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名沉默不语。
蓝眠玉的手轻抚着他的头发、脸颊、肩膀、背脊,“你是我为弟弟选的友伴,但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喜欢你。”他带着笑意说,“什么时候你才会长大呢。”
“少爷,”他轻轻的问,“朱名有件事情一直不明白。”
“说吧。”
“您为何要让朱名以为,您是爱着朱名呢?如果凋叶先生不曾提醒我,或许现在,朱名还是会认为您是爱着我的。”
蓝眠玉发出低沉的笑声,“那么,朱名,你爱我吗?”
朱名并没有马上答覆他。他沉默了一会,回答:“不,我曾经爱过您,但是,现在已经不爱您了。当时对您的爱情,极有可能是出于仰慕与依赖,但是无论如何,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对您剩下的感情,是因为,您从那许多人之中选中了我,并且总是温柔的对待我而已。”
“所以你对我有忠诚吗?”他又笑着问。
“当然。”
“那就是我要的,”蓝眠玉温柔的说,“我希望自己找来陪伴的四弟的人,对我有忠诚,这样,我才可以完全掌握他。毕竟我不希望这个人伤害四弟,或是作出什么我不希望他作的事情。我在你身上花下的心思,是为了让你对我产生忠诚。朱名,人很奇怪,不管对方动机如何,只要感受到自己是被好好对待,就会产生感情。”然后他将他拥紧,“你不用爱着我,只要对我忠诚就可以了。”
“那您花钱请凋叶先生教我唱歌,又是为何?既然您知道四少爷会想要毁了我的歌喉。”
“不是的,朱名,我并没有预期雪星会想毁了你着歌喉,我只是猜测。况且,我如果没有对你好到极致,雪星又怎么会主动向我要你?这件事情如果不是由他主动,那就没有意义了。”说完他低头靠近他的脸,“既然你想继续唱歌,三弟也插手了,我想雪星会安分一阵子,如果他再胡来,我就制止他吧。但是你必须记得,这表示我永远会有一个选择,就是抛弃你。”
曾经爱慕的人,用温柔的语调说着残酷的话,但是,朱名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感觉受伤。
该说是有所觉悟,还是早已领悟呢?这个人对亲近的人极为重视,但是其他的人他都不放在心上。
他这样对待自己不是因为自己是艺伎,只是自己恰好是他所想要利用的人。
他也不是故意要选艺伎作为利用的对象,而是艺伎容易控制,刚好符合他的需求。
“如果大少爷是为了让我看着四少爷,而买下我,那我也只能从善如流。”朱名回答。“但是,少爷,朱名有话想要劝您。”
他微微皱起眉头,“谁说我是要你看着雪星了?你有什么话,说吧。”
“如果您与四少爷的误会没有解开,不管他有多少朋友,都无法让他不寂寞,也无法让他快乐起来。”
蓝眠玉收起了笑,冷冷的看着他,评估着他知道多少。
然后,他的不悦缓和下来。
“朱名,可爱的小鸟儿,”他松开他的肩膀,用手指画过他的眼睫,“我喜欢聪明人。你比我想像中的聪明多了,相信你可以好好陪着雪星。现在,为我唱一首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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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倒是相安无事的又过了两三天,朱名终于主动前往白水居。
当时四少爷已经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第五天了,朱名去的时候,他正在画房里,懒洋洋的看着挂在墙上,只勾了边、还没上色的画,思考着怎么完成。
虽然并不像想像中那么消沉,但是精神也并不好。他让朱名在画房里待着,但是既没有跟他聊天也没有要他唱歌。
蓝雪星变的十分沉默。
就在这几天里,蓝泓泉也已经病愈。
蓝眠玉去探望蓝泓泉,还站在大夫身后看着大夫诊断,确定他完全痊愈,才准许他离开房间,重新帮忙家里的生意。
凋叶自然也重新开始陪朱名练唱,和蓝泓泉若则无其事的相处着,几乎就像是他们两人刚认识之时。
但是实际上,蓝泓泉正在认真的考虑,当蓝眠玉要解雇凋叶之时,他应当如何是好。
如果凋叶想要卖身,对蓝泓泉来说当然容易的很。
行规是这样的,如果要买下艺伎,那就由艺伎自行开价,只要不低于东家当初买下他的价格那就好。
但是如果要赎身,就由东家开价,一般而言,是一日牌价的一百倍。
凋叶一日的牌价是一千两,所以至少也要十万两,但是说不定有可能开更高。而当有人要为艺伎赎身,东家会将消息散播出去,让也有意要为意艺伎赎身的人有机会竞价,所以也可能因此提高价格。
但是,不论是要买要赎,都要看艺伎是否答应,而不是看东家。
凋叶当了艺伎这么久,不卖不赎,绝对是他不答应,而非没人想出价,所以,他也大有可能拒绝蓝泓泉。
最有可能的当然就是凋叶的提议,既然蓝眠玉不雇用他,就由自己雇用他,让他留在蓝府。
这个作法也非常吸引蓝泓泉,因为这样一来凋叶就是为了服侍他而留在蓝府了,比起现在他的正主儿是大哥,他的正主儿是自己,当然让人心里爽快的多了。
又或许,选择就当他的恩客,每隔几天再去芳伶苑找凋叶——说不定这样一来,他对凋叶的迷恋也就慢慢的淡了吧。
但是不管哪个选项,都无法令蓝泓泉完全满意。
病愈后,开始帮忙大哥家中生意的蓝泓泉,自然也恢复社交和应酬的习惯,偶尔赴宴赴约,也会带凋叶去表演,但是仍没有要凋叶再陪自己过夜。
这日凋叶与采英在棋廊下棋。
他又开始指导朱名唱歌了,而或许因为蓝泓泉才病愈,蓝眠玉自己将应酬揽下不少,所以凋叶不但不再陪蓝泓泉过夜,连与他一同出门的次数都减少许多。采英虽是家伎,但可以说他的正主儿是蓝轩琴,蓝轩琴允许他出门,因此他比一般的家伎,拥有更多自由。但凋叶不能,所以如果蓝泓泉不带他出门,他也只能留在蓝府。
“这几天你好像很无聊的样子。”采英一面说着,一面拉紧了衣襟,天气渐渐转凉了。
“无聊……”他望着棋盘,“与其说是无聊……”
他没有将话说完,采英抬起头。“怎么样?”
但是凋叶仍没有将话说下去。
与其说是无聊,不如说是,寂寞?
骤然冒出的想法凋叶自己都吃惊,是因为习惯了每隔两三天都和蓝泓泉一同出门,还是习惯了夜里与他的缠绵?
不,是因为即使见面,蓝泓泉也不再热情积极、甜言蜜语。他只是,有些无奈的,又小心翼翼的,笑着。
也许是养病那段期间镇日与他为伴,也许是比对往日的热情,现在的两人交集太少,太过疏离,但无论如何,凋叶是感到寂寞的。
凋叶按下一子,“没什么。”
下棋这回事,最基本的就是心要定下来,思路清晰,凋叶就算脸上不动声色,走了一步慌张不安的棋,采英又怎会不知道?但他只是笑了一笑,也没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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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移节转,在这表面的平静中秋天悄悄过去,渐渐寒冷起来。
一日,突然刮起寒风,夜间下了一场大雪。
雪后的清晨,凋叶下了床,打开窗户,一阵冰寒的风吹进了屋内,他眉头一皱,将窗户掩小,到镜台前梳整仪容起来,心想:“今天回来可得好好叮咛朱名小心风寒。”
今天早上,他让朱名独自练唱,自己则陪蓝泓泉出门,某个和蓝府生意有来往的朋友兴趣是打猎,冬日又是进补的时刻,遂邀请蓝眠玉和蓝泓泉前往,尝尝他自己猎来的大鹿肉炖长白老蔘。蓝眠玉没空前往,就让蓝泓泉替他提着礼物去了。
他如往常一般的用碳条修饰眉型,注意到自己的嘴唇因寒冷而显的淡而白,所以拿出红色胭脂稍微涂抹。然后将发髻编整起来。
以往在芳伶苑,侍童有时会帮他编整成更复杂的形状,不过现在只有自己,所以他还是只将头发整理成看起来大方清爽的样子,再用发簪装饰。有的艺伎装饰华丽,不过凋叶认为男伎要是打扮的像女伎一样,那客人反而会失去来找男伎的意义,所以他总是有所控制。维持一个美丽的形象,但是仍然是一个男性。
然后他穿上外衣,抱起琴盒走出房门。
方寸在咏梅居的入口处等他,接过他手中的琴盒,说:“二少爷在大厅等公子。”
“嗯。”他应了一声。
他们的作息并不如农人一般早起,约在辰巳之时,所以在大厅喝过热粥之后,再前往对方的府邸,恰好是中午时间。
上了马车以后,蓝泓泉沉默不语——就是这点使自己感到不习惯,感到沉默吗?方告白的那段时间不说,在更久以前,他总是微笑着,对将要去拜访的对象、近日生意,或其他话题侃侃而谈。
天气有些冷,凋叶忍不住搓搓手掌。
马车喀答喀答的往前行驶,蓝泓泉注意到他的动作,“你冷吗?”他说着,两只手包握住了他缩成小拳头的手。“你的手好冰,回去我叫人给你备个暖手。”
凋叶微笑着,“多谢少爷费心了。”
他张开手掌,看着自己手中的凋叶的手,“你的手好小……”
凋叶反过手摊开他的手,说:“手大的人,适合弹琴,按琴弦稳,换调也快,轮音的时候,不用移动太大的幅度。少爷的手指长,适合弹琴,却去拨算盘了。”
蓝泓泉听着一笑,再度将他的手包覆起来,“这么僵冷等会儿怎么表演?让我给你暖一暖。”
凋叶抬起头,“少爷,小人问一件事。”
“问吧。”
“为什么您不再唤我陪寝了?”
蓝泓泉一怔。
凋叶耐心的等待着。
蓝泓泉低头望着他的手,“和我过夜,只是你的工作,我不想再用那种方式占有你。我希望的是……”他停了一停。“你心甘情愿。”
凋叶歪着头,“所以我吸引您吗?”
他无奈的一笑,仍然没有抬头看他。“无时无刻,”他低声回答,“我没有放弃,但是,却有些不知所措。对不起,我没有追求任何人的经验……”他抬头,“和你的许多客人相比,我一定很笨拙。”
凋叶微笑着,看着蓝泓泉。
蓝泓泉观察着他,然后心中一甜,“你又笑了,”他靠近他的脸,“告诉我,你这样笑,是代表什么呢?”
凋叶别过了头,没有看他,但是仍然保持着笑容。
蓝泓泉情不自禁的将他拥入怀中,用捉弄的语气问:“你不回答,是不是害羞?”
凋叶轻哼一声,将脸转回他面前,低声说道:“您是我遇过最不好哄的客人,所以,您自己判断吧。”
他脸色微红,笑的甜美,蓝泓泉终于难以按捺的吻上他的唇。
他的嘴唇因为冬天的乾冷而有些干燥,他用舌头润泽过他的芳唇,才进入他的口中,狂肆的吻着。
被玩弄也好,现在他只想紧紧的拥抱他,吻他,占有他。
凋叶将手轻轻的搭在他的肩上,又转而抚摸着他的脸。
“凋叶……”他在热吻中低唤,吻着他的耳边。
察觉到他的手在掏自己的衣襟,凋叶别过头,“少爷,我们正要去赴宴。”
蓝泓泉停了手,呼吸了几口冷空气,要自己冷静下来。
凋叶轻轻的推开他,“忍一忍,等到回去,要怎样都可以。”
听到他说“要怎样都可以”,蓝泓泉不禁用手掩着脸,“我的老天,你究竟是要我冷静还是要我冲动?”
凋叶露出笑容,“凡事都是有时机的。”
蓝泓泉挪动身体,拉开一点距离,但仍然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只是因为我是蓝府少爷,才不得不听我的。”
“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他无奈的摇摇头,“我想你并不是对每一个爱慕你的客人,都像对我一样的吧?精明如你,绝对不会这样得罪客人。所以我一直认为你特别讨厌我。”
凋叶一怔。的确,他会拒绝对自己表露过多爱慕的客人,但并非都用这种方式,有的时候,他也知道自己作的太过火,但是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异,凋叶自己也不知道。可他也并不愿多想,只是一笑:“如果您不作出过份的请求,我为什么不对您好?”
蓝泓泉眼神一黯。“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甘于当个普通的恩客,是吗?”
凋叶望着他的脸,笑意染上无奈。“您是我的恩客,但并非普通的恩客,这样的回答,您满意了吗?”
蓝泓泉一愣,凋叶已经别过脸去,望着窗外,不再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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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中约有二十位客人,以及三名艺伎——跟着方少爷来的沐君,以及郑老爷邀请而来的绿狐、随蓝泓泉来的凋叶,共三人。
沐君虽然在听过朱名表演以后揶揄了他一番,但是遇上绿狐本人可是小心翼翼的很,表演完他的横笛安安分份的坐在旁边。
绿狐倒很大方,进门看见熟识的凋叶,完全无视主人安排的座次,随意就坐在凋叶的旁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直到主人唤来两位乐师伴奏,吩咐他表演。
“你和绿狐很熟的样子?”看着绿狐走到大厅中,蓝泓泉低声问。
凋叶微微一笑,“一起表演过几次,所以有点儿情分。”
听到他说情分,蓝泓泉皱皱眉。
似乎已经决定好要唱什么的绿狐,站在乐师前,示意乐师演奏,然后张开双唇。
他的歌声和朱名完全不同,和伴奏结合的十分适恰,细节的转调音韵并不如同朱名唱歌的圆润,相反的,突显了许多转变之处,因而令人感到他的歌声十分丰富华丽,也更加激情。
朱名的歌声可以让人禀气凝神,不敢出声冒犯;绿狐的歌声则可以使吵杂的人们安静下来,专注聆听。
歌毕后,朱名总是得到静默的致敬,但是,绿狐一唱完,大厅中是热情的掌声。
“好极了,果然是京城第一的歌伎。”一位客人一面鼓掌大声说道。
“前些日子我也听了好些歌伎唱了这首,就没有人像绿狐这样感情丰厚的。”另外一人也说。
绿狐微笑着行礼致意,俊美的脸上志得意满,姿态翩翩的回到座位上。
然后,是凋叶。
方寸帮他把琴放在中央的桌上。
“承郑老爷盛情,”他坐下以后,整整衣领,将套了金属指套的手放在琴面上,“郑老爷可有想听的曲子?”
郑老爷用手托着脸。“呣,凋叶,可真久没听你弹琴了,好多年以前,老郑可是你的乐迷呢,可惜成亲以后家里头妻管严哟!”
凋叶露出他最擅长的美丽笑容,“小人记得郑老爷第一次点牌,是这首曲子吧。”说着,他抬手缓缓弹奏起来。
《蝶恋花》。
“好,好,你竟还记得。”郑老爷欢喜的涨红了脸,“蝶恋花啊。”
凋叶浅浅一笑,继续弹奏。
蓝泓泉凝望着凋叶专注演奏的神态。
或许他厌恶身为艺伎的身分,但是一定喜欢演奏,喜欢表演。
然后他注意到坐在一边的绿狐闭着眼睛,专注的聆听着。
演奏结束之时,柔和而有点哀伤的琴音仍然萦环着整个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