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昱臻语气平和，毫不退缩地道：“徒儿不敢，只是此事请师傅不要太多计较才好。”

元正子勃怒，但对卓昱臻的身份还是有些顾忌，冷‘哼’了一声，悻悻甩袖而去。

卓昱臻低叹一声，师傅的脾气一向不通人情，古板迂腐。当年就是因为受不了青城派里的一成不变，严苛又单调，日复一日的日子，他才和魏子勋离开了青城山。仗着年轻气盛，有一番四处闯荡的豪气，加之那时宫中那人也因为怀上一子，放松了对卓昱臻的戒备，才得以建立了悬月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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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枝一夜醒来，又是新的一天，看看屋外的日头，该已是晌午。这样悠闲的日子，倒是从未有过，醒了吃，吃了又睡。如此过下去，自己真要养出一身懒骨头了。不过，这次确是伤得重了，连床都下不了，幸得有小琉和卓昱臻在一边照顾着。

想到小琉，方发觉屋里少了什么。抬眼瞄了瞄屋里屋外，也不见小琉的身影。一个跳脱的女孩，八成是整日陪着个病人也觉得闷了，上哪儿玩去了。也好，就再闭眼假寐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脚步声，由屋外至屋内。脚步声刻意放得很轻，对练武的人来说脚步讲究“轻”“稳”，来人虽轻，但气息不稳，一听便知是个全然不会武学的人。应该是小琉。

来人轻手轻脚走到里间，听到药柜被一一抽开，像是在找寻药材，悉悉索索了一阵。那人又来到青枝床前，立着便不动了。

她站着不走，难道是在看我？青枝奇怪地睁眼看去，床前站的竟是穿着一身白衣的闵皓华。

青枝突然睁眼，闵皓华立时失措，脸红了红，讷讷地道：“想来看看你的伤，还以为你睡着了。”

青枝对闵皓华说不上好感，也谈不上反感。羡慕过他，也忌妒过他，因为他是卓昱臻的挚爱。卓昱臻对他不仅有爱，还有责任和负罪，自己争不来，也抢不走。虽是这样想了，但却并非完全放得开，不然不会像现在这般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休息吧，我走了。”闵皓华怯怯地转身要走。

看来他和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吧，不然不会说是来看自己伤势，又这般急着要走。

“等一下，闵公子。”青枝没多想便开了口。可话已出口，又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闵皓华停下了脚步，青枝觉得他像是颤了一下，缓缓回身望来，有些不安地等着自己的后话。青枝对他笑了笑，从身边的竹笛上，解下那段彩色绳结，道：“这个还你，是昱……庄主，买来送你的，当时却被我硬抢了去。”

第三十一章

闵皓华慢慢走了过来，看清青枝手里拿的是一截彩绳，不解又迟疑。

青枝涩然笑了笑，又复叙一遍：“这是庄主要送给你的，说它可以保佑你，益寿安康。它本就该是你的，是我因为妒忌抢了来。现在将它还给你。”

闵皓华犹犹豫豫地，却没有接过绳结，表情十分不自然，眼里莹光明明暗暗，嘴唇开开阖阖，像是有话想说，又忍着没说。

是不想要吗？像卓昱臻曾说的，看多了奇珍异宝，这样的东西不入眼，何况还是被我用过的？心下黯然，早知道便不还了。其实心里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样坦然。

“你为昱臻大哥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是你留着，保佑你快些康复吧。”闵皓华局促地道。

青枝抬着绳结的手，向回缩了缩。真的是被嫌弃了啊，看来自己是多事了。

看出了青枝的落寂，闵皓华瞬间涨红了脸，大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是希望你早点康复。”

青枝愕然抬头，看他确是一脸真诚，笑了笑道：“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的伤都是些皮肉之伤，康复得快。你的病沉痾多年，还是你收着比较合适。”

闵皓华咬了咬唇，也不再坚持，便收下了绳结捏在手心里。

两人相对无言，气氛很是尴尬，所幸这时小琉进了屋。

“哎，闵公子来了呀，你的病好了吗？”小琉大大咧咧地说，低头瞄了瞄闵皓华手里一团用布包着的东西。“又来拿山参？”

闵皓华腼腆地应了一声，道：“嗯，不是什么大病。来拿一些山参，想让伙夫给昱臻大哥和他的师傅师叔们，炖些补气的汤，这些天为了防刺客，我看大家都很疲累。也是顺便来看看……”瞥了眼青枝。

“要我给你炖吗？”小琉问。

“不用了，你在这里好好照顾……青枝哥哥吧。”闵皓华摇摇头。

小琉看看闵皓华，又看看青枝，便突然嘻嘻笑了起来。“你们两个长得这般相像，倒像是一对兄弟。”

“唉？”青枝看着闵皓华。确实，自己从未想过，也许闵皓华真是自己的亲人也说不定。

小琉看出了青枝的心思，抿嘴笑着，代青枝问出：“青枝哥哥他没有了小时候的记忆。闵公子，你家中是否有和你样貌相似，年龄相仿的兄弟失散呢？”

“没了记忆？”闵皓华瞪大了眼睛看向青枝。

青枝点点头，期盼着闵皓华的回答。

闵皓华眼眸暗了暗，咬了咬唇，低首摇头道：“可惜我是家中独子，并没有兄弟姐妹。”想到什么，又抬起头道：“不过，我可以当青枝哥哥是我亲哥哥。”在床前蹬下，像是祈求似的，软软地又忐忑地问：“你若不嫌弃，我能认你做哥哥吗？”

青枝惊愕，没料到闵皓华会突然这般说。闵皓华大大的眼睛里闪着真挚的恳求，青枝一阵感动。他这样善良，这样淳厚，相反自己确是气量狭小、善妒得多，难怪昱臻会对他用情至深，自己是真的不如他。

但，心底却仍有一些私心作祟，并不太愿意和闵皓华兄弟相称。

“是我一厢情愿了，青枝哥哥别放在心上。”不见青枝回答，闵皓华讪讪地就要站起身。

闵皓华的眼睛是温柔的、真诚的，在这个世上，有几人对他真诚过。亦或是闵皓华匆匆闪过忧伤的眼眸，使青枝拽住闵皓华的手，浅笑道：“从今日起青枝便是闵皓华的哥哥了。”

闵皓华霎时展颜，白色的衣衫衬得他清雅出尘，笑容单纯干净。

小琉拍手笑道：“好啊，这下你们真的是兄弟了，任谁看了都不会怀疑的。”

闵皓华从脖子上取下一块造形精美，色泽莹润的玉佩，塞进青枝手里。“方才那个绳结，便算是青枝哥哥送给我的，这块玉佩就当弟弟送给哥哥的。”

这块贵重的玉佩又怎能和那种普通的绳结等价呢，何况那本来就非自己买来之物。青枝本想推却，但闵皓华一脸盛意拳拳，青枝也不好再作扭捏，便就收下了。

捏着那块还带着闵皓华体温的玉佩，心却在下沉。

闵皓华欣喜地道：“青枝哥哥，其实……我从第一次见你便喜欢你，以后我便当你是我亲哥哥了。”

青枝含笑点头。“以后我也多了位弟弟，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青枝哥哥，我要走了，回去晚了被昱臻大哥发现，会被他念叨的。明日我再来看你。”闵皓华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害羞，红扑扑的小脸扬着纯真的笑。

直到闵皓华离开，青枝才收起挂在脸上，只有自己才知是多么无力的笑容。这短短数日里，曾经他恨过、怨过、妒忌过的人，都对他推心置腹，关怀备致。让受惯了冷落的青枝虽得到了渴求的温暖，也有种不真不实，惴惴不安萦绕上心头。也许，一切来得太快，让他措手不及，毫无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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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青枝还未清醒，便听见屋里小琉的笑声，还有数人的脚步声。睁开腥松的双眼，茫茫地发现，这间不大的小屋，一下子热闹起来。小琉、卓昱臻、闵皓华，竟然连难得一见的魏子勋也来了。

卓昱臻和魏子勋似是在劝着闵皓华，让他明天再来。闵皓华撇着嘴，低着头，极不情愿地向床上的青枝看了看。

见青枝振动了睫扇，半眯着眼睛慢慢张开。闵皓华掩不住欢悦，轻喊：“青枝哥哥醒了。”

屋里的众人都扭头望向青枝。

刚睡醒的青枝还没有戴上坚忍和冷媚的伪装。肤如凝琼，面如白雪，张着困惑迷蒙又幽黑澈亮的双眸看着屋中众人，像个刚迈入尘世的初生婴孩，懵懵懂懂，至真至纯的无邪天真，瞳孔里如一潭有生命的碧水，清净见底。

青枝揉了揉眼睛，仍没将迷蒙散尽。那迷糊的样子，异常的纯真可爱。卓昱臻看了心底升起了浓浓的怜爱，习惯地走到床边，抱起青枝为他翻身，动作轻缓温柔。

若在以往，能被卓昱臻温柔地抱着，拥有总被闵皓华独占的胸膛，是何等梦寐以求的事。

但今日，在几条的视线的注视之下，迷糊的头脑立即清醒过来。自己不仅被卓昱臻抱了，还在闵皓华面前，想到这里，不由拘谨。从卓昱臻臂弯的缝隙里偷瞄了闵皓华，果然见他的笑脸僵硬地挂在脸上。

青枝抓住卓昱臻的手，制止了他接下去的动作，淡然一笑：“庄主，我已经可以自己翻身了。”挣开卓昱臻的怀抱，坐直了身子。

卓昱臻似是没听出青枝又改口叫他庄主，淡淡地道：“你身体刚刚好转，小心伤口再裂开。”嘴上虽这般说着，似也有所顾忌，没有再继续接下去的动作，坐到了一边。

小琉绞了条面巾，青枝擦了擦脸，也不知是不是面巾太热，脸上也热了一片。他从来不怕被人注视，在讨笑献媚时，在出卖身体时，在冷脸杀人时，都不曾红过脸。可这些日子，不知怎的会轻易脸红起来，是否是心热了，面具也被融化掉了。

掩饰着自己的困窘，青枝带着些局促又带着些困惑地问：“你们怎么都来了？”

还是卓昱臻率先发话：“我们都是来看看你的。”

魏子勋起身抱拳一礼。“青枝公子，魏某早就想来看你，只是因为庄里这些时日为防御外敌，缺少人手，所以抽不开身来此。请青枝公子不要见怪。”

没料到魏子勋会来探望自己，心里意外又感激，青枝也礼貌一笑，道：“魏大哥今日能来，已是青枝莫大荣幸，又哪里谈得上见怪。以往我也给魏大哥添过麻烦，也请你莫逆于心才好。”

魏子勋朗声笑道：“以前我也轻看过青枝公子，但你却屡次相助庄主，这份舍身为人的胸襟，值得在下敬佩。”

青枝不以为然地笑道：“魏大哥抬举了。”

一番客套话下来，青枝也不知还要说什么。他一向对人冷淡疏离，是因为被人鄙视轻贱惯了。可这几日下来，身边人人都对他坦诚以礼，他反倒不自然起来，不知该如何相待了。

霎时，屋里的气氛有些僵硬，大家像是在等待青枝说话，又像是各自想着自己的说词。

第三十二章

“青枝哥哥，你尝尝这粥好不好吃。”闵皓华打破沉默，悠悠地开口，将一碗香粥殷切又小心翼翼端给青枝。

“谢谢。”话是出自真心，但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弟弟’，还是有些客套。青枝微笑接过，那碗里氲氤的热气，飘散在他的脸颊上，透过雾气看去，似乎一切都不真实。舀了一口送进嘴里，这粥倒是非常香甜可口，与平日小琉煮的并无什么区别。

闵皓华张着黑亮的眼睛，弱弱地问：“怎么样？”

“好吃。”青枝含笑点头。

闵皓华看青枝吃得香甜，紧张的表情也松开了，高兴地道：“青枝哥哥你平时吃的是普通的燕窝粥，这碗可是极品血燕。”

青枝点了点头，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那，我带了一钵，青枝哥哥可都要吃完哦。”闵皓华嗫嗫嚅嚅地。

那钵比平日小琉用的还要大一些，青枝皱了皱眉，为难的说：“这么多，不如大家一起分了吃吧。”

闵皓华垂着眼，略显委屈地低声说：“可这是特意为你煮的。”

“这血燕是补血疗伤的圣品，青枝如果吃不了，剩下的让小琉明天再给你热了吃。”对青枝过于淡漠的反应不满，卓昱臻为闵皓华帮腔，如同一道不容违背的指令。一股迫人的气势在卓昱臻周边无形的压向屋里众人。

青枝心里一冷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屋里又一次陷入沉寂。

卓昱臻缓缓牵起闵皓华的残手，用拇指在那根残秃的指节上细细摩挲了几下，道：“我从不舍得让皓华用他这双手来做事，他却坚持要亲自煮。清早便起床，手忙脚乱的忙了几个时辰，这是他的一片心意。”语气沉凝，颇有些怪怨的意思，转瞬又变得溢满爱怜道：“况且今日还是他的生辰。”

闵皓华低着头，任卓昱臻牵着手，脸红红的。

原来这是闵皓华亲自煮的，还是第一次有人特别为他做饭，青枝心里固然非常感动。但同时也将卓昱臻对闵皓华的为护，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原来是皓华亲手做的，我一定全部吃完。”青枝露出一个感激地笑，吃着碗里的粥，似是甚为开心。

小琉完全没从话里听出几人的心思，不知死活地冒了一句话：“今日是闵公子的生辰啊。我记得以前闵公子生辰可热闹呢，庄里上下像过节一样，晚上还会放烟火。今年怕是看不到了。”

魏子勋虽是粗人，倒不笨。这时看小琉将话叉开，也想转换一下气氛，便打趣地对小琉说：“小琉不仅今年看不到了，以后都看不到了。”

“为什么？”小琉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你要回乡嫁人了，哪里还能看到。”魏子勋呵呵笑道。

小琉皱着鼻子，撅着嘴道：“嫁人了也能来庄里啊。难道我走了以后，庄主便不欢迎我回来了吗？”

“嫁做他人妇，哪里还能如现在这般疯疯颠颠地到处乱跑，既嫁从夫，此为妇道。”魏子勋揶揄地道。

“那有什么关系，我和小文哥一起来给闵公子贺生辰，到时候岂不更加热闹，闵公子你说是不是？”小琉稚气地说。

闵皓华轻笑道：“可以啊，不过得带礼物来。”

小琉理所当然地抬眉笑道：“那是当然，闵公子你想要什么，小琉一定带到，不过先说好，太贵的小琉可买不起。”

闵皓华抿嘴低笑，却是不语。

小琉急急地问：“到底是什么啊？”

卓昱臻轻睇了闵皓华一眼，心领神会地纵溺一笑，代闵皓华开口。“你带个胖娃娃来给我们看看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你，你们取笑我。”小琉的脸立刻涨得通红。

卓昱臻和魏子勋哈哈大笑起来，闵皓华也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青枝也在笑，笑得似也很开心，却没发出声音，微垂的睫扇遮着眼眸深处让人不易察觉的怆凉。

“皓华，今年因为形势突然，没来得及为你备礼物，你想要什么，日后为你补上。”卓昱臻的眼里荡着柔和的波光。

闵皓华摇头，低声吟道：“我，我什么也不想要，今年我只希望……希望青枝哥哥能安康幸福。”后面的声音越说越细，闵皓华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

青枝低着头，正慢慢地吃着粥，眼神悠悠像是飘到了很远。倏地听到闵皓华这般说，一阵错愕抬头，见屋里众人又都看着自己，虽是感动，却只能挤出笑容对闵皓华道了声‘谢谢’。

卓昱臻突然问：“青枝，你的生辰是哪一日，日后也为你庆祝。”

青枝一呆，嘴唇翕动了两下，眼波黯淡，悠悠地道：“我……没有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