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空余枝 下+番外——易可
易可  发于:2015年0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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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子勋低着头,捡着棋盘上的棋子,嘻嘻笑道:“我娘子说我这样穿好看。”

终于逮到话柄了,端木昱熙借题发挥,拍桌大声道:“你这狗东西,该听我的还是该听你娘子的。你若觉得你娘子说得对,便去她面前晃悠,在我王府里待着,反倒碍了我的眼。”

这一番吼,见魏子勋垂了头,瘪了嘴,收拾起棋盘。端木昱熙暗自得意,谁让你次次和我对弈,也不见你讨让我这亲王三分,真是越来越没劲的家伙。

魏子勋收罢棋盘,望了望凉亭外天空,面色犯了难,嗫嗫道:“就快到午膳的时间。赶我走,也待我吃了饭,有了回去的力气再走啊。何且朝中上下皆知,王爷府中的膳食堪比宫中御膳,若来了,不吃上一口就走,岂不可惜。”

端木昱熙气笑,指着魏子勋道:“还想在我府里吃饭,你何时这般厚皮无赖了?”

魏子勋苦着脸哀叹一声。“王爷不知,开枝散叶便是家中一群女人孩子,终日吵嚷不休,争论不尽,只苦我一人左右都不是。哪有王爷这儿清静呢。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王爷岂会懂得我的苦处啊。”

魏子勋这一副愁闷哀苦的表情,终让端木昱熙心里舒坦了,面上仍旧傲慢,哼了一声道:“用了膳便给我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招了站在一边的侍女,撤下了棋盘,侍女立即端上果品糕点,又为两人兑了茶水。

端木昱熙拈起盘中一块如祥云的点心,放入嘴中慢慢的嚼咀,轻绵细缓,不似以此充饥,倒像不断回味其中滋味。

“王爷你……”魏子勋抱着茶碗隔着氲氤升腾的雾气,盯着端木昱熙微微惊诧。“难道还……”

“再多话,现在就走。”狠狠地剜了一眼对面的人,不待魏子勋说完,截话道。

魏子勋识趣地果然再不敢出声,乖乖缩头,喝起手中的茶。

端木昱熙也低眼喝茶,碗中微卷的翠色叶片在沸水中逐渐变了颜色,舒展出它原本的形态,一碗如碧玉般的茶水,被他送到嘴边喝入一口,微涩回甘。听闻这是西域贡茶罗布麻,喝来与普通的茶也没什么不同。

这几年,他突发兴致,爱好品味起了各种饮食,无论是街边陋食还是宫中珍馐,无论是南来异果,还是北方珍禽。无论来自哪个地域,只要入得了口,他无不都想尝上一口。只因他怕自己安逸惯了,时子久了就忘掉了世间的苦辣酸甜。

自小,他便是个吃不得苦,受不得累的二世主,享受着尊崇的出生,也从来不会是权势之争的核心,他从不想去坐那张高悬在上的椅子,也轮不着他想。他认清自己的位置,所以他无论怎样顽劣无忌,怎样莽撞无知,都不会引起父亲的重视,他只是这个家族生出来传宗接代的工具,于是在回京的第二年,他抵不住压力,迎娶了臣相之女,华妃。

伸手又到盘中拨了拨,拈起一块似祥云的如意糕来。说起来,这些年他虽有佳人相伴,却从未有一日不去思念那个人。

沧海月明,云卷云舒,蹉跎岁月中,又有几人能坚守住曾经的那份纯真呢。正如当年他们全都错看了那个人一样。岂知,只有经历过岁月的狂沙而未被覆盖,仍能得以保留下来,才是真正的难能可贵啊。

不过,这些年说到改变,最多的,便该是他的皇兄端木昱臻了吧。

那一年,他们一行人迎风冒雪赶到京城时,魏老将军从青州调了三千骑兵和一万精兵正与皇城外围堵的禁军对峙。

从魏老将军口中得知,皇城断粮已经数日,如此城外人进不去,城里人出不来的局势也僵持了十多日,这般下去,皇城内的上万禁军也难再坚持得下。皇上病在榻中,诏书已拟,还未对外诏告,陈氏党羽不知从何得到消息,诏书未立皇子昱睿为太子,便怂恿一群拥护皇子昱睿的老臣日夜跪在寝宫外以“废嫡立庶”有违宗法,逼皇上修改诏书。而皇上不仅未有动摇,还斥责陈氏以外戚擅权,若立皇子昱睿,则王朝恐有易主之日,僵持着不愿修拟。

听完魏老将军的话后,皇兄站在外城的城楼上,遥望皇城,一身蓝袍迎风招摆。那双沉凝的眼眸里,有决心,还有狠戾。当夜,皇兄便和魏老将军及青城派的道长们在屋里密谈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魏老将军以奉旨护送皇子入城为由与围城的禁军展开了厮杀。皇兄和几位道长趁乱施展轻功进入皇城。之后的事,他虽不曾亲见,但也有耳闻。皇兄赶到寝宫外,正听有老臣大声谏言 “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之类的说词。皇兄断然抽出身边禁兵的配剑,以违命皇旨,意图谋反为由,将那老臣斩杀。那群老臣中有几人是陈氏心腹,立时指责皇兄不道,竟敢血戮宫殿。皇兄未辩一字,将那几人也一一毙于剑下。听闻染血的皇兄,残忍如修罗,让在场的人无不悚然寒栗。

此时皇城内外,有人同时大呼“皇子昱睿,染疾薨逝”之词。陈氏党羽大乱,部分将领将信将疑,而陈氏寝宫一片安寂,迟迟未见陈氏母子出面开释。顿时信心溃散,不乏有人见风使舵,想着代罪立功立即倒戈。原本气焰嚣张的陈氏党羽仅仅做了一日的困兽之斗,就被尽数抓捕。

老皇帝召了皇兄进入寝宫,当着病榻边的一帮臣子,宣读了诏书。老皇帝受多日惊吓,病体愈加衰弱,撑了几日,也就驾崩了。

也就在先皇驾崩的三日后,他的皇兄端木昱臻,终于登上帝位,改年号,臻华。

登基当日,皇兄身着玄色冕服,头戴冕冠,垂着九旒的冕帘,那双本就炯亮的眼睛更加有力。那个人的离开,并未使皇兄萎靡不振,反而坚定了皇兄的信念。迎着晨曦的光耀皇兄一步步登上高高的祭坛,留给身后人一道巍峨的背影。他一直都相信,只有像皇兄这样的人物才配坐得起那高悬之上的龙椅。

历代嫡位相争,最是无情。有传闻,皇子昱睿在皇城大乱之时并未染疾薨逝,而是已被皇兄策反的将领,将皇子昱睿与陈氏一同控制在宫殿之内直至皇兄登基。登基当日皇子昱睿才被赐毒酒身亡。坊间对此传闻流言纷纷,皇兄因此背上了弑弟夺嫡之嫌。

望着皇城之外的街道满目清冷萧索,尸痕遍地,哪里能找到昔日繁华的痕迹。端木昱熙想起了那个人瞪着自己曾说的话。

“你们的地位哪一个不是用千万人的尸体堆砌而来的,有多少人因为你们,而使自己的朋友、至亲、爱人卷入战火纷争,从此无依无靠,孤苦终老?哈哈,你问问你身后的人们吧,你们又怎么清雅高洁,高人一等了?。”

现在想来方明白,那个人当时内心承载着多少积怨和愤恨。只因,他正是这场争斗最初的牺牲品。

可端木昱熙也记得皇兄端木昱臻坐上龙椅的第一句话。“既然朕授得天命,便在朕坐得此位起,与江山共存亡,与百姓共荣辱。如今祸乱方定,天下一片浑荒,万民皆怨。众卿应以社稷之忧、之患、之危为已任,而非以已之私,妄图天下。古语云,欲治其国者,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今起以朕为首,与众卿共鉴。”

百臣纷纷伏拜,高呼万岁。

那一刻拜在殿中的端木昱熙,真切感受到皇兄的帝王气势。却也在伏身之际,见到皇兄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神伤。

年号臻华,别人不懂,他又岂会不懂。江山也好,天下也罢,都非是皇兄想要得到的。什么列位高悬,什么治国明主,也不及那个人的相伴在侧。也许,与那个人携手并行度此余生才是皇兄真正的心愿。其实这又岂止是皇兄的心愿,也曾经,是他的心愿。

(二)

年号臻华,别人不懂,他又岂会不懂。江山也好,天下也罢,都非是皇兄想要得到的。什么列位高悬,什么治国明主,也不及那个人的相伴在侧。也许,与那个人携手并行度此余生才是皇兄真正的心愿。其实这又岂止是皇兄的心愿,也曾经,是他的心愿。

树德莫如滋,去疾莫如尽。陈氏却被皇兄尊为嫡母,封为皇太后,享无上尊誉,宫外人却不知陈氏整日被禁在寝宫内,已成痴呆。到底是失了爱子还是失了权势,亦或是被人恐吓才至神智疯颠,无人得知。其父陈臣相和陈氏在朝为官者,以及麾下一干谋臣尽数伏诛。也曾有人上书劝谏,当从轻发落,诏赦天下,方显仁爱。上谏的折子,被新皇一句 “凡撼社稷之罪者,当诛。”给打了回去。

新朝初立,经过数次的人事变迁,军政大权逐渐移由皇族及亲信掌控。新皇每日勤于政务。对外颁步新法,治理灾荒,鼓励农耕,减免赋税。对内谨慎择员,用廉罢贪,奖赏分明。人人都在背后议论他是位圣君。

只是端木昱熙再也未见皇兄笑过。坐在高椅之上的人,总是面色凛然,胆敢与之对视之人,无不遍体生寒,包括他自己也不例外。除了冷,他再也未在皇兄脸上见过其他表情。也许,真正的君王便该是如此,让人敬,让人畏。也许,从那一天开始,皇兄的所有个人情感便跟着那个人走了。如今坐在朝堂之上的,只是一个顶着皇兄面孔的陌生人,只是一个被宗族被国家拘禁了身心的奴隶。

虽是如此,在皇兄心里,仍有一道旖旎的彩虹,虽触不可及,虽说来荒唐,皇兄却从不愿放弃。

记得那日,皇兄抱着那个人的尸身昏死之后又被道长们救治过来,他死死搂着那人,亲昵无限地在他耳边低语。“我发过誓要守护你一生,只恨自己愚笨到认不出你,竟屡次和你错过。是我不好,是我没用,才会害你如此。但是这次,我决不轻易再任你离我而去。等我,皓华。”

众人大惊,以为他要以死相殉。哪知他却转头寻问薛姑娘救治皓华,可还有一线生机。在场众人听闻,无不暗自摇首哀叹。果然,薛姑娘也垂泪摇了头,可只须臾,又迟疑地说,她爹薛神医有着“活死人”的赞誉,也许能有救治之法,只是她爹要到来年三月方归,那时即便大罗神仙只怕也会回天无力。

皇兄凝视着怀里的人,悲茫无措。

薛姑娘沉思又道,秦岭之巅,听闻有一冰窟,终年积雪不化,可使尸身不腐,也许可以待到她爹回来之日。只是那里地处高绝,非常人得以攀扶而上。听完薛姑娘的话,皇兄又燃起希望,望向元正子,用眼神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元正子道长轻喟一声,颔首同意。

自登基之日起,皇兄便在四处张贴榜文,寻找薛神医。之后,不论他政务多忙,每天都会接收来自西面的加急快文。

臻华元年,盛夏的一个夜晚,已过丑时。端木昱熙被匆匆赶来王府的宫中内侍从被褥中请了起来。连夜带入帝王寝宫。终于,他在这半年后才见到皇兄露出了别种表情。端木昱臻坐在软榻上,垂着头,看着手中一方书笺,面上空茫又激动,书笺抖动地几乎就要坠落在地。

见着端木昱熙,端木昱臻大步上前扣住他的肩膀,嘴唇哆嗦地快要说不出话来,端木昱熙依稀在那双圆睁的眼里看到水光。“昱熙,昱熙。你代朕,去见他吧。”

看了书笺,端木昱熙换了便服。当夜,带了两名侍卫,快马赶往梁州。他知道,比他更渴切见到那个人,只会是皇兄,却因为如今身份已今非昔比,无法再随心所欲,踏出皇城一步。

历经了数日不休的奔波,他再次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闭着双眼躺在被褥中,面白如纸,神态安详,如那日离开时一样。

他近乎贪婪地抱住那个人,他从没有好好抱过他的小闵儿,从来都没有。皇兄心中存着万千的悔恨,他又何尝不是?只是在小闵儿离开人世那天,他方才明白,自己彻底败给了皇兄。皇兄能坦然承认自己的情感,并未因为身份、地位、责任而选择回避,皇兄喜欢的一直是小闵儿的未曾改变的内在,也许误会过,也许迷乱过。但最终,并未因为凡尘俗世加诸在小闵儿身上的变化,而改变了自己的心意。

相比之下,他的喜欢经不住考验,仅仅停留在幼年那道遥远又模糊的影子。虽然曾经也意识到真相,却跳不出那道世俗的坎,最终他伤了他,也害了他。他多想对怀中这个人说,小闵儿,别再生气睁开眼睛,让暮熙哥哥再买块如意糕给你。

可是,年过五旬,面容清癯,有着几缕花白胡子的薛神医却摇头叹息:“人是救回来了,可惜老夫回来晚了,他身子负伤不断,体内的器官已停歇过久,又受了剧毒侵害,虽然毒素可以慢慢拔除,但他日后也只能如此,老夫已经尽力了。”

只能……如此?

不言、不动、无知、无觉,这和死了又有何区别?

真的,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小闵儿,小闵儿,暮熙哥哥很想好好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啊。

“他真的,再也……”新皇背着身站在半开的朱窗边,眺望窗外空落的枝头,声音哽咽。

端木昱熙低着眼,站在雕花格栏低垂的帷幔边。他明明看见皇兄的肩膀颤了颤,却不敢跨前一步。窗外天光渐灭,两人没有谁开口。宫灯何时被点亮了起来,映衬了一室金黄。乍起了一阵风,无序的流窜,远处的枯枝无奈地摇了摇它光秃的身躯,室内帷幔轻抚,灯火在镂花的檀木灯罩里一阵乱舞,也缭乱了一室安宁。重重叠叠的阴影荡过皇兄金色常服上。

“皇兄,这个……”端木昱熙最终还是出了声,伸手到端木昱臻一侧,慢慢摊开,掌心里是一条五彩缕。“薛姑娘说,为他清理时,在他的亵衣里发现的,被贴身放着。听苏筱说,这是皇兄你买给他的。我将它讨了来,就当……留个念想吧。”

端木昱熙看见,皇兄微微侧过的眼角挂着水珠,脸庞一片悲戚。端木昱臻抖着手接了过去,紧紧将那彩绳捏进手心。身体似也受不住那一阵凉风,随着摇摆的灯影晃动。伸手狠命地将指印留在身边的窗框上,堪堪扶住自己。

久久,从那端正的背影后传来沉痛的声音。“昱熙,小时候你总说他不像男孩,倒似个女娃娃一般爱哭。所以你爱故意逗弄他,欺负他,再嘲笑他。那时我虽护着,却也觉得他太过柔弱。岂会想过,那时他的眼泪,也许是他也在故意逗弄着我们呢。而他所有的坚韧被藏在我们谁也没有去在意的地方。”语调缓慢,强忍着痛意,挣扎地道:“买这彩绳的那天,我并非想要送他,还辱了他、骂了他,可那,才是真正的他。”

从那个人离开的那天之后,端木昱熙从未见过皇兄如此悲怆恻怛过。他知道错了,他不该将这彩绳带回来。“皇兄,小心……龙体。”他干涩的开口,听见自己的声音也是碎的。

端木昱臻垂下刚挺的头颅,细细地端详掌中的彩绳,深喘了口气,涩然疲惫地道:“昱熙,你退下吧。”

“皇兄……”这样的皇兄让端木昱熙担忧。

“退下!”

端木昱熙恍惚地退出了御书房,也不知怎么回的王府。眼前总也晃着一个人影,稚嫩的小手揉着红通通的眼,轻软地叫他‘暮熙哥哥’,又恍惚见那人站在雪中,淡然地凝视着他,微微迟疑的问‘你,喜欢闵皓华?’。

皇兄,你可知,你的悔恨可以和我说,我的悔恨又该去向谁述说。

******

臻华二年,秋。

熙郡王端木昱熙大婚,迎娶了新任右相之女,封为华妃。

同年,催促新皇婚事的奏折源源不断地呈了上来。端木昱臻每每见到这样的折子,便命人搁置一边。时日久了,朝内臣子纷纷猜疑。直至臻华三年,二月。

“如今天下和乐,百姓安居。皇上每日日理万机,励精图治,也当考虑个人之事了。”

“皇上已年逾而立,早该立后纳妃,可如今皇上身边一无美人二无佳丽,后宫空亏。怎对得起皇祖基业。皇上若是不喜朝中官宦之女,在民间选秀也可,也好对天下万民有个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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