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一子瞪了青枝一眼，狠狠跺脚，转身领头带着卓昱臻进入屋内。青枝深吸一口气，自知不受欢迎，但自持未做亏心事，也跟着进了屋。

屋里站的坐的，加起来有八人。花梨木的太师椅上，闭目坐了三人，其中元正子，青枝认识。元正子旁边站着魏子勋，神色如常，看到青枝和卓昱臻微微颌首。另外二位一身道袍打扮，想必应该也是卓昱臻的师叔。这三人除了元正子面色微微泛白之外，其余二人面色焦灰，汗如浆出，虽是坐着，却看似摇摇欲坠。一位大夫模样的人，正为他们中的一位把着脉。

卓昱臻问过一边的大夫，大夫只说确定是中毒，中的是何种毒却诊断不出。又问了元一子，元一子道，这几日大家都同吃同睡，处处小心谨慎，也不知为何偏偏他未中毒。

元一子按捺不住，又要欺身逼向青枝，见卓昱臻仍旧将他隔在身后，焦急地嚷：“臻儿，你快将这妖人制住，他是凌穹教的内应啊。”

青枝一惊，正待开口辩白。卓昱臻已出声：“青枝不会是内应。师叔，还是待我们先将事情查明清楚，再下定论。”

元一子见卓昱臻不但未将青枝制住，还出言相护，动了真怒道：“臻儿，你不能护着这妖人，若他不是内应，闵公子又怎会无声无息被人劫去？而我和你师傅师叔们饮食、作息一向小心规律，又怎会随意中毒？山庄中的内情只有庄内人才会知晓，外人如何会得知的清楚？定是他作了那番苦肉计，骗得你的信任，进了庄内，再将信息向外通报，我们速将他拿下，不然你此刻护着他，下一刻他可会反手杀了你啊。”

卓昱臻看了眼青枝，仅仅犹豫一会，便坚决地道：“我相信他。”

青枝长长的睫扇抖了抖，心里流过一股暖流，谢谢你，昱臻。

元一子气恨地吼道：“如今凌穹教要他在酉时之前杀了你，你还相信他？”

“师叔，若青枝真的要杀我，凌穹教何必掳走皓华，又用下药来威胁我？”卓昱臻横着眉，冷静低沉地说。

“好，好，好，无怪师兄说你长大了，已听不进我们的话了。你要真是执意做什么，我们也干涉不动了，只是臻儿，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元一子急红了眼。

“师叔，我知你们所做全数为我，但我相信青枝就如相信你们一样。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在酉时之前拿到解药再将皓华救出。”卓昱臻眸光湛然，不容违驳。

元一子焦燥失措的重重一叹，“你师傅师叔都中了毒，如何去救？”倒身坐在花梨木的椅子上，喃喃道：“酉时……酉时……”

第三十五章

元正子睁开眼，他虽中了毒，神智还算清醒。“臻儿，此时离酉时尚早，你快些离开，由我们来拖住凌穹教。”

卓昱臻摇头断然拒绝。“我不走。你们中了毒又如何拦得住他们，他们既然要我，那就让我跟他们会一会。”

“啪。”元正子大怒，一掌拍在桌子上。声音虽大，桌子只是晃了晃。“你是何种身份，你若去了岂不是中了他们的计？”不容违驳地扭头对元一道：“师弟，你快快护送臻儿离开。”

“是。”元一子应着，拉着卓昱臻要走。

“师傅。我不能不管你们和皓华，若是这番走了，我一生都不会安心的。”卓昱臻巍然不动，按下元一子伸来的手，面容正肃。

元正子气怒地身体轻晃，脸色更加青白，抚着胸口喘着粗气，恨恨地指着卓昱臻道：“你想现在就气死为师。你想想，你若是死在这里，你对得起这几位师叔和你去世的母亲吗？”

卓昱臻身体微晃，师傅师叔这些年一直对他日后寄予厚望，母亲当年也是为了保他平安才带他逃离京城。他若是出了事，不仅辜负了师傅师叔多年的栽培，也对不起母亲当年的一番苦心。可他现在不能就这么离开……师傅、师叔、还有皓华……

青枝一直从旁观察元正子等人中毒后的征象，竟十分像是吃了勾魄。这勾魄服用后每七、八日便会毒发一次，初次毒发较缓需十来日，也有因人体质各异，发作更缓的。勾魂并无解药，一旦毒发，功力全无，痛楚难当。若不继续服食，痛楚逐次递增。若有服食，便延迟半年发作。看几位道人的症状，似是惧寒又似是痛楚，身子哆嗦不止，应是不错。如此说来，卓昱臻、魏子勋、元一子他们虽目前没有中毒的迹象，却并不排除已经中毒。

左贺凌果然谨慎小心，察觉并无胜算，便改为投毒一直在暗处等待时机。不确定有几人毒发，又不熟悉山庄地形，因此抓走闵皓华，约在酉时落红岭，做到万无一失。

心念转了转，青枝道：“庄主，我有方法解毒，你可信我？”

青枝的眼睛又黑又亮，炯若明火。卓昱臻微微一愣，点头。“我信。”

青枝将门轻轻掩紧，从腰间摘下盘扣，将里面的欢极殇倒出少许进入茶壶里，晃匀，又拿过四个茶杯，将茶水一一倒入杯中，分别放置到四人身前的桌面上。“这壶茶水让道长他们喝下，便能解他们身上之毒。”

“你在茶水里下了什么？”元一子鼓眼直瞪青枝，看他将一些粉末倒入茶里，坐着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圆圆的脸上满是戒备。

“解药，也是毒药。”青枝淡淡地，话方说完，元一子已是惊怒地跳起来，要将那些茶水掀翻。

卓昱臻抬手拦下，扣着元一子的手腕，沉声道：“师叔莫怒，等青枝继续说下去。”

青枝凝上卓昱臻的眼睛，微微一笑，随即正色道：“道长们身上中的是凌穹教的勾魄，这毒毒发时内力全无，全身疼痛难当，且没有解药。这茶水里我放的虽是毒药，但少量服食对身体无害，还可抵消勾魄的毒性。庄主，可要试试？”

四目相交，心通意明，卓昱臻嘴角勾起，朗声道：“既然对身体无害，我正感口渴，这茶我倒要喝上一碗。”捻过茶碗，仰头倒入喉里。

“臻儿……”元一子惊叫要抢，偏偏迟一了步。

“我也喝。”魏子勋将茶水一咕噜吞进肚里。

元一子瞠目结舌，跺脚道：“你们都疯了不成……”

青枝哈哈大笑起来：“看来一派掌门也不过如此，竟不如自己徒儿有气度，有胆识。”

元正子性子刚直，知道青枝这是在激他，虽对这茶水留有疑虑，但他向来傲折不曲，又岂能落于徒弟之后。抓过茶碗，将凉茶一口灌入口里。剩下两位青袍道人，见元正子喝了，也都跟着喝了。

元一子甚是担忧，拉着卓昱臻，将他按坐在椅子上。“臻儿，你真的没事？”

“没事，师叔。”卓昱臻微笑着，安慰地拍拍元一子，温和的眼波转到青枝的脸上：“青枝不会害我。”

卓昱臻生得英气俊朗，如刀削般的脸廓，红而不艳，棱角分明的唇，高悬的鼻梁下是一双坚毅中不乏深湛的眼睛，微笑时柔和了面部所有的冷硬，如阳光般夺人心目。青枝站在窗边，淡淡将眼别开看着窗外，不愿再沉溺进他那双深渊般的眼眸里。

戒备、猜疑、等待，屋里众人再没人说话，都静了下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元正子吁了一口气，脸色也红润起来，站起身，对青枝抱拳道：“这药果然有效，不仅疼痛减缓了，体内的真力也在慢慢恢复。此次当多谢青枝少侠了。”

青枝冷淡道：“少侠不敢当，别再叫我妖人就好。”

元一子见元正子已恢复常态，正自欣喜，听青枝这般说，方挂上笑容的脸，一下难堪万分，也抱拳对青枝道：“适才是贫道的不对，请青枝少侠见谅。”

从欢馆到凌穹教，青枝这些年也算阅人无数。何时是真情，何时是假意，他还能看得出。知道元正子和元一子，只是因为自己帮他们化解了危机，并非真的敬重，在他们心里对他的身份还存着轻视鄙夷。但此时他们都抬手以礼相谢，青枝便也抱了拳，淡淡地道：“好说。”

见另外两位道人也渐渐恢复，卓昱臻便开口道：“庄里该是出了内应，以现在的形势，只能日后再查。适才青枝之所以将门掩住，就是怕师傅师叔恢复的消息被有心之人传给凌穹教得知，既然凌穹教料定我们没有反击之力，不如我们将计就计……”

第三十六章

酉时，落红岭。

落红岭，满山铺尽红叶，漫山艳似流火，与远山落辉的红日，相映成恋。林间落红翻飞，层层染尽。真如烂漫诗情意，萧索漫天雪，赤爱不染尘，红叶最相思。

青枝踏叶跚跚而来，左贺凌的紫衣隐约在红林尽处，悠悠碧空，繁华若梦。

左贺凌负手当前伫立，三名凌穹教徒其后一字排开，一柄长剑架在闵皓华惊颤的脖子上。

左贺凌细长上扬的眉眼，微微翘起的嘴角，总是似笑非笑，蕴邪深迷，像一条盘着身躯吐着红芯的毒蛇，危险又沉静。似是欣赏又似是度算，睇着由远而近青若飘萍的身影。

两把寒剑一左一右架住了青枝。“叛徒，跪下！”一声清叱，剑在青枝脖子上抵了抵。

“教主。”青枝挺直地站着，直直地对视左贺凌的双目，即便脖子已被利刃划出血痕。

左贺凌冷笑两声。“青枝，我不过是在教中稍露了些口风，你竟然真敢跑来通风报信。叛逃出教，还敢和我这般对视的，你是第一个。”

“教主，请你放了闵皓华。”青枝淡淡地道。

“该死的人死了，我自当放了他。将你手上的人头给我。”左贺凌瞥了眼，青枝手里拎着的布包。

青枝紧紧攥拳。“先放了闵皓华，他不会武功。”

左贺凌阴鸷的眼锐利如剑。“几日不见，你居然敢跟我讲起条件。今日放了他容易，但你得随我回凌穹教。”左贺凌对身后人摆摆手。

闵皓华推搡地被人放开，像是受了惊吓，蹒跚地向前走，眼睛死死盯着青枝手里的布包。“青枝哥哥，难道，你真的杀了昱臻大哥？”泪光莹莹，害怕恐惧写满了整张小脸。

青枝给闵皓华一个宽慰的笑，一个不留神，手里的布包被人扯走，布包里露出一堆石土，青枝心里一紧，“快走。”大吼一声，电光火石之间，青枝蹬身低头从两边剑刃下退避一步，袖里剑光疾闪，挥剑而出，原本站立在他身后的两人背后中剑，青枝一击得中，后跃丈余。

元正子、元一子、魏子勋等人早已埋伏在林间暗处，见闵皓华已脱离挟持，青枝又一声大吼，纷纷从树林里跃出。

左贺凌万没料到，笃信中毒的数人竟会倏然全数出现，不仅毫无中毒迹象，个个内力也丝毫未减。他本就对青城派元正子等人的武功有所忌惮，所以拖延数日，使人暗中下毒，待勾魄毒发，才伺机而动，以保万全。哪里想竟出了状况，仍是百密一疏。

“抓住他。”左贺凌厉喝，对闵皓华一指，教徒纷纷跃起欲拦住闵皓华去路。

卓昱臻伏在近处，此时见闵皓华有险，飞身上前。数支剑影，在他身边连成剑网。卓昱臻没有武器，想要接近闵皓华，却被缠在剑网内，想要运掌又怕伤了不会武功的皓华，处处受制，身上被剑尖划破数道伤口。运劲足下，转身飞脚踢开迎面而来的剑刃，终是旋身将闵皓华紧紧护在身后。便再不念战，抱起闵皓华，施轻功躲闪。后跃，退到包围圈以外。

“昱臻大哥，你流血了。”闵皓华掉着泪，捂住卓昱臻身上伤口，也止住溃流不止的鲜血。

“不碍事，只是皮外伤。皓华没事就好。”卓昱臻微微笑，抱着闵皓华远远避开战圈，觅了一处灌木茂盛处，将闵皓华放到地上，轻拍他的后背，像安慰受惊的孩子，温柔得能化开一切。

闵皓华伏在卓昱臻怀里，揉着眼，呜呜哭道：“对不起，是我害了昱臻大哥受了伤。”

卓昱臻温厚地笑着，将闵皓华的脑袋按进怀里。“皓华真的是个胆小啊，别哭鼻子了。”

挥剑格开迎面而来的剑光，青枝左右闪躲两边夹攻他的人。同出自凌穹教，对对方的剑招了若指掌，不过对手也不弱，又被夹击，青枝有点吃力，眼角余光瞄见左贺凌正被元正子、魏子勋、元一子围在中间，以一对三。左贺凌身法灵巧百变，元正子三人竟擒他不住，反被牵制。元木子和元清子正与一名凌穹教徒激缠。青城派常年隐于山野潜心修练正宗心法，内力沉稳深厚，招式迟缓，缺乏灵活。

眸光一转，没了卓昱臻的身影，青枝心头微慌，手里应着剑招，环目四望，方远远见到灌木丛前，两个相拥的身影，心里涩涩，眼角微微泛湿。

“呃……”一名教徒被元木子当胸拍中一掌，口吐狂血，仰面倒地。

看来，凌穹教招式虽繁妙，武功均是速成，内力却不纯厚。两相抗衡，时间一久，便分出高下。

一声怪异的尖啸，青枝悚然一震，眼光顿转，望向正在和元正子厮缠的左贺凌。见他红唇轻翘，弯成浅浅的弧度，从唇齿之间溢出的怪声，似雄鸡作啼又像苍鹰掠空而啸。凌穹教徒甩开对面的敌人，身形纷纷乍起。这是凌穹教攻击特定目标的暗号！“昱臻，小心——”

身前两条人影像流星坠空，齐齐指剑攻向卓昱臻。迎面剑气如虹，头顶又压下一片剑芒，将卓昱臻和闵皓华笼在其中，排山倒海般势不可挡。卓昱臻大惊，将闵皓华牢牢护在身后，咬牙正待要运掌将这剑雨劈开。

青枝奋力冲到一侧，顺地一滚，伸臂将卓昱臻带至一边，堪堪避过头顶的剑雨。

卓昱臻伏地惊魂稍定，一惊又起，“皓华——”顿然回首，闵皓华毫发无伤，脸色惨白，瘫软地坐倒在草丛里。卓昱臻心下稍宽，却见草枝里伸出一只修长苍白的手，从后环住闵皓华的脖子，闵皓华一声呼喊不及，已瞬间被拖入灌木丛里。

“皓华——”卓昱臻振臂欲起，肩处传来剧痛，一柄长剑正刺中他右边肩骨。青枝挥剑挑开欲势又要刺向卓昱臻的长剑。卓昱臻忧急地要追上闵皓华，顾不得左右逼身的芒剑。

青枝见卓昱臻数处受伤，几乎要不顾一切的追去，瞅见元正子、魏子勋等已飞身前来，短剑一挥，劈开一角。“放心，我去追。”说着已跃了出去。

日落西山，天色渐沉，左贺凌挟着闵皓华，在暗红的山林间穿越，紫色的衣衫极不易辩认，但左贺凌特有幽淡的麝香味，旁人无法查觉，青枝却熟悉得很。这种味道时常在午夜梦回后，睁眼望着幽暗的夜色，让他尤为害怕，危险、妖邪的，像是仍沉沦在黑暗无边的恶梦里，苏醒不来。

暮色如屏，瞀乱不清。一阵恍惚，他竟会弃而不舍地追逐着这个让他又恨又怕的身影。瞬间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左贺凌的身影倏然停顿，扶着一棵树杆，身体微微前倾，像是疲累不堪。青枝不敢过于靠近，慢下脚力，屏息凝神，一步步走了过去。

左贺凌遽然回头，锐如鹰鹄的眼眸，竟然黯淡无神。掠上青枝面孔时，才又精光湛然，似笑非笑地道：“青城派元正子的武功，果然名不虚传。青枝你胆子也倒不小，竟敢追着来。”

第三十七章

青枝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左贺凌，脸色微白，嘴角还溢着血丝。像是受了内伤，看来只要牵制住他，待着元正子等人赶到就能将他擒住。想到也许可以杀了左贺凌，青枝心头狂跳。

“青枝，你可是在想拖延时间等待旁人前来？”左贺凌阴恻恻地笑。“你虽时常让人捉摸不透，但你我也算共枕了五年，你的小心思我多少还是能看得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