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他竟把狼主的叮嘱抛到了脑后,趁夜牵了马,向锦州而去。
锦州与云州相傍,天蒙蒙亮的时候,离鸿就已赶到了洪家庄。因为家主的相继离世,这座庄园也萎靡不堪,四处都静悄悄的,后院接连数十间房屋虚掩着门,里面全是空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大约都些弃庄而逃的家仆。
这洪家庄占地广大,离鸿一路走到东面的一间小院落里才听见一点动静,那是个非常稚嫩的声音,正抑扬顿挫地念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
这么早竟有个孩子在此读书,离鸿心内奇怪,悄悄将门推开一些,正对上一双瞪得乌溜溜的眼睛,那孩子看着他脸上骇人的面罩,大叫道:“你是谁?”
离鸿“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我不是坏人。”
那孩子却还是戒备地望着他,四下里偷偷张望着,不知是想叫人还是想逃跑。离鸿也知道自己这个装束太没说服力,深叹了口气,将面罩拉了下来:“我真的没有恶意,不会伤害你的。”
孩子定定看了他一会,终于小小声道:“你想做什么?”
离鸿不方便站在廊下,便从他身侧走进了房间,只见里面满架的书籍,似乎是间书房,便道:“方才听你在读书,你是洪家的孩子?”
小孩在他身后掩上门,轻轻点了点头。
离鸿蹲下身,望着他道:“洪万辰是你爹?”
“你认识我爹?”
“算认识吧。听说你爹和你娘都已经……”离鸿对着这个小小的孩子,心里骤然生出种同病相怜的感伤,“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低下头:“我叫洪天赐。”
听这名字也可以猜出这孩子是洪家夫妇的心头宝,离鸿心中又是一叹,摸了摸他的头:“天赐,你知道杀害你爹娘的凶手是谁吗?”
“知道!”洪天赐立刻点了点头,“是一个叫离鸿的人。”
离鸿的手登时僵在半空中,他难以置信地道:“是不是弄错了,这中间恐怕有什么误会。”
洪天赐笃定地道:“就是离鸿,我娘临死前告诉我的。”
“你……”离鸿望着这个眼神清澈的小小孩童,全然不像说谎的模样,可自己明明都不认识他母亲,为何那个女人要诬陷自己,该不会是正碰上名姓相似之人吧。他定下神,又问道,“天赐,关于那个离鸿,你娘还有什么交代没有?”
洪天赐摇头:“没有,只知道是风狼的大坏蛋。”
离鸿彻底懵了,他张了张口,还要说什么,忽然听外间传来脚步声,忙飞身窜到梁上,只听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中年男人道:“天赐,你在同谁说话呢?”
洪天赐见了他,恭恭敬敬做了个揖:“义父,我在同大哥哥说话。”
离鸿一听,心里暗叫不好,手已摸上了腰间刀柄。
那男人皱起眉:“什么大哥哥?”
“我刚刚背这则孟子见梁惠王,总是背不熟,于是就在心内想了一个大哥哥,他做梁惠王发问,我做孟夫子作答,果然好记了许多。”
这小孩的机警倒超出自己所想,离鸿松了口气,想到之前听太虚宫的人闲聊时说,洪家庄唯独剩了个孩子被铁笔山的罗廉先生收养,这个男人大约就是罗廉。
“好孩子。”男人慈爱地摸了摸洪天赐的头,“一会背给义父听听。”
洪天赐用力点了点头,稚声稚气地说:“我先陪义父用早饭。”
他们两人刚携手走出去,离鸿便从梁上溜了下来,依着原路离开了这间书房。
他在庄园内徘徊了两日,这里原先庄内的仆从已所剩不多,更无人亲眼看见当夜杀害少庄主夫妇的凶手,但所有人都一口咬定,那人就是风狼的离鸿。洪少庄主的死因俨然变成了离鸿心里的一个死疙瘩,他不甘心这样两手空空地离去,总觉得洪天赐那儿仍有些蹊跷,便在当夜又悄悄潜进了洪家庄。那孩子的卧房就在书房的正东,门口连个守夜的下人也没有,离鸿刚一走进,便听见小孩睡梦中迷迷糊糊的哭叫声。
“你放开……放开我妈妈……呜……”小孩两手乱挣着,满脸都是眼泪,两眼闭得紧紧的,似乎正陷在一场梦魇里。
听他哭得揪心,离鸿忙上前拍了拍他:“天赐,醒醒。”
洪天赐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刚看见他就惊叫起来:“坏人。”
离鸿赶忙捂住他的嘴:“别怕,我是大哥哥。”
洪天赐泪眼朦胧地仔细瞧了瞧他,忽然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大哥哥……我梦到我娘……”
离鸿轻声抚慰了他几句,有些犹豫地问道:“天赐,你那晚是不是看见杀害你娘的凶手了?”
他话音刚落,便觉得怀里那个小小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心里不由得一跳,追问道:“你看见了是不是?”
“我没看见,我没看见!”洪天赐忽然捂着耳朵大叫起来,“我娘说是离鸿,是离鸿。”
离鸿只觉得头疼欲裂,他苦恼地看着这孩子:“我就是离鸿。”
第二十八章
洪天赐显然是惊呆了,他半张着嘴巴,呆呆地望着离鸿,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离鸿忽然有些不忍心,这孩子死守着秘密,想必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他若真看见了自己父母惨死的那一幕,心中必然受创颇深,再这么逼问下去未免过于残忍。
“你不愿意说的话就算了。”离鸿站了起来,再次摸了摸孩子的头,“如果这个罪名由我来担能免去些麻烦,那我便担着。”
他说完便转身从窗户翻出,只听身后那孩子突然大哭了起来,很快哭声便引来了人,似乎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仆妇,她连拍带哄地道:“小少爷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快别哭了,别哭了,早些睡吧,明天一早罗老爷还要带你去云州呢。好了好了,小少爷别怕,听说老爷结交的那些大爷们都去了,他们啊,一定会把风狼的那些大恶人都杀掉,替老爷还有少爷少奶奶报仇。”
离鸿在窗外听见这老妇絮絮叨叨的一番话,蓦地一惊,没想到那些正道人士竟杀去了云州,不知天南堂能否应付得过来,自己这个挂名的副堂主偏偏还偷溜了出来,回去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疾步退出院落,想着要赶快寻路离开庄园赶回去才好,却在这暗夜里听到一阵极低的私语,说来也是他耳力惊人的缘故,声音来源原本十分隐蔽,是在一个角落的假山石后头。离鸿躲在石头后面,只听一个沉闷的声音道:“你不如不去。”
另个声音道:“怎能不去,太虚宫元祥道长再三嘱托我,况且这次大伙是为洪家庄一事聚头去挑风狼,到时候却连一个洪家的人也没有,岂不是笑话。”
离鸿立刻听出那是洪天赐的义父罗廉,也不知他半夜三更在这地方悄悄的同什么人见面,话语中显然还牵涉着围攻云州的事。
那沉闷的声音冷冷一笑:“也罢。”
罗廉又道:“说来风狼里邪魔外道众多,若是硬斗恐怕免不了一场恶战,不知兄台可有良策?”
“你担心这个?明日我会在云州布下酣甜香,等你们来的时候那些人大约只有引颈待宰的份。”
罗廉喜道:“如此甚妙,时候不早,兄台还请早回,莫让那帮贼人起了疑心。”
离鸿听得心头突突直跳,这一趟洪家庄走得倒是不亏,连着听见两件惊人消息,怪不得风狼雄踞多年无人敢动,这次一帮人却贸贸然杀了去,原来暗地里还有个奸细。从朔北那个石乞开始,风狼已不是第一次出奸细了,最近频繁如此,怕不只是巧合。
然而此刻并不是推敲的时候,方才那神秘人说要在云州布酣甜香,虽然离鸿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也能猜到不是蒙汗药便是软筋散一类的东西,天南有迷花儿这等多年配制迷香的人在,不知会否察觉到这内鬼的动作。
神秘人悄无声息地离去之后,罗廉才施施然走了出来,离鸿早早戴上面罩,从他背后攸然出刀,他警觉倒高,回身便闪过,然而空手敌白刃总不免失了风头,离鸿的刀法近日精进许多,很快逼了过来,一下便把他抵在了假山石上。
那罗廉定了定神,看清离鸿面上的狼头后脸色顿时苍白:“你……你是风狼的人?”
离鸿只静静问道:“刚刚那是谁?”
“不知道,我不认识。”罗廉连连摇头。
“你口口声声叫他兄台,怎么会不认识?”离鸿一把抓过他的右手,在大么指上狠狠一捏,“看样子你也是使剑的,再不回答我我便削了你这根指头。”
罗廉脸色愈发难看,少了么指虽不会要了他的命,但以后却再也不能使剑,几乎等同废了他大半的武功,不由得暗骂道风狼中人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狠辣。他声音急得有些发涩,解释道:“我真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他是风狼天南堂的人,太虚宫的道长告诉我他会替我们传送风狼的秘辛出来,但他从来都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
“唔。”离鸿点了点头,伸手点了罗廉的穴道,将他按在地上,刀刃依然压在他的手指根部,“这个我暂且不追究,下面的问话你再答不上来,可就不要怪我了。”
他在风狼里混迹了这么久,威胁的话倒是学得有模有样。
“酣甜香的事,你说说。”他原本想问酣甜香是什么,又怕露了怯,便含糊地问了这句。
罗廉的脸贴着泥土,又气又怕,只觉指根在利刃上隐隐作痛,忙道:“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得到的,红袖帮的女人从不肯把酣甜香交给外人,想必他确实有手段。”
“红袖帮?”离鸿咀嚼着这陌生的名字,暗道这香大约着实不寻常,不然天下迷香这么多,为何那人偏要弄来这个,当下手上又紧了紧,“你有那香的解药没有?”
罗廉额上的汗珠直往下滚,似乎听见了一个天大的难题:“这酣甜香的解法普天下除了红袖帮的人,怕是没别人知道。”
离鸿向他俯下身:“红袖帮在哪?”
那罗廉看样子已害怕至极,虽然所答的内容却没几个叫人满意的,离鸿也不愿真的断了他的指头,只点了他的哑穴将他扔到了假山后头。
这下半夜的风很有些凉,街头大都是静而黑,只有东市这边的娼馆还亮着通红的灯笼,几个年老色衰的老女支倚门等着生意。离鸿头一次来这烟花之地,浑身不自在,正在巷口徘徊的时候,忽然听见巷子里隐隐传来哭声。
却见个肥壮的粗汉,正把一个女人按在角落里百般揉捏,那女人哭道:“好人,我不做这生意的,我从了良了。”
粗汉大笑道:“从良?明日再从吧。”
女人虽然在哭,但脂粉下的面孔隐隐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她按在对方胸口上的指尖稍稍泛出一抹银光,正要动手,忽然这壮汉闷哼了一声栽了下来,随即被扯离了她身上。
“这位姑娘,”离鸿将那汉子踢到一边,轻轻叫了她一声,“你没事吧。”
女人很快收起了手中的小刀,理了理衣襟站起身,婀娜地行了个礼:“多谢小哥。”
离鸿将她带到了巷口,正寻思着怎么开口询问,却听女人道:“小哥年纪轻轻,也来这里找乐子么?”
“不,”离鸿涨红了脸,“我是来找……找红袖帮。”
女人微微一怔,随即吃吃笑道:“你找红袖帮做什么?”
“是为了酣甜香的事。”
“酣甜香?”女人骤然冷了脸,“难不成是你偷的?”
离鸿慌忙摆手:“原来那香是被窃之物,我并不是偷盗之人,只是有人盗了他去加害我的朋友,所以我才来寻解药。”
经过方才这番对谈,他已猜出这女人便是红袖帮的人,但他对这帮派几乎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她是否愿意相信自己的解释。
那女人沉思片刻,忽然笑道:“这里不方便说话,小哥请随我进去。”
这女人所住的地方,是在娼馆后面的院落里,房内精致清雅,显然是个闺房模样。离鸿有些局促地在桌边坐下,轻声道:“方才匆忙,还没请教姑娘名姓。”
“我叫如意。”从灯下看女人的容颜十分艳丽,她低头给离鸿斟了盏茶,又道,“怎么小哥问了我,自己倒不说名字。”
“我叫离鸿。”离鸿简短说道,飞快地瞟了一眼如意的神色。
如意却依旧笑嘻嘻地道:“看你带着长刀,是个江湖人士,不知师从何派?”
离鸿顿了顿:“我是风狼的人。”
如意定定看了他一眼,忽然掩唇大笑起来:“不错不错,倒是个不会扯谎的老实孩子。”她伸手泼了离鸿面前的茶,又重新斟上,“喝吧。”
离鸿一怔,只见她从袖里扯出个东西放在桌上:“方才我还想,若是你存心骗我,就让这杯茶送你归西。”
桌上赫然是那狼头面罩,他忙摸了摸自己怀中,空空荡荡,原来那女人不知何时盗了面罩去,已识破了他的身份。
如意看他失措的模样,微微笑道:“你刚刚说偷了我们酣甜香的人,是为了去害你的朋友?”
“不错,”离鸿大略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又问道,“贵帮的酣甜香不知究竟有什么奇效。”
如意仰起脸,神色有些讥讽:“你既然没听说过这香,想必也不知道红袖帮。”
离鸿愣了愣,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咱们红袖帮都是女人,而且都是秦楼楚馆的女人,我们这些女人啊,最是命苦,不是被人糟践,就是被人玩弄,总是不能善终。”如意一面说一面玩着自己纤纤长长的指甲。
离鸿虽然一心惦着解药,但也知道此时不能催促,只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前些年帮主姐姐建了这个帮,就是让我们姐妹多个谋生的手段,也多个归宿,不过咱们都是弱质女流,不会舞刀弄剑,只能耍些小手段。”如意莞尔一笑,“那酣甜香便是一件,点燃后无色无味,中毒之人如同酣甜睡去,只是五感犹在,任你是大罗金仙也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人割了你的鼻子耳朵,痛是痛,却连叫也叫不出。”
第二十九章
如意说的是药效,离鸿脑中却已生生浮现出天南堂众人的受刑模样,再也忍不住,站起身道:“请姑娘垂赐解药。”
如意抿起唇又是一阵笑,笑完了才道:“我凭什么给你?”
离鸿愣了愣:“不知姑娘要什么,钱物或是……”
如意只摇了摇头,打断他:“我倒不缺钱。”
离鸿低头看了看自己,他确实没什么可拿出来讨好女人的东西,连银两都不多,最值钱的怕只有腰间那把刀,可是人家未必看得上这沾满血的东西。
眼看暗夜即将过去,云州危在旦夕,离鸿无法,躬腰向如意行了个大礼:“在下当真急着求药,姑娘想要什么报酬,尽管开口,日后离鸿赴汤蹈火也会替姑娘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