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小小女子居然如此关心国家大事,这让年富觉得相当有趣,于是道,“姑娘告诉在下这些,是需要在下做什么呢?”清丽女子微蹙柳眉,开门见山道,“小女子希望先生能为江宁府的百姓除一害!”年富挑眉,“噢?”清丽女子眉目之中闪现刻骨铭心的恨意,“江宁府知府桂川欺男霸女、夺人家产、额徵赋税、逼人至死,等等罪行罄竹难书!”女子咬牙切齿的控诉,倒是令年富信了九成这位桂川恐怕的确是劣迹斑斑。只是自己一位官风整俗使,查看的是浙江文士间的风气面貌,与江宁府不仅地域上有着差距,就连职责上也差着十万八千里。年富神情不动,心里头却有了计较,他从来都不是给自己找麻烦的人。
青年药徒像幽灵一般端着一壶热水走了过来,将热茶搁在茶几上,略显尴尬道,“你们聊着,我先下去了。”说完扭头离去的那一刻,一双担忧的眼睛分明死死纠缠在清丽女子的身上,而清丽女子也在青年药徒关切的眼神注视下,自惭形秽的低下头去。年富唐突道,“他喜欢你。”清丽女子娇躯一颤,神情凄婉,“小女子不配。”
年富并没有接着这个八卦话题继续聊下去,因为女子的遭遇此刻年富也能猜出个j□j不离十。懒散的倚坐在长亭中整整灌下一壶酒的年季眯着惺忪睡眼突然问道,“桂川?旗人?”清丽女子点头,一双秀目紧紧盯着年富,“钮祜禄氏桂川,皇亲国戚。”年富心头一动,眉宇间却迟钝得似乎没有发现任何不妥,这让清丽女子忧伤的脸上显露一丝希冀。
她希望眼前拥有高贵出生的男子能不惧于“钮祜禄”氏这个同样高贵显赫的家族,同时他还必须有一副嫉恶如仇、侠义多情的热心肠。只是可惜清丽女子猜对了前半个,却猜错了后半个。年富端着小巧茶器站起身,沉思良久,就在清丽女子神情变得绝望,以为遇到的又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胆小怕事之人时,年富突然一口饮进杯中茶水,朗声笑道,“的确是好茶!”清丽女子美目中闪过异彩,年富将精致茶器置于茶几上,“多谢姑娘的好茶……”
第五十四章
第三日清晨,清丽女子目送着年富一行三人缓缓离去。站在一旁的青年药徒幽幽问道,“你相信他能办到吗?”清丽女子惨然而笑,“他一定能办到的。”青年药徒目光灼热望向身旁清丽女子,“柔儿,等那恶人正法的那一天,我一定八抬大轿娶你过门!”说完不等女子反应,扭身走进鸿善医馆。
病房内翟永业刚刚喂庸德喝下药汤,庸德无力躺在病榻上,晦暗的双眸之中时有希望之火燃起又熄灭。翟永业宽慰道,“他一定能将他放出来,到时候你便可以和他一起去落霞山看日出,去雁荡绝顶看峡谷,去洛阳百花苑看牡丹花潮。”见庸德依然半死不活躺在病榻之上,也不知他听没听进去。翟永业端起药碗,摇头叹息走出病房。在翟永业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门口时,庸德目眶含泪,嘶哑着道了一声,“谢谢”。
仅仅利用风能与产生的阻力,时常变化风帆的反向,加之掌船舵手多年丰富经验的积累,双帆大船犹如离弦之箭,乘风破浪,驶入苍茫运河,想必明日早上便能顺利到达浙江总督府。站在船舷甲板上,望尽夜色深沉,满天星斗,任由江风将白色长袍吹乱,负手而立的年富突然思潮汹涌,刚想酝酿一两句属于自己的名诗佳篇时,喝得醉醺醺的年季晃晃悠悠站到了年富身旁,“呕——”一声呕吐,紧跟着“哗啦啦”一股脑全都撒进了江水里。
年富闻到一股刺鼻的酒精味,于是蹙眉叹息道,“再这样毫无节制的喝下去,我担心你活不过三十五岁!”年季煞风景的朝着江水里吐了口唾沫,“庸庸碌碌活百岁,不如快意潇洒活一年!”年富摇头,不再反驳,在他看来一个人既已成年,那他便有权利选择任何一种方式活着,只要他觉得合适。年富深邃从容的目光望向江面波涛滚滚,突然问道,“都查清楚了吗?”
年季虚弱的将身体倚靠在船舷上,有气无力道,“都查清楚了。”年禄适时出现,为年富与年季递上一杯热茶,随后站在不远处警惕周围游客。年季灌下热茶,方觉得闹腾的胃部舒服不少,连带着望向年禄的目光也友善了不少。年季道,“钮祜禄桂川的确不是钮祜禄凌柱的亲生儿子,自然也不会是那位熹妃娘娘的亲弟,而御史言官凌柱只有三个女儿,膝下并无嫡子。”
年富点头,只听年季继续说道,“那桂川乃钮祜禄凌柱胞兄之子,大约三年前过继给凌柱当干儿。”年富蹙眉,沉吟道,“三年前吗?”年季点头,见年富嘴角渐渐绽放一丝笑意,顿觉后背脊梁骨发寒,于是好奇问道,“你想怎么做?”年富不答,而是唤来年禄,“让你准备的东西备好了吗?”年禄拍着胸脯点头道,“少爷放心,一切安排妥当。”年季瞧了瞧眼前主仆二人,聪明的选择静观其变。
忽闻前方骚动,紧跟着年富嗅到空气中淡淡的芙蓉花香,抬眼看去,秦淮名女支幽芙白色纱巾遮面,长裙飘仙,袅娜蹁跹朝着年富走来,在她身后紧紧跟随的秋思丫鬟朝着围观众人猛挖白眼,尽显其泼辣强悍作风。幽芙盈盈拜福,“先前婢子无礼还望先生海涵。”声音清脆如山涧泉水,闻之令人心旷神怡。年富抬手微拂,“幽芙姑娘客气了。”幽芙身后秋思丫鬟偷瞄了眼年富,见年富正似笑非笑的望向她,秋思白皙的脸上浮起一片殷红,随即垂下头去。
幽芙径直走向船舷,江风撩起白色纱巾,绝美容颜若隐若现,仙姿妖娆竟是说不出的惆怅与伤感。年富垂首摸了摸有些发痒的鼻翼,声音柔和道,“幽芙姑娘有心事?”幽芙长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年富略一沉思,点头道,“看来幽芙姑娘的确是有心事。”幽芙目光凄然望向漆黑翻涌的江面深处,“先生说,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却不知在这世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幽芙虽身处欢场,每每也是逢场作戏而已,却见过太多才子佳人官场蹭顿,一生蹉跎。”
年富淡笑,“在下也曾说过,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姜太公耄耋之年依然能封侯拜相,李白、杜甫之流曰诗仙诗圣,终其一身久困名场,仕途坎坷,却依然能留下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昆仑巍峨接沧溟这样脍炙人口以至流传千古的名篇。可见不论出世亦或者入世,心中有理想的人终能活出自己的精彩。”幽芙迎风矗立良久,随后朝着年富盈盈螓首行礼,“听君一席话,方知他当初的选择,造成今日的因果,恐怕也是无怨无悔的了。”
年富一愣,随即淡然一笑,“既然无法选择来时的路,把握去时的方向,也不算白来这世间走一遭。”幽芙缓缓转身,江风吹拂纱巾,那一刹那年富分明看到纱巾之上的斑斑湿痕。佳人袅娜离去,留给年富的是无限惆怅与寂寞的背影,“恕幽芙失陪了——”婢子秋思急急一跺脚,追上突然伤心落泪的幽芙姑娘而去。
年季喷着酒气道,“她怎么了?”年富摇头,老实回答,“不知道。”年季乍然,“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年富无力,“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年季凑近年富跟前,似乎想从那张俊美飘逸的脸上找出一丝掩饰的破绽,可惜如此近在咫尺,年季除了能肯定年富这张脸的确俊美得无懈可击之外,再也找不出一丝异样。年季只好作罢,嘴巴上却要一逞口舌之利,“你不是一向对女人都拿捏的很准吗?”
年富笑道,“不是我对女人拿捏的很准,而是我很少会相信女人,特别是漂亮的女人。”年季蹙眉,“你是说她在装模作样。”年富耸肩,“我可没这么说。”年季摸着病态白皙的下巴,“难道你就不好奇她口中那个‘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年富神秘笑道,“我有一种感觉,很快我们就会知道那个‘他’到底是谁了。”说完不等年季反应,悠闲自在走进船舱卧房。透过船舱旁的窗棂刚好能看到那江水与夜色的结合处,虽不及“秋水共长天一色”那般美妙意境,却独有一份冷酷的幽静,这恰好是年富最喜爱的一种感觉
第五十五章
此时此刻年富一行三人正坐在浙江总督府亲派接送的马车上,年禄好奇的掀开窗帘朝外张望着,街道两侧商户林立,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周围鳞次栉比的房屋建筑有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白墙黑瓦,其间悠悠流转的小桥流水独具江南温婉风情。年富悠闲道,“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刚一念罢,年季懒懒的嗤笑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念菩萨蛮当真不应景的很。”
年富挑眉,“你不觉得这首词意境很美吗?”年季百无聊赖的点头,“的确很美,不过宋朝晏几道的‘生查子’不论诗词还是意境都更胜一筹。”终于可以插上话的年禄兴奋的大声朗诵起来,“春从何处归,试向西边问。岸柳弄娇黄,陇麦回青润。多情美少年,屈指芳菲近。谁寄岭头梅,来报江南信——”见年禄将好好一首千古名诗吟诵得如此惨不忍闻,平仄失调,忍无可忍的年季一巴掌捂住了年禄的大嘴巴,年禄发出“呜呜呜呜——”的抗议声。
年季话锋一转,神情邪恶道,“这算不算是那位颇具传奇色彩的李又玠大人给你的一个小小的下马威。”年富笑道,“如若堂堂皇帝钦点的观风整俗使到达浙江这样的消息都把握不透,那这三年浙江总督的位置,他李又玠岂不是白坐了!”年季嘴角勾出一丝玩味,“所以我说他这是在警告你。”年富淡笑不语,年季道,“不论你这位皇亲国戚家世背景何等显赫,在他的地盘,他做主!”
年富一愣,抬起头望向年季,随即笑得不加掩饰,“这句话很经典!”年季眼珠子一翻,颇为自鸣得意的仰头灌酒。一旁年禄这个瞧瞧,那个看看,失落之情尽显于色,他发现能听懂年富话的这个世界上除了年季,乏人寥寥,而能读懂年富心的恐怕就只有那位十分神秘的德馨公子了。提到德馨,年禄不禁又想到那位来无影去无踪,行事诡谲隐蔽的隐七。年禄愣神之际,年富突然幽幽叹息,“终于还是开始了。”年季嗤笑,“那只是早晚的事。只是这一战打下来,你父西南屏障尽失,损失不小。”
年富淡笑,“虽然结果早在意料之中,只是这过程恐怕还是会有一些波折。”年季醉眼微眯,让人瞧不见醉红的眼皮底下,那双迷离懒散的眸子里流转着怎样深沉的漆黑,“云贵川三省边界土司猖獗,派系繁多,我朝那位德行甚高的十七王爷扑一带兵镇压,必然令其一盘散沙拧成一股绳,到那时倒是当真不妙了。”
年富点头,“云贵川三省土司派系虽繁多,然而真正能够带来威胁的无非是凭借天险屏障而割据一方的乌蒙镇禄万重、镇雄镇陇庆侯、东川镇李永胜。”年季点头,拿起茶几上的糕点呈现“品”字型结构摆放,接着说道,“这就好比战国三雄,呈鼎立之势。大军围剿,必致其三方抱成团,抵死相抗,事反不得成。”年富从衣袖之中掏出一张信笺递于年季跟前,年季好奇之下将其展开。一目十行而下,年季神情微凛,随即肃然起敬。放下手中信笺,年季幽幽道,“看来是我小瞧这位十七王爷。”
年富从容淡笑,“以武力震慑,令其三方不敢轻举妄动;分而治之,令其三方内生猜忌;广布圣训仁政,令其治下百姓心生向往。归顺者,赏赐黄金万两,予世职;顽固不化者,惩处,没收家产,发配黑龙江污瘴之地。恩威并施之下,三省大小土司定然犹疑不定,惶恐不安,终难成气候。”年季兴致盎然道,“那咱们不妨猜一猜,接下来咱们大清朝的这位十七王爷会怎么做?”年富挑眉,“孙子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与年富相视一笑,年季拿起第四块糕点置于另三块的右上角,使得最为稳固的三足鼎立格局变成最不牢靠的四角棱形,“黎平府!”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说出这个在年禄看来陌生得闻所未闻的地方,随即两人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坐在马车外扬鞭赶马的中年男子微微蹙眉,心中不禁暗暗重新审视这位皇亲贵胄,少年贤达。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年富一行三人站到了浙江总督府门前,由一位中年男子将其引进内院正堂小憩。其间添茶倒水的丫头来了四趟,依然未见到那位传奇总督李又玠。年富依然神情悠闲的品着茶水,年季一向葫芦不离手、酒不离口,倒是生生气坏了没这份修养与定力的年禄,“这位李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气呼呼的年禄在偌大恢弘的正堂内来来回回走了不下百趟,见年季享受美酒的自在陶然,忍不住问道,“被人晾在这里当猴儿耍玩,年季公子就一点都不生气?”
年季笑道,“如果当你知道,你生气反而会令对方十分开心时,你还会生气吗?”年禄一愣,傻傻的摇头,“那要是真生气了,岂不是着了对方的道?”年季神情一震,煞有介事道“咦,原来你小子不傻啊!”年禄圆脸一青,怒道,“你!”正说着,青衫中年男子推门而入,笑意盈盈道,“让年大人久等了。”说着招呼身后的班差衙役将一摞一摞的文本账册抬进正堂,望着桌上不下百余斤的卷宗,年富道,“不知这些是——”青衫中年人慌忙朝着年富躬身行礼,“老爷交代,年大人初来乍到,对本地风气良俗尚不了解。所以特命小人将这些拿来年大人这里,说是对年大人此行会有诸多益处。”年禄怒不可遏,直待年富示下,定然一拳砸断这条仗势欺人老狗的门牙!
“下人就不打搅年大人了。”说完躬身退出正堂,在转身走出的那一刻,青衫中年人脸上公式化的谦卑笑意变成淡淡的赞许与满意,随即折身花苑深处,隐无踪迹。主怒仆辱,主辱仆死!年禄咬牙切齿,恨声道,“少爷咱们现在就离开这里!”年富淡然一笑,“这里有吃有住,为什么要离开这里?”说着从厚厚的书册中随意抽出一本翻看了起来,“咦?”年季好奇凑近跟前,“有问题?”年富薄消的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当真是个有趣的老滑头。”
年季接过年富手中书册,书页上明明写着“浙江通志”的字样,而里面记载的居然是历年浙江文人骚客的文辞、家世甚至品性、修养、样貌都一一登记造册。年季又从底部抽出一本雍正三年编着的“浙江通志”,翻看几页之后,突然眼睛一亮,“翟永业,字秀庭,康熙四十五年生人。幼时父母早亡,靠兄嫂接济抚养成人,康熙六十年第一次参加科举,因其初生牛犊,文辞间多有冒进,虽才华横溢,却不得当时主考官张廷玉大人赏识,随即名落孙山。直至雍正元年,因受查嗣庭一案牵连,从此再无资格参加朝廷科考。”
年季稍稍抿了口酒,继续念道,“雍正元年腊月不堪忍受兄嫂刁难的翟永业正式另立门户,从此以卖画为生,云游四方。”年季将书册凑近眼前,“这里还有最后一句,从墨迹上看应该是最近才添上去的。雍正六年三月于江宁府一家酒肆救下一位素不相识的落难读书人,后经核实,此人正是失踪三年被贬为庶人的赫舍里庸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