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人——李穆梅
李穆梅  发于:2015年03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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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大海,无边无际,没有一个着落点可以让人倚靠,唯一能有所凭依的,也就只有这座孤岛而已。

就跟他的人生一样。

回到内地后,他能从芸芸众生中找到他的家人吗?他退役之后,能够习惯荒州过于自由的生活吗?他若一直找不到与他身心契合的人,他可以忍受一辈子的孤苦寂寞吗?

想着,他有些头晕目眩,心里并不是喜悦,净是担忧与郁结。

更让他害怕的,还有--没有官爰贵的日子,他要怎么走下去?

他不愿想。他怕自己一旦正视了这个事实,他心中的恐惧会无以复加。

我们,不是异类,海平。

我想做你生命中的「孤人」,你知道吗?

海平一震,恍恍然中,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是海潮声吗?让他开始胡思乱想了。

他退了几步,决定远离听得到海的声音的地方。

你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重要性,你不知道你是我唯一能够依靠、献上所有、永远不离不弃的爱人,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愿意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尊严都交托给你……但我一定是做得还不够多,而无法让你体悟到孤人的意义……

他要压抑,要压抑。

他留下来,对谁都没有好处。

如果你先走,你要等我,知道吗?

不要离开我,海平。

海平痛苦地捂着耳。

我爱你。

我也最爱你了。海平。

他几乎跑了起来,他想逃,逃离这温柔的声音能够抚触到他的地方。

可是最后他才发现,他无处可逃。

他躲进了寝室里,闷闷独处,不跟任何人交谈。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摇了摇他的肩膀:「海平、海平。」

海平一震,惶恐地看着来人。

「有人找你,在门口。」

海平怔怔地往门口看去,看到一抹模糊的剪影。

他一阵心悸。

虽是剪影,但他怎会认不出那个他最熟悉的身形?他每一下的举手投足,老早就铭刻在自己的心中了。

众目睽睽之下,海平只好站起来,出去面对。

而会引来众人注目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没有人看过这样的官爰贵。

连海平也暗暗吃了一惊。

27.母亲般孱弱的呼唤

官爰贵发鬓散乱,满目血丝,衣襟像枯叶一样敞着。以往温柔的眼神,如今充满了想割伤人的犀利锋芒。

海平一站出来,官爰贵依旧是深深静静地,先将他看过一回。

然后,他问:「都好吗?嗯?」声音却很乾哑。

海平很不自在。「……你,出来了?」

「是啊。」官爰贵一笑。「他们放我出来了。」笑容含着锐利的刺。

海平感觉到背后有许多双眼在盯着,便悄声说:「我现在,不方便,有什么话,改天再说。」

官爰贵却抓住他的手臂,不让他走。

海平心底有点寒,他想官爰贵是怎么了?他不是最懂分寸的吗?不是最懂人言可畏的吗?以后他就是个校官了,还要留在这孤岛上带兵呢,他不给自己留点颜面和后路吗?

「你答应他们什么?」官爰贵问。

海平撇开头,想挣开他的手。

官爰贵抓得更紧,声音裂得更大:「你答应他们什么!海平——」

海平知道官爰贵什么都知情了,也发现他什么都豁出去了--他能为了保护他而在公开的审判中向众人自承他强暴男人的罪行,他又怎会怕他此刻缠人的质问会让自己更加身败名裂?

海平不能害他。

「我要离开。」海平不敢正视他。「我待不下去了,刚好有一个机会。」

官爰贵紧蹙着眉头。

海平深吸一口气,说着连自己也无法接受的谎话。「没有人可以保护我了,我要保护我自己。」

「不要告诉我你嫌弃我。」官爰贵又步步逼近,将海平压在壁上,声音充满狠戾。「你不可能嫌弃我,你是这世上最不可能嫌弃我的人!这谎你已经说过一次,我不准再有第二次!」

是了,官爰贵又怎么可能不看透他呢?他是与他心有灵犀的爱人,他们热烈地交缠过,灵魂都会融化而流向彼此,他怎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们要升我做校官,你说为什么?」官爰贵又问:「而你现在又要离开,你说这又是为了什么?!」

「没有……为什么。」面对官爰贵的节节逼问,海平只能虚弱地说上一句。

他要如何让官爰贵知道,他也想保护他,他也希望他能过得好,如果他离开孤岛、离开他,可以为他带来一切,那他为何不做?即使做了,会把彼此伤得体无完肤,他也应该要甘之如饴……

官爰贵发现海平的眼神始终是怯弱的,心里泛上一股心疼,他冷静了些,尽量好声好气,想要诱使海平说出真话:「你别怕,海平,你告诉我,是不是他们威胁你?嗯?」

「没有。」海平忍着哽咽。「谁也没威胁我,是我自己的决定。」

官爰贵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肯定地说:「他们威胁你。」

「没有。」

「他们威胁你。」他再说一次,眼神冷冽。「我不会放过他们。」

海平听了,全身一阵恶寒。

他使出蛮力,推开了官爰贵。

「你不要再靠近我了。」他警告官爰贵。「你不要再跟我说话了!」

官爰贵却将他的警告视为无物,瞪着他,仍一步一步向他走近,脚步坚决。

海平只能一退再退。

「海平,你说过,你不会离开我。」他敞开双手,似乎想要拥抱海平。「你说你会等我。」

海平很痛苦,很难过,更让他感到愤怒又哀伤的是,经过这条坑道的旁人正用看疯子的眼神瞧着官爰贵,而肇始者是他,他却无力阻止这一切。

「不要这样对我……海平。」

他应该要带官爰贵避开这些亵渎他的眼神,但是他怕一旦让官爰贵抓到了他,他就再也逃不过他强势的抓攫。

官爰贵现在的气势,是恨不得将他拆了、吃了,好让他与自己融为一体,教他哪儿也去不了,永永远远与他在一起——一如他们之前的誓言。

海平只能转身,逃,一直逃,逃得越远越好。

而官爰贵对他,总是能锲而不舍地追逐。无论海平何时回头,都能看到官爰贵红着眼,冲开人潮,撞破人墙,朝他奋勇而来。

「海平——海平——回来——」他不断呼喊他的名字。「聿海平——回来!」

那喊声如此殷切,如此惶恐,如此不舍——每一声都像针,扎着海平的心。

他痛得止不住眼泪。

最后,海平只好躲进废弃的据点中,而官爰贵则像迷途的羊一样,不断在附近徘徊寻找。

「海平……」他也累了,喊声有些疲乏。「海平……你出来啊。出来啊……」

海平即使捂着耳,也抵挡不住他悲怆的呼唤。

「出来告诉我实话,我会保护你,你不要怕,你出来,好不好?好不好……」

因为怎么也找不到海平,官爰贵失去了攻击的气势,只能跪在原地,无助地哀号。他从一头受伤发怒的野兽,退化成一个彷佛失去了孩子的孱弱母亲,频频向人、向天地、向命运讨饶。

「我们说好要在一起的,不是吗?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啊,海平……海平……我爱你啊,我爱你啊……」

海平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跟着他一块哭。

混着潮声风声,哀号声声回荡在坑道中,镇日镇夜……

宛如孤岛自己也在哭泣。

28.校官的白领子

海平真不愿在这天睁开眼,但他还是醒了。

他下了榻,着好衣服,整好包袱,就等着人来唤他可以登船了。

这是他站在这座孤岛上的最后一天。他怅然若失地等待着他做兵十年来最期盼的一天。

海平……海平……

海平等着等着,忽然敏感地一愣,他好像又听到坑道在哀嚎了,他紧张兮兮地朝四周张望着——

我们说好要在一起的,不是吗?

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啊,海平……海平……

我爱你啊,我爱你啊……

后来,他冷静了。不,坑道没有在哀嚎,也没有人在坑道中哀嚎,而是始终有一个人在他心中哭泣。那个人是他今世最爱、以后也再找不到能这么痴恋与呵护自己的爱人。

那天官爰贵像发了疯似的哭嚎了镇日镇夜之后,海平便没再看过他了。

他听了很多传闻,说是官爰贵又被关回禁闭室,也有人说他被调到比大钇屿更小、环境更差的西钇屿上任新差。不论谁真谁假,海平都无从证实,只要他多问一句,每一个人便会用看珍稀禽兽的眼光扫视他。

这几天,他也释怀了。这样也好,直到他回到内地以前,彼此都不要再相见吧,连道别也不必了,如此对大家都好,谁都不会再为了对方的一举一动而受伤……

这时,有人在门上唤了海平。海平以为是船将要启航,便带着包袱起身。

但他看清了门外的人时,包袱却掉到了地上。

呼唤他的人是一名传令打扮的小兵,而站在小兵身后的人,是一身校官装束的人。

那个人,正是官爰贵。

那圈硬挺洁白的白领子,又堂堂皇皇地回到他身上了。

海平心里很高兴,可是也很害怕这个时候面对他。

「聿海平,我们长官找你。」传令兵说完,便让到一旁,和其他两名也是传令装扮的人站在一起,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与官爰贵,让人有种被监视的感觉。

海平大概了解当下的情况了。上层真的非常珍惜官爰贵,害怕他再度失控,便派了三名小兵时时跟随他、监控他。

如此想来,那圈白领子反倒像是圈禁他的锁铐。

官爰贵上前一步,伸出手,恭恭敬敬地唤他:「聿兵员。」

聿兵员……这称呼让海平心里一悸,无限失落。

他留心了官爰贵一眼,见他被打理得极好,英挺而干净,一身高官该有的派头与气质都回来了,他稍稍安心。

只是,他的眼虽没了吓人的血红,却敷上了一层灰槁的死寂,表情淡漠,好像对一切都无所谓似的。他不禁又想起了与他相识之前的官爰贵——整个人就像海雾一般,柔而不伤,有点清幽,却是茫茫的、冷冷的,让人怎么也抓不透。

「上次,失礼了,」他有礼地说:「我感到,很抱歉。希望没有吓到你。」

「不……不会,请别介意。」海平一顿,说:「长官。」

在传令兵们的警戒眼神下,海平与官爰贵握了手,正正当当,一如一般主从的分际。

不过,海平觉得掌心里多了一个小物事。

传令这时上前提醒:「长官,一会儿有一场议事,我们也该前往了。聿兵员待会儿也要上船,大家都别耽搁了。」

「我明白。」官爰贵淡淡地应了一声,又看向海平:「祝你一路顺风,聿兵员。」

海平紧紧地握着掌心里的东西,压抑着激动说:「是的,长官。」

官爰贵牵了牵嘴角,便被传令们簇拥着离开。

海平回到寝室内,赶紧打开手里的纸条,上头写了几个字:

东角,壬午据点,不见不散。

海平的心脏狂跳。

29.孤寂的等候

在起航前的半个时辰,海平匆匆地来到东角的壬午据点。

他虽然担心与官爰贵独处,又会使他失控,可是——

在离开他之前,他还是想与他说说话,即使是好好的一声道别也好。

至少,他想要告诉官爰贵,他要好好珍重自己。一如他曾经对他说过的——

我认为长官是个值得许多人珍重的好人啊。

然而当他赶到了约定的地点时,并没有人。一旁的炮口洞洒进了午后阳光,一切都安安静静的,彷佛没有时间的流动。

只有一只掌大的小包袱孤伶伶地被扔在地上。

海平唤了几声,都没人应和。

他捡起那只小包袱,想了一下,忍不住打开了。

里头有专门配给予军眷的粮票、布票,份数多得惊人,让一个家庭用上四五年准没问题。另有一张钱庄的票子,金额看得让海平这个穷惯的小子只能咋舌。还有一只战士授田证,虽然田址落在荒州北方的不毛之地,但也占地颇广。海平又翻出了一只旧婺州京畿的屋契,上头标写着「官氏祖宅」,拥有者为官爰贵,但一旁又有新笔迹写着——

全权让予聿海平。

新笔迹上,压着鲜红的章印。

若禁国人能够回到目前被牡国人占领的婺州,这只落址靠近旧京穰原的屋契便值万金。

官爰贵在做什么?这一只小包袱是他单独约他出来的理由吗?他为什么要给他这么重要的东西?

他继续翻,这次找到了一小册军眷院的眷员认证书,他打开一看,第一次读到了官爰贵女儿的名字。在女孩名字的下方,除了生父官爰贵的名字之外,上头也标着——

代理员聿海平。

官爰贵的授权章印,充满肯定的力劲,印在海平的名字上。

海平一时无法动弹。

他想起自己曾对官爰贵说过的话——

那,你跟我一块打渔,如何?我们可以合力买一条船。

我们也可以买一块地、自己用咾咕石砌一栋石屋,我们的退俸应该可以一起做这些吧,虽然我的肯定没有你的多,不过,我会努力干活赚饷的,你放心。

然后我们可以把你女儿接出军眷院,咱们一块住、一块睡、一块开伙、一块打拚,就在荒州的一个村过着安安静静的平安日子,谁也不会打扰我们,多好?还有你手艺佳,想到每天晚上都能吃到你煮的饭菜,就觉得一天的辛苦都值得了。

然后,他好像听到了官爰贵温柔答应他的声音——

我一定会等你,所以,你别怕,嗯?

他一怔,赶紧四处张望,当然,这处废弃据点依旧毫无人烟,这包物事的主人仍然没有现身。

海平站了起来,急着想要找到他。

他一定要在上船前,找到他!

即使他这么残忍地离开他,可是官爰贵还是不愿意与他断了联系,他把自己所有珍贵的东西——包括他心爱的女儿,都全部交给了他,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们的羁绊不会断。海平激动地想——不会断!不会因为海与陆地的间隔而中断!

他要亲口告诉官爰贵——他一定会好好地带着他女儿,在温暖的咾咕石屋陪伴她长大,然后一起等待他从孤岛归来。

他们会过着幸福相守的日子,直到终老!

——他一定要这么告诉官爰贵。

海平逢人就问,可是却没有任何人看到官爰贵。

他越找越慌,越问越急,离他登船的时间已经迫在眉睫,仍没有下文。

海平最后怔在人来人往的东角码头上,感到不真实的惶然。

官爰贵去哪里了?

这时有一队人马神色慌张地奔走,他们先上了船舰与船员对话,接着又奔下船,在码头上呼喝人手,武装了一支火铳队,准备要出洞侦查。

紧接着,海平就被拉上了船,补勤舰脱了锚,开始被纤夫班拉动。

海平忙拉了一名船员问:「怎么走那么急?我还要找人啊!」

船员喝道:「再不走,等那班鸢军回来,我们就走不了啦!」

海平一震。「鸢军?」

「你不知道吗?这班鸢军来得静悄悄的,坑上有好几个人被拉出去吃了!刚刚还听说有几名军官呢!他们那支火铳队现在要出去找人了。」

海平的胸腔被一股巨大的不安梗着,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起了,那壬午据点旁有一口炮洞,当他到那儿的时候,那里安安和和,平平静静,只有暖和的太阳,宁静的影子,没有太多纷争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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