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红儿姑姑带我来的。”
“小红儿?”这的确像是小红儿的作风,唯恐天下不乱却又对谁都心软,我点了点头,问道:“小红儿人呢?怎得都不来看我,去叫来。”
“红儿姑姑,”雪球低下头,薄唇紧紧抿着,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隐隐感到些许不安,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心口发疼,良久雪球才继续道,“她,红儿姑姑她化作彼岸花,为你入药了。”
我愣怔了一下,抬手一挥,果然是彼岸花四落。
那年我把她摘下来悄悄藏在怀中,我只是一时好奇,觉得世间怎还会有这等奇花,殊不知这小小的好奇却改变了我上千年的命运,后来我带着她一跃跳进了冰冷的忘川河,我日日夜夜的将靳尚的故事讲与她,在那不见天日没有希望的岁月里,她是让我坚持下去的唯一支撑,再后来她陪我天南海北地找寻靳尚,在那百年千年里,唯有我与她相依为命,没有人知道她对于我究竟有多重要,没有人能理解一个人的生死究竟能如何地影响着另一个人。
“是谁?”我不可抑制地浑身发颤,连话也说不清楚,“是谁允许的?是谁让她这么做的?!”
“是小红儿自己要求的。”来人是靖哥哥,桥姬和神医跟在他后面,他英俊的脸上是冷峻的让人心寒的表情,他的声音亦是冰冷,“你耗尽毕生修为,心脉尽毁,能救你的除了同样有千年多修为且有至阴至寒心脉的小红儿以外,再无他人。”
我忽地想起小红儿情窦初开时的模样,一脸娇羞地看着他,却满满地都是期待,他却也是这般的冷冷转身。小红儿与他,与他们,本就是那般地可有可无,于他们而言,死了一个魅而已,酆都城多得是魅,不过是道行高了些罢了,顶多是叹一句可惜了。
“可我已经活得累了啊,”这是我第一次在他们面前哭,哭得如此不知所措,我都不记得原来我还会哭,我有多久没哭过了连我自己都算不清了,似乎哭也解决不了什么,可我心里实在是难受,且我也实在是想不出能让我好受些的办法,我眼眶发热,我像只困兽一样瞪大眼睛看着武靖,冲他嘶吼道:“她是我在这世间最亲近的人,你知道吗?!你根本就不懂!你什么也不懂!”
“你是酆都之主,”靖哥哥强行扶起我,虽然我已经恢复了道行,但身体还是虚弱,且我现在悲痛至极,想抵抗他却终是不得,他又将面具强行戴于我的脸上,硬生生地遮挡住我的眼泪,好想只要这样我就能摇身一变变成外人眼中那个无悲无喜的酆都之主了,他沉声道,“酆都城里的魑魅魍魉都是因着你才聚集在这里的,你不能弃他们而去,你有责任与他们,与酆都共存亡。”
我不禁哑然失笑,我想小红儿也是那魑魅魍魉中的一份子,既然她死了,我不就该与她共存亡吗?可我终究是明白的,我是酆都之主,如果灰飞烟灭的干脆也就罢了,既然是还能作为怨灵活着,就不能任意妄为,只能堪堪肩负起那个责任,谁让我那些年闲的蛋疼没事干就去收罗那些妖魔鬼怪呢?
可有些事不同了就是不同了,我还是高高在上的酆都之主,可我已经不想再去苦苦追什么爱情了,小红儿曾是这份爱情的唯一见证人,如今她不在了,我也不知道追到了还有什么意义,况且我也不相信真的能追到。我从前只以为只要努力就可以了,可现在发现努力什么的根本就是一种绝望中的挣扎,有些事不是靠努力就能换来的。
“哈哈,哈哈哈,”我大笑一阵过后,转身再次看向武靖,淡淡道:“武将军说得果然在理,我终究还是酆都之主,之后酆都城的大小事宜还要劳烦武将军操心。我累了,你们都散了吧。”
待他们走后,屋子里只剩下我与雪球。
我看向他,皱眉道:“你为何不走?”
雪球闻声慌张地看向我,结巴道:“我,我,我想伺候你,你就留我在身边吧,我可以像红二姑姑之前那样……”
我眯着眼睛看向他,看了一阵忽然想到了什么,“我在梦中听到有人唤我哥哥,那人可是你?”
雪球更加慌乱,眼睛瞪地大大地,水汪汪地看着我就好像我在欺负他似的。
我叹了口气,柔声道:“听闻我出生时家中惊现白狐,接着我母妃也去世了,你叫我哥哥,化作人形的模样与我也有几分相似,所以我猜想,我可当真是你哥哥?”
雪球听完我说的话便嘤嘤抽泣起来,缓了好半天才道:“我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呢。”
六百多年前,她还只是一只在霁山,也就是后来的雪霁山上修炼的小狐仙,刚能幻化成人形的小狐仙遇见了出来狩猎的酆国国君,酆国国君因贪恋小狐仙的美色便将她带回宫中,从此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从没出过山的小狐仙不懂情爱,只觉得好像一切都是美好,美好的让人不舍得放下,所以即使知道这与成仙之道相违背,却还是义无返顾地爱上了那个男人。世人总在嘲笑那些不经世事上当受骗的傻姑娘,可这世间还是源源不断地涌现着这样的傻姑娘,爱情让人盲目,何况是那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山野村姑,你不能指责她蠢,她也必然会表现的比你想象中更蠢。
而小狐仙的蠢表现在,第一,身为狐狸的她居然爱上了一个人类,第二,她竟然相信他会一直待她如初,第三,她竟为了他放弃了求仙之道,第四,她还为他生了孩子。
可是她从出生以来就是一个人,从小无父无母,独自生活了几百年,连个伙伴也没有,没有谁告诉过人妖生子是件天理不容的事,所以这个孩子生得着实不易,她为了生下这个孩子日日用自己的修为护养婴孩,终于在孩子诞下时因灵力微弱,一时变回原形。
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以为里,她以为他爱她她就该爱他,所以他说我喜欢你她就要拼了命的爱上人家,她以为她的爱是永远那么他的爱就一定也是永远,就好比她认为如果你爱了,那么无论你爱的是男是女,是人是动物还是植物,都是一样的,所以她就以为他也该如此的以为。
可世间之事偏偏就不是你以为的样子,现实是他发现了她是妖后就不顾一切的要杀她,她最后被当成一只死狐狸丢弃在山野外,可命运也爱弄人,所以她没死,她还亲眼见证了酆国被楚国灭掉。
那日她站在酆国最高的地方,面无表情的看着曾经的繁华之地变成地狱修罗,不知悲喜。
她看见自己的孩子被楚国将军带走,轻轻皱眉,终究是没追赶上去,她不知该爱他还是该恨他。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那是三百年后的一日,她在人间遇见了一个书生,那个书生没什么特别,只是眉骨间透着一股白色狐气,那是她在三百年前为他种下的,轮回转世后,那白气已然淡了不少,可是她却能一眼看到。
老实的书生痴痴地看着她,就像三百年前一样。她想,也许这就是命呢,也许这一世会不同呢?然而现实就是一张丑陋的大嘴,毫不留情的吞噬着她最后的一丝希望。故事不过是三百年前的重演而已,她又为他诞下一子,但这次,她的孩子却是狐血占了多半,连人形也幻化不了。
村里的人都说要杀死妖孽,老实的书生怔怔地,她问他,你当真要与他们一起烧死我与孩子?他看着她不断地退后,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他说那不是我的孩子,我是人,怎能生出一只狐狸?她突然觉得也许他说得对,也许这几百年来都是她自己想错了。他是个人类,他爱她的前提便是他爱的也得是个人类,是她有意无意地骗了他。
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不经世事的蠢姑娘了,她不再恨他,甚至不感到愤怒,她只是对他失望,也已然绝望。
她带着孩子回到了霁山,两百年后,因诞下两子灵力微弱的她再也幻化不成人形,而小狐狸却是可以偶尔幻化出人形了,与她还有几分相似呢。突然有一天,霁山来了一个千年的怨灵,她亲眼看着那只怨灵用五百年的道行换霁山整整一百年的大雪,那个怨灵,是她的孩子,他的狐气实在微弱,弱到除了她以外再没人能感受得到。
母性的自觉就那么一点点的被召回,可如今的他却不是她能轻易地能接近的了得了。终于那日他将她当成一只普通的母狐狸抓住,他问她你能将你的奶水分一些给我的小娃娃吗?她忽然觉得世间一切皆有因缘,她未曾喂过他一口奶水,他第一句与她说的话便是来讨奶水的。她本就时日无多了,终于坚持到那娃娃断了奶才将自己所谓的真相告诉了小儿子,她说他是你的亲哥哥,你一定要对他好。然后便是撒手狐寰。
我轻轻抚着雪球的头发,长叹了一口气,道:“那便留在我身边好了,喜欢的话,没有外人时就唤我一声哥哥好了。”
雪球有些战战兢兢地张嘴,起先很小声,继而越来越大声,不停地叫着“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我大感有些力不从心,直觉不太能抓住这件事情的重点,不知我是该恍然大悟原来我的身世如此离奇呢,还是惊觉,啊!原来在这世上我还有个亲人,不然是应该怒斥我父王将我母妃抛弃两次?或是感慨我之前如此的不开窍原来是遗传了母亲?
我最终只得苦笑一下,那种感觉,就像是你想做爱,躺平了让人上,前戏什么的都挺好,结果要上你的人一时激动突然早泄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心,却也不能埋怨,一口气憋闷在胸口处,生生要憋出内伤。
第六章
浮云掩月,落英缤纷。
独立在树下的男子着一袭白衣,空荡荡的衣袍随风轻舞,看似清雅,却还是难掩衣袍下的消瘦。
我踏着彼岸花徐徐靠近他,从身后环住他的腰,把脸靠在他的背上嗅了一嗅,一股花香之气,想必是在此站了许久。
“今天怎地想到来看我了?”小白转过身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皱了皱眉道:“你怎得好像又变瘦了?!别人还以为我苛待你呢。”
“呵,其实也确是闷了呢,”小白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在你这里待了这么久,想出去看看了。”
“哦?”我想想我回酆都后也未曾去外面看上一看,便邀他一起去外面踏春。
雪球嚷嚷着也要跟出去,可他幻化的人形一头银发,只能时常望着我复又变黑的长发长吁短叹,带这样的他出门是万万不行的,于是最终雪球不情不愿地变回雪狐跟着我们。
变为雪狐的雪球也是依然扎眼,这毕竟不是小鸡小鸭,显然不是什么天天都能见到的动物,我与小白对看了几眼,快速用眼神交换意见。
我皱了皱眉,表示这个样子出去太惹眼,又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这样委实不方便。
小白轻点了点头,表示是呀是呀,随后有挑了挑眉,表示要不咱丢下他偷偷溜?
我咧嘴笑了笑,表示这个主意甚好,但随即又垂下了头,表示他全身都趴在我身上,就像是条狐狸围巾似的,我甩不开呀!
小白也垂下头,表示哎!那就算了吧。
但我们着实是小看了大都市的市民了,不愧是大城市,都是见过大世面的,街道上连遛老虎的都有,一个区区白狐,不仔细看还有可能被当成巨型犬,怎能引起什么大的注意?
正逛的起兴,雪球忽然停了下来,我皱眉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微微有些恍惚。
好一对天然浑成的璧人。
他浅笑着,他唤他,羽民。
清风裹挟着他的嗓音飘然而至,也就三年未见而已,却已是长得这般像个成熟男子了。
小白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漂亮的眉毛纠结在一起,有些怔怔地发问:“百年前,我对你说,熊祗这一世的转世,是叫什么来着?”
我苦笑一声,低声道:“你没听到吗?羽民啊,楚羽民。”
小白张大嘴看着我,一副很是吃惊的样子,我倒是没什么反应,我虽没想到我会遇见他们,却不会再为他们居然又遇见而感到有什么,我其实早已看懂,我能寻得到他,全凭小白帮忙,而他们两个,却生生世世都能巧然偶遇,这不得不让人相信,天意使然,当真是多做无益。
我拍着小白肩膀,凑他耳旁轻笑道:“那日偷看你新写的小说,写的不错,你写道,无论是哪一世,只要这三人凑到了一起,属于这一世的命运齿轮就会开始玩命的转,你看,我们三个又撞到一起了。”
小白苦笑了一下,眉头纠结地更加深重,道:“我,我不是那意思。”
我还欲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终于把眼光从他那世世代代的心上人脸上转到我们这边的人带着迟疑的问句:“如愿?”
我轻叹一口气,其实我当真是不想再见他了,我也当真是不想再与他二人牵扯了,可是……
“你迟迟不肯回来找我,”我笑得灿若桃花,缓缓朝他走过去,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我等不及,便来寻你了。”
“你的头发,”他迟疑了片刻,还是紧紧把我拉入怀里,声音有些哽咽,“我回去寻你了,你却不在了。”
“哦?”我拉开与他的距离,将目光落在他身旁的男人身上,挑眉道,“他是谁?”
靳尚脸上闪过一丝暧昧的神色,有些慌乱,我不禁冷笑,你只道你要有自己的人生,只道你与那从前的靳尚是不一样的,可你却不知,你生生世世都在演同一个戏码给我看,当真是让人心生厌倦。
“那么他呢?”他看向小白,微微皱着眉,“又是谁?”
我挑衅地看着他,他亦不卑不亢地回视我,从前我总以为我们两个在一起,便真就会是如小白写的那样叫做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现在想来,我与他的眼中,看到的,其实都只有二字而已,那二字,便是:笑,话。
我忽地一笑,换一副讨好的表情,再次抓起他的衣袖,道:“当然是朋友啊,你呢?几时与我回去?”
靳尚僵了一下,随即也笑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明日午时,你在城门口等我,我们回雪霁山。”
我点了点头,这时他才终于看见了雪球,怔了半天又看向我,皱着眉,就好像他居然还活着是我的罪过似的。
“他没死,”我蹲下来摸了摸雪球的毛发,雪球看着靳尚一直退后,我死死按着他抬头看向靳尚,道:“你怎得都不惊喜呢?明明之前还说很是难过的啊。”
靳尚看着我,还是皱着眉的样子,片刻后又看向雪球,点头道:“是,很难过,活着,便是好的。”说罢,他长衫起舞,留在我视线中的只剩下灰色衣角。
我忽想起那日我躺在雪地上,强迫自己按着他的逻辑把我们之间的事仔细想了一遍,最后似乎有些想通了,便觉得也许当真是我太过分了呢?现在想来,他说的那些伤害,未必就真的伤到了他。
他对于我,世世代代都是没有心的。
雪球在我手下更加不安的动着,靳尚已走远,走远的还有与他世代不离不弃的熊祗。
“你这般躲着他,也是觉得他与从前不同了吗?他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明明以前都只穿黑色的。”我放开雪球,笑着搓了搓他的毛发,笑道,“这有什么?你见到的不过是经历了一些事而长大了的靳尚,我可是见过各种各样的呢,也许他说得对,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说到这里,不禁又看向小白,“你说,我能世世都爱着他,若当真像他说的那般不是同一个人,那我岂不是实在花心的很,是吗?”
“不是,”小白握了握我的手,也笑道,“是他们不懂罢了。”
他们,对,是他们,他们不止包括靳尚,他们指的是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负了人心却还强词夺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