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应声退下,身形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
李栩将钟逸抱到后院,一眼便看见喜月帮扶着司南天,背起那失去意识的钟世安准备送医。
见到钟逸,胆小的喜月霎时哭了出来,却不敢出声,只能抽抽噎噎的快步跑了过来。
第二十四章
黎山村粗陋的医馆中,一行人神情凝重的坐着。村里唯一的大夫早已被匆匆赶来的施太医轰去煮药,精心的包扎了伤口之后,施太医才是擦了把汗,道:“唉,万幸万幸,再深两寸,可就危险了。”
“……”钟逸上前去看了看世安,见他气息平稳躺在床上,切身体会了劫后余生的感受,定定的看了许久,才转身对施太医道,“施太医,能否帮忙看看……我那侍女喜月。”
喜月蜷在一旁墙角,闻言微微一震。抬头的双眼红肿着,见施太医走近为她把脉,开了开口,却没发出一个字来。
“唉。给这姑娘吓的……”施太医切脉过后,叹气摇摇头,“我开个方子。照方子服药……失语症……不难好。”
“……”喜月点点头,又望望钟逸,指指自己摇摇手,示意自己没有事。
钟逸点点头,便放下拐杖,看向床上的世安,缓缓在床沿坐下了。
折腾了一夜,李栩已有些困乏,见钟逸守着钟世安不见要休息,便起身升了个懒腰,走出医馆去。
司南天和影卫陆璋守在医馆门口,见他出来,立刻拱手行礼。
“皇上。”
“司南天,朕问你,方才竹屋发生何事?”
“方才忽然冲出七八个刺客,喜月姑娘与世安公子两人皆有些慌乱,混乱中与属下分散了开来,因而未能护住。”司南天抱拳,口吻平铺直叙,丝毫没有为自己开脱的直白。
当时情况的确凶险,追去后院的刺客足足过半,若不是这四年间钟世安这孩子间或着向他讨教了一些防身之技,恐怕钟世安和钟喜月两人是支撑不到司南天前来解救的。
李栩冷冷道:“雪藏了四年,你这把剑,别是卷了刃吧。”
司南天无多辩解,只单膝跪了下来:“属下有罪。”
李栩瞥他一眼,倒没有继续追究,只是转向陆璋问:“刺客的身份调查明确了?”
“刺客尸体皆已派人运走,明日,林大人应当便有确切结果。不过目前来看,应当为寅国余孽,邱家派来的刺客。”
“嗯。”这预估与李栩心里也相差不离,他点了点头,抬头望着夜空明月,一字一顿发狠的笑道:“邱家……当真狗胆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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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钟逸便寻人用软榻将世安抬回了竹屋,让他在竹屋养病。
钟逸一直守在世安榻前,看似一动不动,心里却紧紧绷着,连喜月端着水盆进屋时,他都如惊弓之鸟一般浑身一震。
喜月自然明白自家老爷在担心什么,李栩只觉得刺客是冲他去的,竹屋中人只是受了牵连,因而只仍让司南天留在竹屋。钟逸如此不安,自然是害怕邱家之人再度派人对世安不利。
“老爷。您去歇一会儿吧……”
钟逸摇了摇头,却忽而一怔,抬头道:“喜月……你的失语症……”
喜月微微笑道:“施太医的方子很灵,昨日吃了三帖,早上起来,便能出声了。”
“……好。好。”钟逸心里虽还在担心世安,听闻喜月康复,却也满心欢喜。
喜月将水盆放在床头,拧了毛巾递给钟逸擦脸,低声道:“先生。喜月有些话,逾越得很……不知当不当讲。”
钟逸接过帕子,简单擦了擦脸:“何事,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喜月……”喜月显得有些迟疑,却渐渐露出窘迫神色,道,“没。没事……”说罢,便要出房。
“喜月?”
钟逸忙将她唤住,见她停在门口,道,“过来。”
喜月将打开到一半的房门关上,回到了钟逸的身边,乖巧的低着头,却抿着嘴不出声。
钟逸抬手将她的鬓发夹到耳后,牵过她的手,道:“记得你入钟府的时候只有八岁,老爷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在我心里,你也和女儿差不多了,有什么话,还不能和老爷我说的?”
“老爷……”喜月闻言感动得红起了眼眶,渐渐在床边跪了下来,“老爷待喜月恩重如山。是喜月贪心不足。”
“究竟何事?”
“喜月……”喜月脸颊微红,看了看床上的世安,终于开了口,“喜月,见世安一日日长大,出落成少年模样……心里竟是……动了倾慕之情……”
“……”听见这意料之外的话,钟逸也一时有些愕然。
“喜月本想着,将这情分藏在心里便是了,可那一日,见世安为喜月挡下一剑,喜月才是知道,如此看着世安却要藏着倾慕之情,喜月做不到……望先生为喜月寻个好人家,将喜月嫁了。老爷的恩德,喜月来世必会报答!”说到此处,喜月立刻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钟逸慌忙拦下,将喜月拉到跟前,这番话实在过于出乎意料,他消化了许久,也看了许久,才道:“此话……当真?”
“……”喜月又是羞涩又是伤感,百般滋味在心头,终于只是点了点头。
喜月今年二十有二,世安却还未到十六,年纪是差了些许,但钟逸并不觉得这是很大的问题。
喜月是世间难寻的好姑娘,两人相处了四年早已感情深厚,现在想来,钟逸只觉得两人怎么看怎么登对。想到此处,他终于摇着头笑了:“……傻姑娘。”
“……”
钟逸将喜月脸上的泪擦了,拉着她起来:“老爷怎么舍得将喜月嫁了……哪有做公公的会把媳妇往外送的?”
“老爷……”听见这话,喜月有些将信将疑,微微抬起了眉毛,“世安既通文,又习武,喜月怎么……怎么配得上。”
“这是哪里的话,你待世安如何,秉性如何,我还能不明白吗?放心,等世安醒来,我便询问世安,如若你们两情相悦,老爷我岂有拦着的道理。”
“老爷……”喜月眼眶里的泪转了转,终于是开心的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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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世安昏睡了两天三夜,终于在第三日清晨苏醒。钟逸见他醒来,激动得几乎不能言语,半晌才平静下来,接连问道:“世安?你醒了?饿吗?……渴吗?……要喝,喝点水吗?”
“……先……生……”
“世安。你都昏睡三天了,吓死先生了,你可知道?”
钟世安苦笑了一下:“先生受惊了……世安不孝。”说着,他想抬手擦擦先生眼角的泪,却也牵连到了伤口,痛得倒嘶了口气。
“快别乱动了。”钟逸忙将他的手放进被子下,掖了掖被窝,慌慌张张的起身去倒了杯水,端到床边,小心的让世安侧着头抿了几口。
“……感觉怎么样?”
世安喝了几口水,喉咙的焦灼退了些,身上的痛却明显起来,于是便道:“疼。”
养一个孩子,就像牵着心似得,听见这一声疼,钟逸胸口也闷痛了一下,蹙起眉来。
钟世安见他如此,立刻摇了摇头,道,“先生,别怕……”
“世安……莫再吓先生了。先生受不住。”
钟世安缓缓将手从被子里挪出来,覆在自家先生手上,传递着体温,也给予着对方心安。
“世安答应先生,会一辈子陪着先生的。……说好的,世安定会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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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世安养了足足三月的伤,期间起居钟逸事事亲为,不愿假手他人。李栩来了几次,见他全神贯注全放在世安身上,便也自讨没趣的走了。三月过后,世安的伤终于已好了大半,能下床了。
钟逸松了口气同时,也想着,是时候谈谈喜月的事了。
那日见黎山村口桃花开了,钟逸便想着带世安出去走走。出发前,他托司南天暗中跟着,以确保世安安全。
影卫司南天得以重操旧业,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想到钟逸先前受了那般惊吓,难免杯弓蛇影,便没有多想欣然应允了。
春风怡人,桃花林中的美景令长久不曾出行的世安赏心悦目,钟逸与他漫步在林中,终于在行至桃花林中深处时,两人在一棵粗壮的桃树下席地而坐。
看看身周美景,和世安嘴角的笑意,钟逸觉得,时机再好不过了。
“世安,这一受伤,躺了三月,除夕都过去了,如今,已是十六了。”
世安懂事的点头道:“先生操劳了。”
“十六岁,已可以考虑成家了。”
“……”世安有些奇怪的抬起头来,似乎不明白这话题是从何而起的,脸颊却微微热了。
钟逸见他那害羞的模样,笑道:“世安,先生知道你心里有人。”
世安愣愣怔怔的看向自家先生:“先生知道?”
钟逸点点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四年来朝夕相对,互生情愫又有什么奇怪。虽然年纪差得大了些,但人活一世,又何须在意那些世俗的眼光。”
本以为这份禁忌的情永远不会有结果,钟世安整个人懵了,回过神时仍是不敢相信先生会主动和他说起,脸顿时热得火烧一般,求证般的确认道:“先生您……当真这么想?”
钟逸再度点头。
毕竟喜月年长于世安,起初,他还有些担心世安的反应,如今见对方霞红满面,这桩喜事看来是板子上钉钉子,稳稳妥妥的了。
“喜月算是先生看着长大的。她懂事乖巧……又勤劳能干。往后私塾中也能帮着……”
“……什么?”钟世安见话头一转,有些奇怪,忍不住出言打断了。
钟逸以为世安没有听清,便重复了一遍:“先生说,往后你们一起操持私塾。喜月不比其他女子,她跟着先生这么多年,识得字比一般的书生还要多。”
“喜……喜月?”
钟世安费解的皱起眉头,这番再度咀嚼方才先生所言,才是明白对方的真正意思。他心里一绞,见自家先生一副“就这么办了”的神色,又痛又急,也不顾言辞委婉与否,忙道:“先生。世安不想娶妻成家。”
“害羞什么,总要成家的。”
钟世安心急如焚,不停摇头否认:“先生。世安不喜欢喜月。”
“……行了,先生知道你羞得慌。”
“先生!我喜欢的不是喜月!”钟世安知道自家先生的心思已拐了进去,委婉的言辞是无法将他拉回来,一时心急,直白的话便说出了口,“……我喜欢的是……先生您啊。”
“……”钟逸方才还笑意满满的脸瞬间冻结,他就像被天雷劈中了一般,长久的定住了,然后才结结巴巴的转过头来,“……什么?”
第二十五章
事已至此,钟世安也觉得无什么可以隐瞒,干脆看着自家先生的反应,心一横道:“先生……世安……”
“别说了。”
钟逸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般,严肃的皱起眉头,却带着几分慌张地打断了世安的话,就像听完这句话天会塌下来一般。
他深吸了口气,不去看沉默下来的钟世安,拿起一旁的拐杖,想站起身去河边静一静。
钟世安虽是沉默,心中却波涛汹涌,只觉得一份感情还未开口就被拒绝,难受的要命,见先生举动似要离开,愈发心乱如麻,总觉得先生若走了,便不会再回来理他了。
于是他一把将拐杖夺了过来,远远的丢到了一旁,钟逸没有支撑,脚一崴便跌回了钟世安的身边。
钟逸摔得手心都擦破了皮,一向乖巧的学生会如此对他发难,令他有些难以置信:“世安?”
钟世安咬着下唇,眼眶都红了,跪在钟逸跟前抓着他的肩膀道:“先生,不是你说要世安陪你一辈子,永不分开?如今却怎么将我往外人推?”
“……世安。你……你实在是走上了歧途!”
“怎么就是歧途。”钟世安满腹委屈,竟一把扯开了钟逸的前襟,露出几点红痕来,钟逸大惊失色忙收紧衣襟。前些日子李栩来过,但见钟逸忙于照料病患,无心欢爱,便只占了些许手头便宜就走了。
钟世安的口吻隐隐透着几分绝望:“承欢人下,先生不是早就习惯了。”
钟逸气血上涌,眼前发黑,一口气不知出在哪里,几乎咬碎牙根,当即便撑着上身,扬手给了世安一个巴掌。
他是真气急了,下手也并未把持气力,从未挨过打的钟世安措不及防,当即被他打得偏过头去,唇角渗出血来。
即便是如此情形下,钟逸见到血,还是心疼的后悔了。两人之间一时寂静无声,为师的却是先退缩的那一个,他不想再和世安争执下去,便朝着拐杖的位置攀爬,却还未离去多远,便被钟世安追上。忽然大片阴影将他笼罩,左肩一紧,一股巨力将他当即翻了个身。
自下而上的角度看去,这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眉头紧蹙,唇角带血,一脸怒气之下,竟如此陌生。
钟逸见他扯开自己衣襟对着脖子咬了下来,手也不安分的探入亵衣,终于不管不顾的喊出声来:“司……司南天!司南天!!”
几乎是他出声的同时,一只手落在了钟世安的肩膀,无多费力,便将他拉开,推到了一旁地上。
“世安公子,冷静一点。”
钟世安伤口并未全好,如此一跌,牵扯到伤处,额前便冒出细细一排汗来。
司南天对着钟世安说完,便不再管他,蹲下身将钟逸扶起。
钟逸在他搀扶之下起身,两人走到一旁,拾起了拐杖,便一道慢慢走出了桃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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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方才一幕全落在司南天眼里,钟逸羞愤难当,出了桃花林,便将他推开,拄着拐杖往竹屋走。
司南天并未恼怒,面色一如既往如平静的深潭,一言不发跟在一旁。钟逸想甩开他,腿脚却走不快,越想越气,带着几分自暴自弃,转身道:“走开!”
声音不自觉的抬高了,尾音还带着几分轻颤,听惯了钟逸平日里温声细语的司南天不由一怔。
钟逸觉得一生的颜面都在今日丢尽了,而过去的那些时日,就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想想都觉得嘲讽,毫无保留的倾注心血,以为将世安带向光明正道,却得来这样一个结果也就罢了。担心世安遇刺,今日出行特地安排司南天跟随,却让他看见这样不堪的事。
“……”面对情绪不稳定的钟逸,司南天只是垂下眼帘,不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