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沈风逸的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梦里时光交错,他与宋瑞又回到了中箭的那一刻,可是,在梦里,他背着宋瑞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就是没有一个人能救宋瑞,他觉得好累,累得迈不开腿了,而背后的宋瑞却突然睁开眼,笑着对他说了一句:“没关系的,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活着。”随后气息减轻,连人都变得飘渺起来。
沈风逸猛地睁眼坐起,额头上全是汗珠,喘着粗气,茫然四顾了片刻,脑子才彻底回笼。
对了,他记得宋瑞醒来了,应该是醒了,不是他做梦的,是真的醒了……
尽管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宋瑞是真的醒了,可心里还是不放心,也不管自己身在何处,掀开被子便下了床,然而一开房门,沈风逸傻眼了,眼前的院落样子显然不是杏林堂了,那是哪里?
“公子你醒了,奴婢这就去给你端饭菜来。”
沈风逸这才注意到站在门边的一个婢女,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张嘴便问:“宋瑞在哪里?”
婢女也是一愣:“这个,公子问的可是与您一起的那位公子?”
沈风逸先是一愣,忽得明白过来,想必在自己昏睡的时候,莫司谷跟宋韵梨已经把宋瑞跟自己都带回了侯府。
思及此,沈风逸换了个问法:“你家世子在哪里?”
“世子跟世子夫人在梨苑。”
“可否替在下引个路?”
那婢女见着沈风逸浅笑盈盈的模样,瞬时羞得低下了头:“公子请随我来。”
还未走近梨苑,便看到迎面而来的莫司谷跟宋韵梨,莫司谷快走两步上前:“刚想去松苑看皇……公子,公子怎么就自己过来了?”
沈风逸也不拐弯抹角,径直道:“我不放心宋瑞,所以让婢女带我过来看一眼。”
宋韵梨笑答:“邬大夫说舍弟已经醒过来就没什么大碍了,只是伤及心脉又失血过多,所以,还需要较长时间慢慢修养恢复。我方才刚喂他喝了药,这会儿睡下了。”
沈风逸这才想到要问:“我究竟睡了多久?”
“整整一天一夜。”
沈风逸闻言皱起眉头,自己再怎么累,也不可能睡这么久还睡这么沉啊,难道浅眠的毛病好了?
见沈风逸脸色不佳,宋韵梨连忙解释道:“是邬大夫说,公子太过疲劳,需要多加休息,不然身子吃不消,所以,我们特意在公子房里点了安神助眠的香,还加了邬大夫配的香料,一起燃着,目的就是为了让公子能多睡会儿。”
沈风逸略微点了点头:“我还是进去看一眼吧,好放心。”
眼见着莫司谷与宋韵梨又要跟自己返回梨苑,沈风逸连忙出声制止:“看时间,也到晚膳的时候了,二位就不用陪同了,我自己去便可。”
而宋韵梨原还想坚持,却被万分识相的莫司谷拉走,美名其曰陪公婆用膳。
听他提及莫傲松,沈风逸顿下脚步多问了一句:“侯爷可知晓?”
虽只是半句,也足够莫司谷知晓他在说什么了,遂答道:“自然知晓,说是待公子醒来便去拜见,只是没想到公子先跑来梨苑了。”
“那就暂且别告诉侯爷我醒了。”
莫司谷应声离开,沈风逸则转身进了梨苑。
轻轻推开门,沈风逸特意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至床边,却看见宋瑞正睁着一双不算清明的眼睛,笑望着自己。
“你姐姐说你睡了。”
“恩,装睡的。”
沈风逸坐下身子:“连你姐姐也要骗?”
宋瑞笑而不答,其实,他是因为知道沈风逸醒来后一定会来看看自己才肯放心,所以才故意装睡支开姐姐姐夫,只是,这话,宋瑞不愿意告诉沈风逸。
沈风逸也不追问,在床边坐下,盯着宋瑞的眼睛看,许久之后才开口问道:“还疼吗?”
宋瑞稍稍勾起了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恩,疼着呢。”
沈风逸无奈:“疼你还笑?”
“嘿嘿,高兴。”
“傻兮兮的样儿。”
宋瑞缓了缓,才再次开口:“我是真的高兴。高兴这一箭扎在我的身上,而你安然无恙。”
沈风逸倏地酸了鼻子,使劲眨着眼睛,不让水汽外露。
宋瑞已经显出几分疲态,不甘不愿地合了眼,嘴却还不肯闭上:“这下子,是真的要睡了,你也躺下陪我会儿吧。”
难得见宋瑞冲自己撒娇,沈风逸更是有求必应,就着宋瑞外面那窄窄的地方,面朝宋瑞和衣侧躺,还顺手理了理宋瑞落在额前的散发:“睡吧。”
不消片刻,宋瑞的呼吸声便沉了下去,沈风逸轻声喊了几遍都未得回应,这才蹑手蹑脚地从床上下来,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刚走回松苑,莫傲松便在门外求见。
“侯爷请进。”
莫傲松小心地推门而入,接着一个跪拜:“臣,莫傲松,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侯爷请平身。朕恐怕要在侯府多耽搁几日,还望侯爷莫要声张。”
“臣明白。臣斗胆一问,不知皇上对于贼人是谁,心里可有数?”
沈风逸静静地看着莫傲松,却不说话,莫傲松稍一停顿,没有继续问这个,而是转了话题:“听犬子说,宋骑尉中的是锯齿箭,这箭可不简单。”
“侯爷何出此言?”
“回皇上,就臣此生征战沙场的经历来看,只在西饶的朱雀军中见过。宋骑尉运气算好,箭上无毒,若是箭上带毒,恐怕,连解都来不及,因为齿状入体,不论怎样都避不开体内经脉,毒直接由经脉入心,基本上是片刻的事情,我云国大军在此上,可没少吃过亏。”
“朱雀军?”沈风逸记得,西饶的朱雀、白虎两军军是在大皇子万炎手中,而玄武、青龙两军则在二皇子万冷手中,如此说来,这事就算跟西饶当今国主没有关系,但跟这个万炎却脱不了干系。
只不过,沈风逸纵使猜测,面上还是不露分毫,很是淡然地问道:“难道,这种箭,除了西饶,就没人能造出来了吗?”
“回皇上,吃亏太多自然想着如何还击,臣不是没想过造一模一样的箭,可是齿状箭头很难把握好角度与硬度,不论臣找来多少能工巧匠,至今都未能成功,我想,这可能跟西饶的矿产有关,他们用于造箭的是西饶独产的一种金属矿藏,高温下又极易变型却偏偏冷却后质地坚硬。”
莫傲松的话,让沈风逸对自己的猜测更加深了几分肯定,只不过却未对这莫傲松明说。
“知晓此箭的人可多?”
“但凡在西境跟西饶对战过的将士,无一不知。”
这句“无一不知”倒是让沈风逸皱起了眉,边关将士无一不知,他这个远在京中的皇上却一无所知,是边关未报,还是京中有人刻意隐瞒?
“有关此箭,何以未见上报朝廷?”
莫傲松闻言诧异抬头:“此事早已呈报过刑部,臣能招来各路能工巧匠进行琢磨也是经由刑部所批,这……”
话不需多,如此两人便已心知肚明,这显然是被有心人扣下了呈报帖,欺上瞒下,下面的以为上面的都知道并做了批示,上面的却根本不知道此事,如此说来,有些事,真就呼之欲出了!
心中有了计较,沈风逸反而更显平静,随意与莫傲松闲谈了几句,便让莫傲松先退下了,只是,最后嘱咐道,宋瑞在此养伤一事只字不可泄露。
莫傲松虽退离政事已久,却不是个不解形势之人,之前刑部下发的关于宋瑞擅离职守的捉拿告示,他也有所耳闻,虽后来撤去,但其中恐怕另有隐情,此刻身受重伤出现在此,必然事有蹊跷,不过,多年的朝中摸爬,莫傲松自然知道,不该问的事就莫要好奇,只管照办便可。
“皇上放心,除了臣与犬子夫妇,府里人只知是臣在京中的故交之子前来替臣贺寿,不过路途遥远,又遇山匪,这才受伤修养。”
沈风逸忍不住多看了莫傲松两眼。
一直以来,这个常年远在边地的侯爷,早年虽有战功却在巅峰时期退居留守,甚于自己的儿子也是从一个小小的兵士做起,靠着自己的本事一点一点做到参将,随后便好似江郎才尽,再无大功大过,一直只是个不高不低的从三品参将。
如此不温不火,既不会被朝众人遗忘,又能不露锋芒,所谓大隐隐于市,如斯这般隐于朝堂,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恐怕,自己一直以来都低估了这两父子。
待得莫傲松告退之时,沈风逸才再次开口:“还有一事交予侯爷。”
“但请皇上吩咐。”
“宋瑞修养期间,还烦请侯爷从府中近卫内选出五对身形与朕以及宋瑞相似之人。身手尽量挑好的,切记,人选必须要靠得住。”
“臣遵旨。”
第五十六章
待在侯府的日子,悠闲得总让沈风逸忘了今夕是何年。他现在最常做的事,便是陪着养伤的宋瑞一起坐在梨苑的院子里晒太阳,两个人可以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静静的,一坐便是一天。
好几次,沈风逸眯着眼靠着椅背,看着一旁趴在软榻上的宋瑞,阳光融融地铺在他的脸上、身上,透着那股子慵懒,平白让人生出一种错觉。
好似两人抛开了所有的俗事烦争,躲到一四方院落,没有了朝堂、阴谋与算计,每日每日都是在这般坐看日出日落的娴静中悠然度过。
只是,再如何的错觉,都掩不住心底的那个声音。
阴谋还在,危险还在,两个人是躺在刀尖上偷得浮生半日闲。
这日,宋瑞总算可以不用趴着而是坐着也不扯痛伤口了,整个人立刻陷入一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模样。
“逸儿,我昏睡的时候,你是不是哭过?”
沈风逸正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一听这话,整个人抖了个激灵,随即侧了侧身子,很是平静道:“没有。”
“没有?不能啊,我人虽然没醒,可我感觉到了啊。”
沈风逸依然面无表情:“你个昏迷的人感觉错了很正常。”
“不能吧?我明明觉得是你啊。”
沈风逸目不斜视:“你觉得错了。是你姐姐。”
宋瑞说话的调调是真的疑惑,脸上的表情却是笑得贼贼的,可惜,正襟危坐的沈风逸根本没有看到。而宋瑞一边装相,一边看着沈风逸抑制不住泛起红色的耳根,脸上的笑意更深三分。
“难道真的是我记错了?”
“恩,你记错了。”
“那……”说着话的同时已经一点点挪过来的宋瑞,此刻刚好将脑袋搁在沈风逸肩上,“看来我受伤了,你一点也没伤心,逸儿根本不爱我。”
沈风逸的身子一僵。
两个人从摊牌到一起,没人敢去想过未来,自然无人轻易肯说出那个爱字,一直觉得感情已在,话说与不说都没差别,而现在,于猝不及防间听到这个字眼,才发现,哪怕感情早已深入骨髓,可在听到这个字眼的时候,心跳还是会漏掉几拍。
沈风逸没有回头,只是若叹气一般低语:“那,你爱我吗?”
宋瑞双手扳过沈风逸的脑袋,眼对着眼,笑意仍在,只是没了调笑只剩温暖:“逸儿,你知道当我感觉到那支箭擦过心脏的瞬间,我最遗憾的是什么吗?”
沈风逸的眼眸晶亮:“是什么?”
“我最遗憾的是没有亲口告诉你,我,宋临轩,爱你沈风逸。”
这一次,不管沈风逸如何嘴硬,也挡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他以为,他早已知晓宋瑞的心意,所以,即便听到这样的话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然而这一刻,他才知道,一切的他以为都是徒劳,真真正正亲耳听到,仍是能直达心底,震得心尖发酸发麻。
宋瑞咧着嘴笑,勉强支起胳膊将沈风逸搂进怀里:“还说那个哭的人不是你?到底是不是你?”
听不到回答,却感觉得到怀里的人坚定的点头。宋瑞更是笑得连后槽牙都看见了,那副餮足的模样,要多晃眼有多晃眼。
“你们……”
宋瑞抬眼看到自家姐姐站在苑外,就着拥抱的姿势裂开一个灿烂的笑:“老姐来了?”
沈风逸慌乱地起身,也顾不上暴露自己通红的眼眶,冷然地说了声“我先回松苑了。”便匆匆离去。
宋韵梨一脸担忧地看着笑得坦荡的宋瑞,突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想了半天,还是冒出一句最寻常的:“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宋瑞重新趴了下去,语气淡然:“庆祝劫后余生。”
宋韵梨没想到宋瑞竟然不躲不闪,答得如此痛快,忍不住高了几分声音:“你跟皇上庆祝?还这般搂搂抱抱地庆祝?”
宋瑞侧脸向上看着自家姐姐:“你跟姐夫庆祝不会抱一下吗?”
“我跟你姐夫能一样嘛……”还想再喊的宋韵梨,被宋瑞这等同于承认的回答,弄得措手不及,连声音都颤上几分,“你……什么意思?”
宋瑞趴着,将下巴搁在手背上看着前方:“老姐心里已经有数了,何必多此一问呢?”
宋韵梨正欲再吼,余光瞥见不远外站着的丫鬟仆人,先喊了一句:“所有人都给我去梨苑外守着!”
随后才回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宋瑞:“瑞儿,你不是在跟姐姐开玩笑吧?”
“老姐,从小到大,我跟你开过几次玩笑?”
宋韵梨还是不能接受:“是不是他拿皇上的身份压你的?还是他拿家里的人威胁你了?”
“姐,你真的想多了。”
宋韵梨再也压制不住,尖着嗓子叫喊:“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
宋瑞也不喊,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声音,好似在讲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一般,丝毫没有起伏波澜:“姐,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是一句不能接受,就可以抹杀它存在的事实。”
宋韵梨泪眼汪汪:“这是造的什么孽?我好好的弟弟,怎么就成皇上的男宠了?”
宋瑞无奈撇嘴:“老姐,你弟哪儿长得像男宠?要宠也是我宠逸儿。”
宋韵梨被宋瑞的话说得一噎,连眼泪都忘了流了:“你是说……”
“恩,就是你想的那样。”
于是,那口想喊出来的气上不去下不来,最后噎着自己,半天找不到声音,许久之后才颤巍巍地问:“瑞儿,莫怪姐姐说,从小到大,你对自己的事儿都有主见,而且主见一直都很正,我虽总是说你,却也从来没干涉过你,因为我知道你其实心里都有数,可这事,你怎么就没数了呢?”
宋瑞笑:“姐,感情的事是走心不是走脑,若连这都有数,你弟弟我就真成神了。”
“你竟然还笑得出来?你哪怕是喜欢上一个身世不清白的姑娘,姐姐都不会说你啥,退一万步讲,你若喜欢的是个普通男人,姐姐我最多抽你一顿,久了也就认了。可,现在这……你是疯了吗?你的那些理智都让狗啃了吗?”
宋瑞也不争辩,只是平静地问:“姐,姐夫在战场时你是不是会一直提心吊胆着?听到打败仗了,是不是会疯了一般想要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你生第一个小孩时,是不是觉得鬼门关走了一遭,那时候满脑子想的是不是你一定要给姐夫留下这个孩子,哪怕豁出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