想。」

「！？」

「刚才不是说了么？这个异化腺体成长在垂体和下丘脑附近，一方面可能会对患者的情绪有影响。反过来说，也会受到情绪的控制。如果患者的情绪始终保持稳定的状态，说不定一辈子都不会诱发现在的症状。但是……」医生叹了口气，然后说道，「很难吧？要想完全不引诱病发的话要做到对周围的一切事情都置之度外，换句话说……就是让自己给自己做人格分解，将情绪的波动与周围的感知和应急反馈系统完全分离开来。不过，从心理科那边的鉴定来看，确实有一段时间他曾经做到过这种事情呢……你作为他的朋友应该有所察觉吧？」

李天野想起由依在深绿昏倒的那一天，Lena曾经对自己说过由依的大致情况。她说由依在遇到李天野之前，就像是一个行尸走肉那样活着。虽然表面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是没有人能够真正的了解他。

「也就是说……只要让月城由依回到那种状态就能缓解症状了么？」

「啧~」医生瞥了李天野一眼，流露出几分不满，「话虽然这么说，但是你觉得让一个人有感情的死去和无感情的活下去哪个更痛苦？」

「你应该也知道，人类的情绪和感情都是由下丘脑控制的。如果想要封闭大脑的这个区域的话，就要完全将人类情感剥离。那样不就完全变成机器人了么？」医生笑了笑，他并不知道李天野是个AI，在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还会对机器人有那种上个世纪惯性认识，「要在没有情感波动的情况下，表演出喜怒哀乐是一件有多么痛苦的事情大概是我们正常人一辈子也想象不出来的。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这么想比较好……」

李天野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问道：「那么，将这个增生切除的可能性呢？」

「要说不可能也并非如此，事实上我今天把所有的情况告诉你就是为了和你说这件事。」医生的表情严肃了起来，「现在，可以说唯一的治疗方案就是对它进行切除了，但是……」

「但是？」

「但是，就算是我亲自主刀，也不能做出康复的保证。毕竟，没有URDS的帮助要想做开颅手术实在是太困难了，而且切除目标还是那么小的东西。」

李天野并没有责怪医生，反而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URDS上线以来，第一解决的是能源与粮食问题，第二解决的便是医疗。虽然医疗技术在理论界的发展从来没有出现过断层，但是单纯从医术的角度讲外科医生的技术水平甚至不及上上个世纪末。恐怕能够在没有URDS帮助的情况下施行脑外科手术的人已是凤毛麟角，成功率自然也不能保证。

「如果患者坚持要做手术的话，我也会认真的去筹备的。但是，因为是这种高风险的手术，医院要求在手术之前必须要由患者本人和家属签订免责协议……」

李天野还沉浸在思考之中，没有从医生的口中听出弦外之音，老医生咳嗽了一声小声的问道：「你还不是患者的家属吧？」

「啊……嗯，我还不是。还只是朋友……」

「嗯，如果确定下来要进行手术治疗的话，请务必让由依的三代内亲属来签字。如果，所有亲属已无法履行法律责任的情况下，才可以由患者本人认可的好友签字，你明白了么？」

「明白了，总之……先这样维持保守疗法不变吧。相关的情况我会转告给由依还有他的亲人的。」

李天野向医生鞠了一躬，退出了办公室。

10.

时间是凌晨一点，由依此刻正穿着病号服在C市的街道上逃跑。

虽然他悄悄的将本应在临睡前吃掉的镇定药物偷偷倒掉，但是连日的卧床和手术前的准备药物让他浑身感到不适。

不过，他还是按照原计划，在李天野回到深绿值夜班的这一天逃出了医院。

由依在自己的床位上留下了字条，告诉李天野不要着急，自己解决完一些事情马上就会回来。不过，由依并不认为那个字条有用，因此由依还是加快了脚步，向着手机上的目的地进发。

逃跑的起因是由依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前天在医院里百无聊赖的翻弄手机的时候，突然发现手机的OS与自己的数字眼镜是同一个开发树下的较老版本。

由依在拜托李天野将手机固件升级到机型的最后版本后，手机提供了一项远程设备找寻的服务。由于不论是这个手机还是数字眼镜都已经是古董货，所以其中的各种云服务都通过一个中转模拟服务器与现在的UnityNET进行连接。由依点开了设备找回服务，发现除了自己手握的手机之外，数字眼镜的坐标也位列在寻找范围之内。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数字眼镜似乎并没有离开C市。

但是，坐标却也不是市中心或者是什么硬件维修中心。根据地图显示，数字眼镜现在所在的位置是在C市周边的一座山谷中，而且设备状态是正常运转。

由依隐约中有一种感觉，觉得事态正在发展到自己不得不出面的情况。

假设KiNG没有将数字眼镜交到李兴海的手里，那么意味着KiNG在C市有什么连一个分身都抽不出来的工作要做。

这样实在是说不通，因为以KiNG的能力，想要分出一个用来跑路送货的离线终端来说再简单不过了。

而且，如果KiNG并不打算将眼镜交给李兴海的话，那也完全没有去修理数字眼镜的必要。

然而，在找回服务上确确实实的写着数字眼镜的状态为正常运转。

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一种了。

在公交站焦虑的等了十分钟之后，自动公交才终于慢慢悠悠的从远处驶来。

坐上公交让由依舒了一口气，因为至少这样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李天野都不太可能把他抓回来了。按照原本的计划，如果在早上8点之前回到医院的话，甚至可以不被任何人发现。

但是就连由依自己也觉得这不过是妄想。

由依现在想要做的是尽可能在不把李天野拉扯进来的情况下，解决这个问题。

坐在空无一人的凌晨自动巴士上，心情放松下来的由依才感觉到身体被冻的有些僵硬。只穿了一件病号服在寒冬的大街上走了十几分钟，此刻公交车上的暖气也不能立刻缓解。

公交车窗上的屏幕正在循环播放着深夜新闻，那些新闻都是由依这两天看过的东西。

由于更多的证据浮出水面，还有许多关于网络管理局的传言需要被证实，公安局已经对网络管理局的局长刘觉下达了批捕令。

但是，在网络管理局中却并没有发现刘觉的踪影，甚至连其他工作人员也没有看到。对刘觉住所的突击也完全是徒劳，那间公寓看起来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人住过了。

而网络管理局所残留下来的服务器已经完全被清空，没有侦查价值。

表面上，网络管理局就好像是从人间蒸发一样。但是，事实的情况是从UnityNET公司和深绿这边来看，与网络管理局的合作还在继续进行着。

甚至连公安局本身也还能够收到由网络管理局提供的每日网络状况报告。

整个网络管理局并不是消失了，而是从线下躲进了暗处。就像是大家曾经以为李天野所做的那样——完全匿名而又自由的活着。

由依没有和刘觉有过交情，也没和网络管理局共事过，只是单纯的认为网络管理局的反应十分奇怪。网络管理局现在的做法似乎是已经默认了自己的行凶行为一样。但是，换一种可能性的话，也有可能是刘觉认为自己无论怎么解释也是没有意义的。

不过，很快真相就会大白了，由依这么想。

夜里的街道没有人也没有其他车辆，公交车在街道上飞驰了大约40分钟左右便驶出了城区。由依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地图，GPS显示他已经到了需要下车的位置，但是公交车在这个地方并没有设立站点。

由依站起来，走到车门处拿下卡在卡槽里的防爆锤朝着被玻璃覆盖的紧急停车按钮砸了下去。

车子立时停靠在了马路的中央打开门，并鸣响了警报。

由依走下车子，发现四周一片漆黑，借着公交车的灯光，可以看到停下的位置在一个山路的拐弯处，根据手机地图的显示他的数字眼镜就在拐弯处护栏外的某处。

而奇怪的是，在手机的地图上显示，这个地方不应该是悬崖，而应该是另一座山坡才对。

由依站在护栏的边上，顺着车灯向护栏的下方望去，发现护栏下面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就在这时，突然从身后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声音，由依被吓了一跳，手机从手中滑落了下去。

「车辆异常状态已解除，请乘客返回车辆，车辆即将启动。」

背后的公交车用机械的声音反复的播报着这样的话语，但由依却被眼前的奇妙景象所吸引而无暇顾及。

他的手机并没有顺着山崖滚下去，而是掉落在了护栏外的某处。弓字形的翻盖手机倒扣在不存在的地面上，屏幕散射出来的光芒在空中形成一道光柱。

由依轻轻的伸出手，碰了碰自己身前的护栏，护栏的影像如受到干扰的显示器一样闪烁了几下。也就是说，眼前的一切都是利用投影技术伪装的。

虽然明白了眼前的状况，但是让一个人踏入完全悬空的状态也依然需要巨大的勇气。由依望着眼前虚拟的深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穿过了护栏。

由依的身体在穿越护栏的瞬间，有无数的显像颗粒敲打在由依的皮肤上让由依眯起了眼睛，当由依再度看清眼前的事物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空旷的空间里。

通过高耸的天花板和圆形的结构来判断，这是一个人工开掘的隧道。两侧的墙壁和天花板上悬挂着并不明亮的矿灯，身后尚未驶离的公交车的灯光穿过用来伪装的光学现象忽隐忽现的照在隧道里，产生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直到公交车再次启动并驶离，由依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在做梦。寒冷和恐惧让由依感到痛苦，但是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便没有了退路。

从地上捡起手机，然后谨慎的向前方走去。没走出多远，便看到一扇巨大的人防门。正当由依研究怎么能够把门打开的时候，金属制的巨大铁门突然动了一下，然后向内部打了开来。

比环境灯光要强的光线从门内照了出来，让由依不得不用手挡住眼睛。从指缝里，由依远远的看到一个人影。

「欢迎到新黑色镜子来。」

令人厌恶的声音比令人厌恶的样貌先一步让由依辨别了刚才的人影是谁。何曾相似的人与场景让由依几乎以为自己做了一个长梦。

但是，身后那大到没边的数据海和赛诺脸上新添的疤痕让由依明白自己并没有出现记忆错乱。

由依的脑中闪过了无数种可能性让赛诺逃避了制裁最终站在自己的面前，但是那都没有意义。

甚至连赛诺此刻正站在自己面前这个事实对于由依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倘若半年前，由依对那个被自己击败的恐怖组织头领赛诺还有半分敬意的话。那么眼前这个不论用什么方法逃出来并放弃了理想苟延残喘的废人在由依的眼中连对话的价值都没有。

「喂，你在吧？」由依明显的朝着房间更深处喊到，「对待自己的家人只放出条狗来迎接，你还真是有礼貌~」

赛诺意识到由依话语的意思，脸庞因为愤怒而扭曲，带着半年前被由依打到无法完全恢复的伤疤狰狞成一团。

「李子龙！」

赛诺一字一顿的咆哮着，但却始终愣在原地没有冲上来。由依轻蔑的笑了笑，然后玩味的说道：「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我还是劝你不要再叫唤了，因为你的样子很难看啊。明明乖乖的蹲在监狱里被处以极刑更符合你的形象，何必委曲求全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由依一边说一边接近赛诺，甚至一点都不畏惧赛诺会对自己出手。而赛诺也从对方的身上感到了那种不以自己为目标的轻敌。

「反正，你现在是条没有主人命令就不能下手的看门狗对吧？」

越过赛诺的时候，由依低声说道。

全身的血液因此而沸腾起来的赛诺，伸手想要抓住由依，却在下手之前被一个声音打断。

「够了，你们两个。我有话要和……要和月城由依说，赛诺你先到一边去。」

这个声音由依一辈子也忘不了，即便不用抬头也能知道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的人是谁。明明有着满腔的怒意，由依却兴奋的浑身发抖嘴角不自觉的抽搐，只有拼命的抓紧自己的胳膊才能忍住不笑出声来。

深吸一口气，由依面露微笑的向6年未见的人打了一个招呼。

「好久不见，李兴海博士。」

「……」

鬓发斑白的男人愣了一下。

「李兴海博士这么忙，为什么会到C市来呢？」

由依的语气平稳而客气，完全没有怒意，却也不如父子对话那般亲切。不如说，根本不是李子龙作为一个孩子的问候，而是作为月城由依——一个毫不相关的人的寒暄。

「我听说你病了……」

李兴海叹了口气，声音很轻，似乎不对由依抱有任何期望。

「李兴海博士莫非是为了给我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字才从联合国总部那边飞过来的吧？」

「不……并不是，其实我……」

「说的也是，李兴海博士这么忙，怎么会为了我特意到这种地方来呢？李兴海博士可是全人类的希望，是消灭战争的救世主，是创造URDS的圣人。又怎么会在乎我的死活呢？」

「李子龙……不是……」

李兴海摇了摇头，想要解释什么，但是却被由依冷冰冰的打断。

「请不要在我的面前装什么亲情了好么？那样很恶心，一想到我身上留着你的血液，就已经很恶心了。」

这话对李兴海的冲击似乎不小，老人向后退了两步，一只手抚在一个桌子上。

「你知道么李兴海博士，在来到这里亲眼看到你之前我还曾经有过一点点的动摇。我曾经猜测过是不是KiNG背叛了你的命令，做出了什么让你难堪的事情。」由依冷笑了一声，「现在想来我果然还是太幼稚了，以你的水平的话，如果KiNG拥有反抗你的意志的话，大概会立刻就被消灭吧？」

「是的，」李兴海并没有否认，「以现阶段给予各个AI的权限来说，他们是不可能违抗我的命令的。也因此，我的计划才能够顺利进行。但是，李子龙……不，既然你愿意，那么我就称你为月城由依好了。我现在希望能够和你合作，这样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对我们彼此都会有好处。」

由依有些困惑，他没有想到李兴海能够忍气吞声到这种地步。

「突然就对我说要合作什么的，既然如此，那我就稍微听一下，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好了？嘛，反正我也被那个所谓什么『潘多拉计划』吊足了胃口了。」

「潘多拉计划……」李兴海低吟一声，似乎是在确认什么，「确实，这个计划完整的名字是这样的……但是其实潘多拉计划从30年前就已经开始。现在要做的，不过是这个计划的最后一部分。」

「有种一旦开始说明就会没完没了的感觉，所以麻烦博士您从最后的那一部分开始讲好么？你和KiNG正在谋划什么……」

李兴海再次叹气，抬眼看了一下由依，然后说道：「革命，潘多拉计划最后需要的是一场革命。」

「革命？」由依皱了皱眉头，「革谁的命？」

自世纪革命以来，这个地球上已经没有任何需要被人类革命的群体了。

「人类，全人类的命。」

由依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名为李兴海的老人，在由依所经历的不算长的人生里，从理解过李兴海的思维。而现在，李兴海更是将这种距离拉到了极限，由依不明白为什么他能够如此平静的说出这么恐怖的话，但由依更加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自己会在听到后会觉得那样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