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哥,你吃点东西吧,主人说只要你吃东西,我就不用被卖到欢馆……”
小男孩不满十三,卖做雏儿太可怜。但就这样屈服,任由花少威胁,雅也不愿意。
更何况雅在戏班子多年,也学会察言观色,小男孩眼珠溜溜转动,一看就是那种机警滑头的小子。
小男孩眨巴眼睛,可怜兮兮道:“大哥哥,你就吃一点点,吃一点点好吗?”
雅闭上眼睛,背过身去,不再看那小男孩。世上多得是可怜人,小男孩至少还活着,而他的弟弟却已经死了。
这屋子里的下人,都叫他雅公子,小男孩却叫他哥哥,卖弄一张小甜嘴,就想来攀亲带故。
“大哥哥,我叫小糜宝,我的阿爹欠了赌债,挣的钱都被赌光了,最后把阿娘和我也卖给主人。虽然我的命不好,但为了阿娘跟我,我会努力改变……”
雅的咬住嘴唇,房间里静悄悄,小男孩继续说下去:“我刚来的时候,那些打手叔叔都欺负我,还有人想打阿娘的主意。但我努力讨好每一个人,替他们端茶倒水,帮他们跑腿做事,什么能干我就干什么,渐渐我发现每个人都不再凶我了,还有人愿意保护我和阿娘……”
“大哥哥,打手叔叔都对我很好,这里最凶的就是主人,主人发脾气可怕极了。他说你不吃饭是我的错,是因为我伺候的不好。小糜宝不知道哪里错了,但是小糜宝知错能改,只要大哥哥肯告诉我,小糜宝一定马上改正,改到让大哥哥满意为止!”
“……”
“大哥哥,小糜宝手脚勤快不怕辛苦,小糜宝愿意为大哥哥做任何事,就像替打手叔叔干活那样,大哥哥也能像打手叔叔那样保护我吗?”
“……”
“大哥哥,这次主人说要卖我去女支院,打手叔叔们都保护不了我,也只有你能够保护我了。大哥哥,你愿意保护我吗?”
一声声大哥哥,拨动伤处的弦。曾无法给予的保护,造成心底永远的遗憾。
而今又是无辜孩童,难道真要为自己的漠然,断送小孩用自己的辛苦,才换来的那点微薄希望吗?
说到底,小男孩没有错,只是花少迁怒他人。
从那日起,雅坐了起来,不再拒绝进食,气色也开始好转。
小糜宝每次送饭来时,叽叽喳喳跟他闲聊。小男孩说雅长得比父亲好看,小男孩很婉转的告诉他,他的父亲其实跟雅一样,是属于那种给人看的男人。
只是,跟雅不同的,父亲在一家大馆里,每天要接待很多人客,父亲年轻时就爱赌博,有机会就溜出去赌。
哦,他的父亲叫糜小宝,他的阿娘叫颖姆,虽然长得不好看,但却是一个连蟑螂都不敢踩死的善良人……
出生在一家低级女支院,父亲是个寡廉鲜耻、嗜赌如命的男娼,为偿还赌债而卖掉自己的亲身儿子,雅听过比小糜宝更悲惨的孩童,但却没见过比小糜宝更乐观的孩童。
当听到小糜宝说自己正在攒钱,等存够钱就将自己和阿娘赎回,另外还想买个镜子送给阿爹,听说阿爹以前可爱臭美了。
小糜宝的眼睛里闪着光,虽然阿爹把他给卖掉了,但他从来就没恨过阿爹。人不能选择出生,但可以选择人生态度。与其活在愤恨之中,不如忘记那些不快,活出自己快乐的人生。
雅在保护着小糜宝的同时,也渐渐被小糜宝的乐观打动,再想起神秘人临走前说的话,究竟哪些是被他忽略的东西呢?
恍恍惚惚,雅置身破旧小屋,剑师满面愁容,司长佝偻身子,寂静的氛围,显得分外悲哀。住在这样的小屋里,爱情已经不再是甜蜜,而是彼此负累人世艰辛。
没有看到神秘人,却听到他独特的声音,诉说那日没完的故事。
“后来,哥哥真的存够钱,带弟弟在河湾处,找到一间小木屋……”
木屋虽然靠着河水,但也加重空气湿度,常年弥漫木质霉味。屋后挂着一张渔网,但打渔是个力气活儿,起早贪黑满身鱼腥。窗口的确爬满山藤,但夏天带来了蚊虫,甚至还有臭虫壁虎。木屋外是有很多鸟,黎明到来叽叽喳喳,吵得人睡不成懒觉。
小木屋年久漏雨,木板床也硬邦邦,住惯恶霸家的哥哥,起初想挣钱修葺木屋,后来又想换张好床,添置桌椅板凳家什用具……到最后他发现他理想中的木屋,已经变成得跟恶霸家里一模一样。
故事的最后,哥哥回到恶霸家里,心甘情愿做起走狗,变本加厉欺压村民,终于成了村民口中的另一个恶霸!
昏暗之中,神秘人转过身来,悠悠道:“如果剑师成功了,你就获得新生吗?是不是杀死花少,你就能获得自由?这条人命换来的,究竟是你的心灵救赎,或者只是你在泄愤?”
眼前景致再度变幻,剑师带回花少人头,雅心满意足回到公馆,变本加厉吸食仙草,为争做帝都最红的角,日复一日委身帝都权贵之间,玩弄心机和手段,追逐财富和名气,终有一日取代鲨班主成为公馆真正的主人……
昔日,善良的少年彻底死了,死在不能放下的仇恨,死在一路唏嘘的过往,死在毫无意义的人生,变成一个唯利是图、寡廉鲜耻的势力小人!
自梦中醒来,雅公子涔出冷汗,呆呆望着床边探望的花少,第一次不带戒备和仇视的眼神。
看雅的气色渐渐恢复,毒瘾发作的次数不断减少,而且又干掉鲨班主这仇家,花少的心情好了不少,连脾气都变得温和许多。
一半是小赌鬼的功劳,花少赏赐他不少钱币,但随后就被他在赌场输光了。小赌鬼信口雌黄胡说八道,让善良的雅信以为真,还以为花少真要把他卖到女支院。花少不在意被人抹黑,只要雅能够吃饭,事实与否就不重要了。
反正在雅的眼里,他花少不是什么善人,做过的恶事罄竹难书,也不在乎多添点恶名。
说起这个小赌鬼,别看他年纪小小,但却是天生恶骨,一个月前在青蓝赌场,竟拿自己老母做赌注,最后花少让他输得连裤子都没了。
花少以为他会哭鼻子,谁知道小赌鬼毫不在意,只要能继续留在赌场,他就十二分的满足了。
花少见过不少嗜赌如命的人,但这么小的娃有这么深的赌瘾,确确实实让他震惊了。
“怎么了?我不能进来吗?这可是我的家啊?!”花少带着几分戏谑,抬起他的下巴,凝视着雅道:“我听说你打了人?你跟小鬼认识几天,有这么深的交情,要帮他出头吗?”
小赌鬼的父亲找上门,小赌鬼躲在雅的身后,说什么都不肯离开。他的父亲赢了一笔钱,现在打算赎母子俩人回去,顶替他在馆里的位置,让小赌鬼成为他的摇钱树。
虎毒不食子,雅没见过这么无耻的父亲,狠心把自己的儿子推进火坑。
于是,雅给那禽兽一记耳光,打得他人模狗样的脸,带着鲜红的五指印子。青蓝赌场别的不多,打手倒是多得是,雅公子一声令下,打手们将那禽兽拖出去,一顿暴打赶出大门。
雅打掉对方的手,又转过头去,显然不想跟他说话。
花少也不着急,悠悠道:“他们母子的卖身契,就在我手上,我若是不高兴了……”
雅闻言转头,冷眼看着他。花少心头来火,但又强压下去,顺手扔来一物,龇牙道:“拿去!”
雅公馆的地契,雅不由一愣,惊诧道:“它怎么在你手上?”
花少端起一杯酒,咕噜喝了一大口,用手背抹着嘴道:“哼,老混蛋找人说情,自愿交出地契铺子,求我能放他一马,连新任执行官都站出来帮他说话……”
雅沉默不语,那人娶了薇爵的表妹,一桩门当户对的婚礼,现在又当了帝都执行官。鲨班主知道他和那人过往,肯定是利用此事要挟那人,逼得那人出面替他跟花少求情。
“我也不想放过他,但现在我们还不能得罪执行官……”
雅的思绪回来,花少虽然憎恨鲨班主,但还不至于敢得罪执行官,讥讽道:“你们和谈了?”
花少转过身子,眼中闪过狠戾,又给自己倒杯酒,不屑一顾道:“和谈?狗屁!失败者谈什么谈,我让他滚出帝都了,有我在帝都的一天,他鲨班主就甭想回来!”
执行官居中斡旋,花少表面上放了他,私底下找人假扮劫匪,在海子谷附近杀了鲨班主,并把尸体扔进断头谷,跟那些成堆的尸骨作伴!
“你可以回雅公馆了,从今天起你就是雅公馆的主人了,但是你别想着碰那些草,否则我还会再把你抓回来!”
雅又愣住了,以为耳朵听错了,怔怔盯着花少背影,就听对方继续道:“你要是喜欢那小鬼,就把母子俩个都带走,留在你身边伺候你……”
花少转过身子,捏着少年的下巴,摇晃着道:“当然,我还会去找你,雅公馆有我最爱喝的鹿肉茶……”
雅冷笑一声,面无表情道:“雅公馆成了你的底盘,住在哪里还不一样?!”
花少嘿嘿一笑,带着三分油滑,七分慵懒道:“我再也不逼你了,除非你自愿跟我好……”
“你做梦!”
“就当我做梦,你敢跟我赌吗?”
“好啊,既然雅公馆是我的,那晚上就开业接客……”
“你不用再骗我了,我知道你只喜欢演戏,不喜欢乌七八糟的事,雅公馆以后只是戏班子!”
俩人目光对视,花少难得认真。
雅清亮亮的眼眸,闪着狐疑目光,冷冽道:“你又玩什么花样?我不稀罕你的东西,你少在我这里费工夫!”
花少脸色瞬变,一股火窜心头,但发作前又按住了,硬生生压下脾气,转身吸了一口气,好似对着空气道:“又到宫廷舞会节,听皇后的女官说,皇后亲自挑选剧目。不管它演什么,我先跟总管要过来,让你去演主角儿……”
这事没那么简单,将军府邸的宴会,结果却不如人意。
皇后女官雪妠和卫柏将军借口有事没来赴宴,宫廷总管卢丝和荷鹿族长凯素根本没正眼瞧他,新任执行官空蒙跟他的夫人一样目中无人,不仅指责他火拼私斗目无法纪,而且严厉警告他要懂得适时收敛。
这次宴会除了薇爵,喜欢赌博和爱听趣闻,其余的人都不友善,甚至是瞧不起他,对宴会怎么有他而倍感疑惑。
但花少不会放弃,他总会想到办法,找缝隙往里边钻。爱神之翼曾是先王想要的珍宝,王后肯定也会为之侧目,只要找到适当能够替自己美言的人,他的一只脚就算迈上王殿的台阶了。
“你不是爱演戏吗?我会弄来给你的。等我顺利登上王殿,你的戏班将是帝都最有名气的戏班!”
说这话的花少是背对着雅,所以雅看不见他此刻表情,愤怒、不甘、压抑、承诺揉杂一处,酒喝到嘴里比黄莲还苦。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花少被少年的倔强打动,此后就陷入两难之地,有时候他很想讨好少年,但一下秒又被少年惹怒,恨不得扑上去撕碎对方!
他跟雅的关系,进入一个死循环。
每次逞强之后,花少都悔得要死,看到雅受伤模样,花少说不出的心疼,但仿佛也只有如此,他才会生出疼惜念头,想要好好爱护眼前的人。
然而,等雅伤好之后,克制一段时间的花少,处处讨好又不得其门,又迷失在狂暴的心态中,帝都角儿只要他想要,哪一个又敢不从他呢?
给他面子给他台阶,可他就是不识好歹,既然你不让我好过,那我也不让你好过!
于是,一切又回到原点,花少变本加厉虐待雅,又变本加厉地心疼懊恼,再变本加厉地补偿讨好,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一直到上回那个奇怪的梦……
爱上恨你的人,就不要期待他的爱。这话让花少意识到,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而梦里关于养鸡仔的话,又似在提点他该怎样去做!
其实,花少一直觉得雅似鹰,而不是他养的鸡仔,雅骨子里的倔强,让他恨得咬牙切齿,又爱得无法自拔。
关于那夜的神秘人,花少觉得是白天想多了,总在揣摩此人身份,导致夜晚做入梦中了。有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说得便是他这种情况吧!
鲨班主已经死了,接下来找个适当时机,把爱神之翼献给皇后。最佳时机就是宫廷舞会节,趁着戏剧中场休息,让宫廷总管卢丝带他觐见皇后。
但从几次接触看来,卢丝此人胃口很大,小恩小惠没法让其满足。花少又把目光放在薇爵身上,投其所好送了不少东西,但薇爵最近总忙着往都府跑,替那该死的香司长到处找名医,惹得花少没来由的恼火。
这就是权利的迷人,有个当元老的义父,就算是嫌犯的身份,坐牢待遇就是不同。
人家住的不是牢房,而是都府一间病房,不仅剑师可以陪着,还有名医前来诊治,每日上门探望的贵客络绎不绝,听说薇爵还怕他们吃不惯都府的饭菜,特地为他们请来丸仙漏的名厨做饭。
早知道事态如此发展,当日就该把司长接回来,替他找名医前来诊治,一来化消与剑师的误会,二来趁机攀搭权贵。万一真把司长治好了,剑师就欠他一个人情,说不定还能替他在星辰面前讨个官职。
第十六章
花少可能不知道,病人的特殊待遇,并不是星辰的意思,而是少千秋将军在皇后面前的进言。
少千秋是禁卫将军,深得王后的信任,平时沉默寡言,偶尔开口说话,总能让王后听入耳。
皇后为此召见银兰,并且信了银兰的话,这一年银兰与病人形影不离,别说是来帝都杀那些名伶,病人就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
按照绯翼事先教他的说辞,银兰只说去城郊找名医,途径蜜子村恰巧下雨,便暂借一处空宅落脚,事前不知古井里有死尸,事后检尸官证明尸体死去一段时间,而且是早在银兰来帝都之前。
但外界正在疯传,独眼断手的名伶杀手,与香司长的特征吻合,所以王后命令都府追查此案,没破案前香司长不得离开都府。
那人一向交友广泛,自从住进都府之后,三教九流都来探望,带来不少名医偏方,让银兰的心跟着上下起伏。
每次介绍名医之时,银兰的心重燃希望,但随着一次次治疗,看着那人毫无反应,心又跟着渐渐绝望。
那人,好似死了一般,躺在病榻上一动不动,看得银兰的心揪成一团。
每天不知道要几次探他鼻息,俯身去听他微弱的心跳声。银兰很害怕,某一次俯身,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某日,床边惊醒的银兰,看着病人苍白脸色,忽然预感到了死亡。
握起那人的手,银兰闭上眼睛,头搁上那人手臂,呼吸渐次减弱,神情异常平静。
这一刻终于到了,此后再也没人,能够打扰他们了……
就在意识模糊之际,有人影在门边出现,用清泉般的声音道:“哎呀,真抱歉,我打扰你们吗?”
银兰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有人进来了,在半昏半梦之间,任由对方靠近床边:“就这样了吗?剑师大人,不等我来就要放弃吗?”
“或者,你在期盼这一刻……但据我所知,他可不想死啊!”
淡淡花香溢散开来,消弭了屋内草药味,银兰模糊看见一张纹花面容,身子却疲倦到无法动弹的地步。
“嗯,这是……”神秘人俯下身去,仅仅看了一眼,了然于胸地道:“哈,原来如此,聪明的人!”
银兰听他轻笑一声,跟着又直起身子,用让人安心的语气道:“放心吧,他对自己用了神之幻,吊住最后一口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