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富负手长叹,“的确是我们小看了这位李又玠大人。”说完年富拿起桌上书册,开始认认真真看了起来。年禄突然想到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凑到年季跟前,轻声问道,“方才假如少爷一怒之下拂袖离去,结果会如何?”年季很认真的看了一眼年禄,笑道,“有我在,这样的蠢事永远不会发生。”年禄讷讷的点了点头,总感觉年季的笑容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讥讽与孤傲。
第五十六章
时间不知不觉走到了傍晚,婢女掌灯鱼贯而入,放下膳食随即又翩然离去。菜式很简朴,有酒也有肉,年富一向不是很挑剔的人。而年季只要有酒,就是不给饭吃依然陶然自得,只有年禄一脸的愤懑不平。
晚饭过后,年富与年季继续翻看卷宗。乘着夜色正浓,年禄轻手轻脚摸出了正堂的大门。待年禄鬼鬼祟祟的身影消失在黑暗深处,年季突然抬起头笑道,“你这是想让李又玠大人陪我们一起熬夜吗?”年富无所谓的挑眉,“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年季又道,“听说这位李又玠大人共有六位夫人,而且个个出落得如花似玉。”年富点头,“十多年前的确有这样的传闻。”年季突然失去了继续八卦李又玠及其风流韵事的兴趣,因为十几年前不论那几位夫人如何的沉鱼落雁国色天香,到如今恐怕早已是昨日黄花了。
“呵欠!”年富揉了揉发痒的鼻翼,“起风了。”年季拿起灯罩罩住晃动的烛火,“恐怕是要下雨了。”年富起身走到窗前,只见屋外狂风肆虐,落叶纷飞,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忽见假山树丛深处有一抹比这夜色更加深沉的“漆黑”笔笔直直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年富的嘴角露出一丝沁入心脾的笑意,随即步履轻快的走近书案旁,继续与厚厚一摞的卷宗做着不懈的奋斗。年季面色古怪的伸长脖子朝外探看,目力所及之处风疾草木吹。心下狐疑,方才年富到底看到了什么。
直到年富将烧长的蜡烛灯芯剪掉三次,正堂的大门被悄然推开。烛火一阵跳动之后,年富感到一股切肤入骨的寒意席遍全身。年富没有抬头,径直问道,“事情都办妥了?”年禄带着一脸兴奋尚未褪去的潮红,激动道,“少爷放心,都办妥了。只是路上遇到了一点麻烦。”年富眉头微蹙,“他受伤了?”年禄一愣,随即点头,“应该是伤在腿上。”年富恍然,“难怪了。”一旁的年季虽不问,却大约也能猜到受伤的人正是那个只闻其名,却从未见其人的隐七,而年富方才在黑暗之中瞧见的也必定是此人。瞧着年富的神情,年季对那个神秘的隐七主人感到从未有过的好奇。年季道,“仅凭江宁城外澧水乡顾家大嫂的证言证词恐怕很难撼动今时今日钮祜禄陆川的地位。”年富淡笑,“你不觉得鸿善医馆内的那名少女很古怪吗?”
年季略一思索道,“恐怕与那陆川有切齿之仇。”年富点头,“如此倒行逆施之人行事更是专横跋扈,无所顾忌,要想抓住这种人的把柄简直易如反掌。”年季笑道,“你定是抓住他一个很大的把柄。”年富回头望向年季,目光柔和,“夺人发妻,逼人至死,草菅人命,贪赃枉法这些够不够那陆川死上一次?”年季瘪嘴点头,“搓搓有余,只是这人证物证齐全?”年富淡然摇头,“人证现在李又玠大人已经看到了,至于物证——”见年富脸上的笑容邪魅似鬼,年季的目光转向年禄。年禄无辜摊手,“是隐七从那陆川身上偷下随身玉佩,随后投入那户被夺发妻,招致满门被杀,纵火焚烧的张家府院内。”年季朝着年富比去了大拇指,“还是你狠!”年富微笑颔首,“多谢夸奖。”
年禄换下湿漉漉的衣裳,突然想到了什么,神秘兮兮道,“少爷你猜刚才我在院门外见到了谁?”年富略一沉吟,“不会是秦淮名女支幽芙姑娘吧?”年禄神情一怔,兴奋道,“正是幽芙姑娘,身边还跟着那个泼辣的秋思小丫头!”年季脸上的笑容颇有些少儿不宜,“你以为那幽芙姑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年禄呵呵贼笑,“那还用说,李又玠大人是个男人,听说还是个相当理解女人的风流男人。”年季望向沉吟不语的年富,“你也认为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那秦淮名女支夜访总督府只是为了与一位年过五旬的糟老头子春风一度?”年富紧了紧衣领口,幽幽道,“是或不是,明日一早自会分晓。”
坐在正堂内看了整整一夜的卷宗,直至东方吐露,晨曦辐照,年富感觉浑身上下一阵阵发着虚寒。用过早膳,一位管家模样的老者来报,“老爷有请。”于是年富一行穿过长亭雨轩,趟过小桥流水,钻过假山石窟,终于来到一处清雅幽静之所。只见那门房匾额上写着“静思斋”三个笔力苍劲的大字。年季幽幽叹息,“当今圣上惜字如金,朝中权贵罕有能珍藏其御笔手书者,没想到这位李又玠大人却可以拿来做门房匾额,还真不是一般的大气滂沱。”
年富拾阶而上,在静思斋的大门缓缓打开之时,年富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一副“猛虎下山图”直扑面门而来,杀气凌厉,令人乍然瞠目。年富在稍稍一愣神之后,随即便看到坐在正堂之上的中年男子,只是昨日的一袭青衫变成了顶戴花翎,蟒袍补服,神情威凛。年富疾步上前,躬身施礼,“下官年富见过李大人。”
李又玠似笑非笑道,“你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年富垂首立于一侧,神情淡然却不失恭敬,“半个时辰之前,大人若是突然出现在下官面前,下官定然吃惊不小。”李又玠俯身,精目微敛,“噢?难道是我府上的管家泄露了藏机?”话音刚落,方才引路的老者“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下人该死,坏了老爷的大事。”
李又玠无所谓的摆了摆手,“起来吧,这里没你什么事,下去吧。”老管家带着一脸的愧疚自责,躬身退去。李又玠慵懒的倚靠在太师椅上,抿了口茶方抬手随意一指。年富躬身再拜,“多谢大人。”也不矫情,找了一处沐浴阳光的座位从容坐下。
年富此举令李又玠颇觉眼前的年轻人与众不同,于是开门见山道,“你为什么选择坐在那里?”年富一愣,着实没有想到李又玠会问出如此出乎意料的问题,随即回答,“因为这里有阳光。”李又玠笑道,“本官在这座御赐静思斋内接待过形形j□j的人,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明百姓。他们或选择坐于本官下首首位,或末位,亦或者中间位置,却很少有人会选择右手一侧,你猜这是为什么?”
年富凝神略作沉吟道,“选择坐于首位者想来都是门庭显赫之人,至于末位自然是与大人身份悬殊者,选择中间位置心中必定无所求。至于选择坐于右侧,自古以来以左为尊,故而下官猜想是访客之人对大人的尊敬。”李又玠淡笑,一双精目直刺年富心底,“而你却选择坐于本官的左手一侧。”声音低沉阴冷,竟似金石掷于地,瞬间令现场气氛骤然紧绷。
立于门外等候的年季心神一凛,暗暗替年富捏了把冷汗。只听年富从容对答,“下官将自己置于阳光之下,意在向大人表明下官无蝇营狗苟之行,无藏污纳垢之心,此行必将稽查女干伪,尽除浮薄器陵之习,归于谨厚。如实上达详情,绝不因个人喜好随意添加,此心天地可证,日月可昭!”
李又玠满意而笑,扯着粗硬的嗓门喊道,“丫鬟,换好茶!”话音刚落,四位相貌姣好的女子端着热茶香茗鱼贯而入,细看之下发现这四名女子或清丽脱俗似幽兰,或冷艳白皙似雪梅,或窈窕俊秀似凤竹,或温婉柔情似雏菊,姿容之绝色,令人神魂颠倒。从皓腕纤指中接过香茶,年富目不斜视道了声,“谢谢。”眼角的余光看到李又玠幽冷狡黠的目光之中闪过一丝赞许。
“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是查嗣庭的同乡,对于陈佑铭此人,小年大人有何看法?”门外的年季恨恨的咒骂一声,“老狐狸!”而身在局中的年富淡然一笑,“浙江桐乡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自古以来不乏贤士名流。陈佑铭,字肃然,康熙四十五年生人,自幼承庭训,博闻强记,年方十六便已名动乡里。一首七绝同里春羡煞同龄人:壁柳黄莺啼早春,古桥净水醉红尘。晚来谁处渔家曲,翠色青烟一径深。”
刚一念罢,年富听得隔壁厢房内传来衣袂碰擦之声,待细听之下声音全无。年富略作思索,心中了然:恐怕隔着这扇门的背后另有玄机。李又玠似乎来了兴致,继续问道,“小年大人可知皇甫渊其人?”门外的年季在老管家恶狠狠的眼神瞪视下将李卫祖上十八代全都“善意”的问候了一遍。
年富摸了摸发痒的鼻翼,感觉喷出的气息烫手的炙热,朗声说道,“皇甫渊,字承德,本出身官宦世家,奈何母亲身份低微,在其十三岁时被长妇逐出门墙。”年富在此处顿了顿,果闻隔壁厢房内传来异样的喘息之声。年富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继续说道,“幼时的苦难经历造就了皇甫渊如今高傲冷漠的个性,然而其人文思敏捷,策论严谨,独步士林,在江南四大青年俊才之中可居首位!”
第五十七章
李又玠抬手鼓掌,随即站起身,走近年富跟前,不加掩饰的流露出赞赏之意,“若论才思敏捷,博闻强记,普天之下,除了小年大人,恐怕无出其右者。”年富谦虚还礼,“大人谬赞。”李又玠负手立于年富跟前,突然欺身上前,压低声音,似笑非笑的问道,“那小年大人也一定认识江宁府的陆川知府?”年富躬身抱拳,“耳闻却从未谋面。”
李又玠恍然点头,“原来如此。本官还有事要办,稍后再叙。在我这总督府小年大人可以随便逛。”说完竟是扬长而去。年富走出静思斋,年季如释重负,“此人痞气十足,锋芒毕露,如此个性居然在这官场混得如鱼得水,当真异类。”年富淡笑,“曾经亦有人以‘行事乖张无法度,不学无术乱纲纪’为由将之弹劾于南书房。”年季好奇,“噢?那皇帝老儿如何谕下?”年富闲庭信步于江南总督府的后花园中,满目奇花异草,甚为壮观,“传闻当时皇上口谕:李又玠粗率狂纵,人所共知,何必介意。朕取其操守廉洁,勇敢仕事,以换回瞻顾因循,视谣闻如膜外之风尔。”年季瘪嘴,表情多少有些羡慕嫉妒恨,“原来是皇帝老儿的宠臣。”
不知不觉走入一座雨轩凉亭,年富刚一坐下,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见年富脸色不好,年季关切道,“你没事吧?”年富扶额摇头,“估计是一晚未睡的缘故。”年季好奇的问道,“你一共记下多少位浙江士子的卷宗资料?”年富想了想,“四百七十三人,从太祖皇帝努尔哈赤入关建立大清朝以来。”
年季瞠目结舌,呆愣半晌之后朝着雍容俊雅的年富比去了大拇指,“在下不服都不行。”两人正说着,老远就见年禄匆匆赶来。见到年富,年禄上气不接下气道,“少爷——,呼哧呼哧,大事不妙!”年富心下一沉,语气却越发沉稳,“出了什么事?”见年富成竹在胸的样子,心里头慌乱的年禄安心不少,“少爷还记得昨晚夜访总督府的幽芙姑娘吗?”年富点头,年禄紧张兮兮道,“刚才在后院厨房间,小的见到秋思姑娘了。”年季一愣插嘴道,“那刁蛮小丫头?”年禄点头,“小的本以为狭路相逢,必有一番口角。没想到那丫头见了小的,扭头就跑,跟见了鬼似的。”
年富问道,“你追上去了?”年禄连连点头,“小的追上去一看,那刁蛮丫头哭得眼睛红肿。”年季疑惑的摸了摸满是胡渣的下巴,“一弱质女流夜访总督府,贴身小婢暗墙饮泪?这其中事态的发展难道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年禄总感觉年季的表情夸张之中带着氵壬荡的调侃,可见“嫉妒”的确是人类最易犯的七宗罪之一。
年富沉神良久,幽幽问道,“幽芙夜访总督府,是为了她那位蓝颜知己?”年禄急急点头,年富凝神,“是谁?”年禄压低嗓门,“汪景祺!”年禄话音刚落,年富猛的站起身,突觉眼前一片漆黑,身体一阵轻晃,本能的扶住身旁栏杆才免于摔倒。年禄慌忙上前想要扶住年富,“少爷您没事吧?”年富摇了摇头,“没事。”年季困惑问道,“这个汪景祺到底是什么人?”能令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年富如此失态,看来这个汪景祺来头不小。
年富又重新坐下,神情冷凝道,“汪景祺其人恃才傲物,久困名场,一生仕途蹭顿,其父汪霖乃户部侍郎,其兄汪见祺礼部主事。康熙爷在世时,浙江普陀汪氏一门三进士,也曾显赫一时。”年季点头,眉宇之间困惑不解,“一门三进士较之平常官宦之家也的确显赫荣耀,可对于天潢贵胄、皇亲国戚的年大公子而言,恐怕也只是不入流的小门小户。这样的人或与之为敌、为友,恐怕都不足以构成利害关系。”
年富眉目深锁,望向假山幽径深处,叹息道,“那是因为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年季将酒葫芦揣进怀中,抬手遥请,“那在下就洗耳恭听。”年富道,“康熙五十四年,那时胡期恒还只是西安布政使。”年季点头,于是年富接着说道,“当时名噪一时的汪景祺在一次桃园诗会上,长叹谓之悠悠斯世,问何人能与之为友?”
年季瘪嘴,“好大的口气!”年富倚靠向身后栏杆,淡笑道,“一个自小家境贫寒,却是左右逢源、平步青云,而另一个家世显赫,恃才傲物,却是官场蹭顿。在那次诗会上,两人不打不相识,结下金兰之好。”年季讶然,“这样两个命运截然不同、性格极其迥异的人居然能凑到一起,‘缘分’二字当真奇妙的很。”
年富继续说道,“蹉跎前半生的汪景祺最后放弃官场,专心致志做了胡期恒的幕僚。”年季了然点头,“难怪以胡期恒憨厚之人居然能娶上年大将军的亲妹子。”听到这话,一旁年禄不乐意了,“胡姑爷状元及第,为人最是亲善,府中下人谁不尊重!”年季笑道,“所以这也印证了每一位功成名就的大人物身后都有位才华横溢,却甘愿默默奉献的淡泊隐士。”
年禄皱着一张圆圆脸,不服气的低声呢喃,“这是在说你自己吧。”不去理会二人的争辩,年富自顾吟诵道,“较之阁下威名,不啻荧光之于日月,勺水之于沧溟。盖自有天地以来,制敌之奇,奏功之速,宁有盛于今日之大将军哉!”年富刚一念罢,年季笑喷了,“马屁拍得如此直白,世所罕见,不知这惊世文采出自何人手笔?”年富笑道,“汪景祺!”年季一愣,“是他?不该啊!”
年富点头,“的确以其人孤绝桀骜的性格,定然写不出如此献媚之文。然而它的的确确被好事之人收录于‘西征随笔’之上。”年季道,“难道这里还有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