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空余枝 下+番外——易可
易可  发于:2015年0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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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万岁登临当日说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让我等臣子共鉴。何谓齐家?便是治理家业,繁衍子孙。可万岁迟迟不娶,又怎能让天下人信服。”

“皇上,《孝纪》有云,不娶无子,绝先祖祀啊。”

“够了!”挥拳砸在龙座的扶手上,端木昱臻怫然起身,望着堂下俯首跪地的众臣,压下怒意,缓和了口气:“今日朕累了,众卿的提议朕会考虑的。”甩袖退入殿后。

可自那之后,新皇仍未有婚娶的意思,反而将一些仍在执拗此事的官员降了职。一时朝野上下,甚至民间,都传闻新皇有龙阳之癖,纷纷对皇室的未来忧心忡忡。与此同时,新皇开始培植宗亲在朝的威信,一些机警臣子,也嗅出了端倪,逐渐开始在嘉王府与熙王府走动。

臻华四年,冬。

隆冬苦寒,狂风大作,京都漫天飞絮。

“皇上,下雪了,回屋吧。”内侍的公公撑着一把油布伞,和端木昱臻站在永昌殿外,柔声劝着。一身绣满龙纹的喜庆常服,傲然站在风中招摆不定,不理公公的劝说,依然昂头挺立在暮色深重的雪中,公公无奈,将伞移到端木昱臻的头顶。

“拿开。”端木昱臻沉声,用眼神让公公移开头顶的遮蔽物,任着清凉的雪花落在面颊上。

公公吓得噤了声,不敢离开,只得惴惴地站在一边。

端木昱熙缓缓走来,便看到这样的情景。公公见是熙王爷,愁苦的表情愈加浓了些。“王爷,您劝劝万岁吧。风重雪寒这般站着,万岁会得病的。”

端木昱熙点点头,接过公公手中的伞。“你退下吧。”见那公公走得远了,转脸对端木昱臻缓声道:“皇兄。”

端木昱臻微微蹙了眉,眼角眸光轻瞥,指了指天空。“昱熙,你说这飘落的雪花,可像陨落的星星?”

端木昱熙怔愣,没听明白皇兄的意思。

端木昱臻面色了然,唇边微微扬起苦笑。“他说,落雪便是星星累了,落在地上化成了水。他走的那天,也是雪天,他指着天对我说他累了。现在,我也累了。”

“皇兄,你……”端木昱熙一惊。

端木昱臻摆摆手,笑得反而释然。“五年。我给了自己五年。那个时候,看着他在我怀里离开,我便对他说,等我五年。王也好,寇也罢。最多五年。若他真的去了那个世界,奈何桥头也一定等着我。我又岂能再让他等太久。”转眼端视端木昱熙,浅笑若晖。“我受着朝野内外的压力,对婚娶之事不愿妥协,若再这般下去,必会引发另一轮祸事。来年,我便下诏退位,你大哥昱嘉这些年,屡建军功,朝野倾服,当比我更适合坐得此位。”

端木昱熙将伞杆靠在肩头,忧虑地摇头,急急抓住端木昱臻的臂膀。“我大哥虽战功彪炳,却为人太过耿直,不善怀柔。并非治世之才,难及皇兄十一啊。”

端木昱臻淡然一笑。“不是还有你吗?还有子勋、魏将军还有你父亲容王。由你们守护这端木家的天下,我没什么放心不下。而我……”抬眼向深沉的天幕上望去,满眼疏疏白絮,真是仿若星辰,神情愈加温柔。“真的,该去守护他了。”

端木昱熙垂下头,眼神焦虑复杂。“可……他,……”

艰涩地点点头,明了端木昱熙要说什么,端木昱臻继续扬首望天道:“我曾经立过誓,此生都要守护好他。若有违背便不复皇室,受尽人间疾苦。可如今我没能守护好他,却还做了帝王。在这宫中多待一日,我便多一份负罪的痛苦。”缓缓低下眼,对上端木昱熙迎来的目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早便做了打算,他死,我便去阴间寻他。他生,我就一生守着他。他残,我便就是他的手脚。此生此世我是再也不会放开他了。”

见端木昱熙怔怔地望着自己,眼里盛着难言的情绪,端木昱臻笑了笑,如以往般亲昵地拍拍他肩膀。“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皇兄,”端木昱熙一向疏懒的眸子闪动着波光,断然点头,回握住端木昱臻的臂膀。“他,便交给你了。”

呜咽的风声渐止,天穹下的宫殿,单一的铅灰色覆盖了琉璃瓦,飞檐交错,重重屋脊之间,飞雪漫漫,站着两个相视而笑的身影。

(三)

“王爷,魏大人,该用膳了。”一声女子的脆音,将端木昱熙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抬眼望去,一位女子在满院粉嫩欲滴的桃花林中,盘着流云髻,插着翡翠珠钗,身着翠色裙裾,身姿曼妙,摇曳而来。

魏子勋立时起身,讪讪地挠了挠后脑。“又来叨扰王妃了。”

女子瞅了眼端木昱熙,捂唇轻笑。“魏大人能常来,王爷心里欢喜着呢。”

魏子勋偷偷瞥了眼端坐不动,翻着眼珠的端木昱熙,继续讪笑。

“魏大人,这边请。”女子伸手引魏子勋向凉亭一侧的回廊。魏子勋惴惴不安随着女子身后。两人始终相隔一步之距,魏子勋一路嗫嚅低语,女人时时掩嘴轻笑。都不去理会身后一脸阴郁,王府里至高无上的熙亲王。

端木昱熙负着手随后跟着,鼻腔里哼了哼,暗想,何时都变得这么没规没矩了。

一餐饭吃了终于露出魏子勋莽人本性,当桌就一连打了几声嗝,用手抹了抹嘴,对端木昱熙和华妃拱手:“王爷,王妃,多谢款待,下官回去了。”

端木昱熙暗想,终于有点以往豪迈的模样了。搁下筷子转头对华妃说:“我送送子勋。”

华妃合宜地微笑点头。

将魏子勋送出府门,下人便从侧门牵出一匹高头大马,魏子勋飞身上马。真有了几分纵情肆意的豪情来。魏子勋并不似其他文官出门坐轿,而是一直以马代步,想他当年若不是为皇兄受了那一剑,背部受了重伤,弃武从了文,如今该也会是披甲挂帅镇守一方的武将,又岂会被抹杀秉性,做了一个谨言慎行,参夺邦政的文臣。

“子勋,皇兄他走了有几日了?”端木昱熙似乎轻描淡写地问骑在马背上身形魁梧的人。

魏子勋扯了扯缰绳靠近了些,偏头想了想。“约有十日了。”

端木昱熙点头,看来,皇兄该见到那个人了。摆了摆手,看着魏子勋一抖缰缆,马鬃翻飞,踏蹄消失在街道尽头。

回身入府,漆门洞开里水榭楼台,庭院深深,漫步在雕栋游廊中,一路绿树新芽,夭夭桃花,灼灼其华。

端木昱熙也不经为这满院春色停下脚步,天空湛蓝如洗,一道青影站在繁锦烂漫,簌簌粉云之间,执着一株秾枝,美目流转,清澈如玉,浅笑嫣然,声若脆莺。“王爷。”

端木昱熙怔然凝伫,恍若又见那青丝翩跹,铅华尽落,顽皮赧颜的少年,温软地唤着:“暮熙哥哥……”

******

长空万里下,蜀北逦迤的山中,春光潋滟。

一袭蓝袍的男子牵着马,顺着庇荫的山道徐徐走着,沿路山河秀丽,锦绣如画,山间不知谁家妹子谁家郎,隔着葱笼山川,对唱着悠扬的蜀地山歌。声声含情,句句调笑。

茂林边溪流潺潺传来嬉笑声声。蓝袍男子来到溪边蹬身,掬起一捧水洗了洗脸,一汪清水中印出的人脸,朗眉俊目,鼻悬唇扬,只是鬓边已白发横生。苦笑了笑,想着那个人不要嫌弃才好。

宫中养成了习惯,掏出一方丝绢擦拭了面上的水珠。有孩童在溪水边执着枝条追赶,蓝袍男子抬眼望去,溪水边一片灿烂的油菜田,在碧空下辉黄相艳,瞬时耀了眼。风儿轻弄,吹起掌心的丝绢,蓝袍男子伸手去捉,却抓了个空,白色绢帕落入水中曳曳地顺水流而下。男子微感遗憾,却看下方孩童用枝条挑起水中丝绢,大声嬉闹起来。见顽童俏皮相互追逐,男子也嘴角噙笑,遥思感怀。

方要起身离去,听见有人脆斥,溪边青石后一位姣容村妇夺过那方丝绢,腰抵着盛满衣物的木盆,缓步走来。见这丝绢主人如此俊朗,立时呆怔。蓝袍男子礼貌一笑,接过丝绢,女子双颊飞红,羞赧地躲入方才的那块青石后。

蓝袍男子牵着马继续前行,明明已距木沟谷不过数里,心里越发忐忑起来,这般的近情情怯,即便在他挥执天下时也不曾如此彷徨慌乱过。

连日来日夜不停赶路,从未留意路边的风景,此时方发觉,如此明澈的春光盛景,混着泥土花草香味,将这些年来所有的忧思和郁悒都融化了。

春风送暖,所过之处,芳华无边。连隐秘的木沟谷边的荆棘丛中,也开满了星星朵朵的野花,一簇簇,一片片,粉粉白白,在绿意葱荣的山谷间,像是一片温暖柔和的云彩。而云彩之后的山谷,似乎就是九天之外的瑶池仙境。

男子牵着马,怔怔地伫立望着,真如闯入了仙源福地的凡人。置身在如此美景下,心里一阵激动、一阵悲惘、一阵感慨。和皓华的分分合合,这些年在朝野中的种种险恶,一幕幕一滴滴,全都涌上了心头。

眼睛越来越涩,暖风抚过,流光掠身,心底的柔情一点点堆积起来,拗不过激荡的情潮,踏进荆棘丛中,不顾衣摆被泥土染浊,不顾棘刺是否将手扎伤。采了一捧斑斓的野花,柔软的花朵在风里微微卷起瓣叶,放在鼻间,一缕淡淡香甜气息流入心间。

抬头前望,蓝天碧云下,爱人就在前方被花朵簇拥的谷中,蓝袍男子脸上洋溢着幸福。

皓华。

我来了。

******

“昱臻大哥,你终于来了。”

远远看见端木昱臻牵着马踯躅而来,白衣男子惊喜地丢下手中的东西,奔到端木昱臻的身边。

白衣男子已超过了记忆中的高度,端木昱臻习惯地揉了揉他脑袋,含笑地问:“苏筱,在谷里待得习惯吗?”对这个人起初的浓浓情意,在知道真相后,方才查觉出自己对他,从来都并非情爱。其实,在心底,他才是被自己当成了皓华的影子。

白衣男子重重点头,曾经尖瘦的小脸已长成了标准的美男子模样。“嗯。薛姐姐待我很好。”

薛菱玉闻声也从篱笆院里出来,盘着简单的发髻,身着绣花长裙,衣着简朴却越发显得端庄秀丽。见着端木昱臻,双膝微曲,便要行礼。

端木昱臻赶紧扶住她,温言道:“如今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薛姑娘无需多礼。若要行礼,我还得多谢姑娘和薛神医多年来的照应。姑娘方受我一礼才是。”说完向着薛菱玉深深作了揖。

“不不,皇……端木公子,我只一介草莽女流,如何受得起你如此大礼。”薛菱玉急急地躲身避开。看见端木昱臻手中一捧野花,抿嘴一笑,拉起端木昱臻。“快去见他吧,他在后院。”

端木昱臻微怔,薛菱玉立即解释,微微叹息地道:“我见今日天气晴好,便想着他该也不愿日日躺在屋里,就将他从屋里移了出来,让他也晒晒太阳。”

端木昱臻颔首示谢。捧着野花,缓缓穿过五年未来的重重屋梁,又感受到了当年锥心噬骨的伤痛。

弹指又是五年了,韶华飞逝,草木枯荣,曾经的权倾朝野,指挥若定,都不及这一刻来见你的惶惶不安。这一日,我等了五年,等了五年。

五年来,我只能在梦里看见你,你背着身吹着笛子只留给我一道背影,每当我试着靠近,你便会消散不见,我只敢远远看着,静静听着,不敢惊扰,只愿你能在我眼前多留片刻。梦中的曲调绵长又哀伤。你会在吹完之后,转身露出你带着愁怨的面容,轻声说着你想我。我扑过去,却看着你如多年前在药庐的槐树下,一点点消失在黑暗里。我对着黑暗叫喊,等我,快了,就快了,等我皓华!

从梦中醒来,总也是深深的空虚,只有自己对着偌大的宫殿形影相吊,我大笑,这便是惩罚。我记得,你曾缩在屋檐下,望着雨中的梨花,对我说过你的梦。寂寞、孤独、惶惑,这些都在你的梦中。可惜,当年没能认出你的,活该让我也来尝受着孤苦的悔痛。

今日,我来了。

皓华,我来看你了。

你、我,都再不孤单。

院里晾着五彩的丝帛,及地的长度,在风里飞舞。高大的槐树擎天屹立,枝繁叶茂撑着华伞,将悠悠碧空与纷乱凡土分开。青天白云下,听得见鸟飞振鸣的声音。细碎的阳光,从枝叶间渗漏出来,落在青竹木编织软榻上。

榻上人盖着厚厚的被褥,闭眼躺着,时间在他面上仿佛停驻,他丝毫未变,光斑中的他,柔弱无邪。宛如玉雕的五官精致安详,清丽的眉眼温软地垂着。额前的碎发,随风拂动。仿佛他真的只是睡觉。

端木昱臻在榻边单膝跪下,轻轻将野花放在他的枕边,久久凝注。这样触手可及的距离,莫不是又在做梦?忍不下心头惶切,伸指颤抖地碰触上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便再也撤不开手,胸口涌上一把燎原的火,再也克制不住,将思念了五年的人抱入怀里。悲伤又喜悦,激动又胆怯。

“皓华,又是一年春了,大家过得都好,可我,却很想你……发疯的……想……”

“我带了花来,不是什么珍奇的花,也能开得这样好看,在阳光下美得让我移不开眼,便采了几枝也想让你瞧瞧。可我竟忘了……你……看不了。不过没关系,等你病好了,我背着你去看。”

“我曾说过,若有一日我不用背负过去,不用顾虑未来,不用肩负太多人的理想。我要用尽一生,来爱你。不论你是谁,青枝也好,皓华也罢,这一次我再也不走……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我们再也不分开。”男子与怀中人脸贴着脸,哀伤地说。

“还记得这条彩绳吧。”男人摸出一条五彩缕,托在手心里,用鼻尖在怀中人的耳廓边轻缓的摩挲,柔声说:“我不知你竟会一直带着,你这个小笨蛋,小傻瓜……”男人哽咽地低头吻上那片柔软的唇。

男人端起怀中人的手腕,那腕骨上原本一圈沉黑已淡了许多。但与手肘前后的莹白仍不协调,微微畸形的骨头,拢起难看的弧度,男人也不介意。将彩绳解开,抽出红绳,一圈一圈缠在难看的腕骨上,另一头系上自己的手腕。之后十指交握,死死将那手掌扣在手心。“现在你和我连在一起,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我们就这样此生相携至死,永不分离。好不好?”

怀里人安静地闭着眼,没有反应。

男人继续说:“你不答应我也没关系,我会等,等到你原谅我,愿意再睁开眼。那时,我一定会让你这小傻瓜答应我的。”

男人脸上在笑,却流着泪,越抱越紧,感受怀中人也与自己一起颤抖。他亲昵地将脸贴上他的额头,虔诚地吻上额前的碎发。

“皓华,你看,这里有满树的星星啊。”

三月的阳光,仿佛是枝叶间镶缀的宝石,散发着柔和的光耀,融融的暖风荡开,一缕野花清甜的香气飘散在两人之间。

男人似是又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带着叹息又略有些顽皮,幽幽道:“昱臻,这一次,我们谁也不许松手了。”

斜雨淅淅,疏疏,梨花争垂眉。

西楼未晚,枝枝,秾艳吐凝香。

君影踽踽,朝暮,红叶盼春发。

双鹊栖栖,声声,相思诉不背。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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