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语。我揉着手被抓疼的地方，腹诽了他千万遍，直到驶上高速，我才从愤怒中回过神来问一句：“你要带我去哪？”虽然我心里隐隐有种不安，这一路走来没见到任何人，如果他要对我不利，还真是连个目击证人都难找。但接着我又安慰自己有钱人就算动手应该也不会亲自躬行，再说他还帮过我一次，应该不是坏人吧。带着种种猜测疑虑，我转头看他，只见他的侧脸线条犹如削刻，脸色较之前的小麦色略显发白。这是我第二次仔细观察他，发现此人生气的模样和行为原来和他的语言一样没有道理可循。

“其实我并没有恶意，为什么你总要躲开我呢？”他突然这样问我。

谁让你总是一副逼人就范的架势，不顺了你的心意就誓不罢休。况且如果不是因为要合作，我决不会跟你们这些不拿别人尊严当事的有钱人有半毛钱关系。我不理会他，偏过头冲着窗外。

乡下的风景真好。绿色的草和金色的花朵，灰色的燕子在天际不时滑翔，生脆的吟叫伴着清风涤荡着耳膜，顿时给沉默了似乎一个世纪的车厢带来一丝生气。道路变成仅容得下一个车身的碎石路，时不时要给经过的牛或驴拉的车让道。农人们带着淳朴的笑容看向我们，村里姑娘的黑辫子长长地飘逸在腰间。

我想起小时候回爸爸的老家，大约也是这样的风景，不过小孩子更在意的是甜甜的榆钱叶，土里埋烤的地瓜和新鲜温热的生鸡蛋。还有第一次看屠夫杀猪，差点掉进深井，以及去山里的神庙参拜，晚上借宿山庙厢房时听到风声如鬼哭狼嚎。

终于到达目的地，嘻嘻闹闹地全是人，有乡下人也有城里人，还有几个扮作乡下人的城里人在镜头前争吵者什么，可能是第一次见这种阵仗，乡下人把拍摄场围得水泄不通，我也是尾随于伟升走进围观的圈内，才发现原来是在拍戏。

演员的化妆很到位，平时衣着光鲜引领时尚的帅哥靓妹到这全成了黄牙土脸的土着，举止粗俗大大咧咧很有点乡下土豪的范儿，殊不知真正的乡下人哪有那么多豪气，多半夹着尾巴做人而已。

我跟着于伟升走到一个貌似导演的中年男人面前，走近了才发现是康宁，前不久他执导的影片刚获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影片提名。不过此时的康宁正在发闷火，看到于伟升，像是见到知己，脸上的阴霾顿时消散而去。

“呦！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好久不见了啊，你的样子倒是一点没变啊！”嘴上调侃着，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康导的心情拐了一个弯，拍摄场的氛围也缓和了许多。

“康导，见您一面不容易。这次又是为了向哪个国际奖项冲刺呢？”

“甭提了。走，咱们走着说。”说着康导大手一挥，向拍摄场中的人们说：“你们先休息十分钟，过会儿再拍。那个男一号你再想想戏，这是农村不是度假村。女一号身子硬条些，这不是靓身段的时候。好了好了，散了吧。”说完，康导引着于伟升向一处小河走去。

说是小河，却也有一定规模的深度和宽度。康导一身休闲装席地而坐，于伟升西装革履竟然也跟着坐下。康导终于注意到多出来的我。

“这位是？”

“这是我的朋友，楚涵，文娱网的策划总监。”

“康导您好，我非常喜欢您的电影，至今我仍然认为没有一部电影能超越「掠夺者」的高度，谢谢您给我们后辈留下那么多灵感启迪。”虽然于伟升对我的职位擅自做了提升。但我不是他，喜欢康宁的电影这句是实话。从他拍的第一部小众电影开始，我就喜欢带有康氏风格的灰暗冷峻的叙事色调。

康导显然对这些实话很是受用，眯着眼睛看我，半晌笑呵呵地说：“现在的年轻人啊，识货的还真不多。的确，那部电影也是我的最爱，可惜叫好的不叫座，导演也要吃饭啊！”

我含笑不语，谁都知道这位大导演真的是敢贴钱拍自己认为好的电影的。纯商业运作的电影从来与他无关，所以能一路走到现在，我也非常好奇他屹立不垮的雄厚背景。

第28章

“说吧，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康导还是爽快脾气，您还说我没变，我看您才是跟您二十岁那时一模一样。”“你小子，又提以前我的那些糟心事寒碜我是不是？”“哪里。您现在是国际知名的大导演了，我就是想借您这东风赚个名头，不知您意下如何？”“你这刁钻耍滑可真不像你父亲。想当年要不是他一句话的提点，我也不会走到今天。你父亲他还好吧？”“托您的福，家父身体康健，就是脾气倔了点，总是把家庭医生气得跳脚。”“哈哈！你父亲真是个奇人哪！说是商人偏又多了一股侠气，你说能遇见这样的人我得有多幸运。”“家父前阵子看了您的那部提名电影还念叨您来着，您猜他怎么说？”“怎么说？”“康宁这小子拍的什么电影，难受得我好几顿饭都吃不下去。回头得让他给我补回来，这倒霉孩子！”于伟升学模学样，瞪着一双眼珠子认真说道，惹得康导笑得喘不过气，我在一旁也憋不住笑出了声。于伟升偏头看我，我忍住笑，鼓着嘴努向他，别以为我笑就代表咱俩之间扯平了。

笑完了，于伟升把我们合作的内容捡要点给康导介绍了下，康导表示要先看剧本再做定夺。于伟升说：“知道您精益求精，这事我绝不勉强。本子我下午差人给您送过来，若能入眼，后续就麻烦您这大导演了。”“明嘉言也算有点本事。不论怎样，等我看完剧本再说吧！”“先谢谢您了！”“你少跟我装客套。回去记得带我问老爷子好。等我这阵忙完了就去府上拜望他老人家。”“欢迎之至。不过到时您可要多美言我几句，别揭我短才是。”“你啊，找打！”康导作势要打，于伟升笑着躲过。

三个人说说笑笑地回到拍摄场，我和于伟升跟康导道别。临走，康导送了我一张他的签名DVD，正是「掠夺者」的纪念发行限量版。

回去的路上，于伟升对我说：“他喜欢你。”“知道善良可亲招人疼了吧？”获此大礼，我有点得意。

“这句话怎么听起来像是有幅下联说我凶恶可憎不招人喜欢似的。”“我可没说，你自己认的。”我故意偏头不理他，然后我们俩都憋不住笑了。

不是没有心结，只是是人都会心软，谁也不能照着预想既定的直线往下过。虽然我对于伟升仍存有诸多偏见，但是此刻我觉得他很聪明，知道怎样讨好一个不容易被讨好的人，而且也还算幽默风趣。他笑起来总是淡淡的，清爽的，让人不由地就放松了戒备。

“明天早上九点我去你们公司报道。”虽然一样是顺了他的意，但至少我看到了他十足的诚意而且也没有继续逼我。

于伟升带着点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我。

“喂，看前面，开着车呐！”我大叫。

他回过头目视前方，虽然看不到他的正脸，不过我想此时他应该是轻松愉悦的。

“别得意，有个条件你要先答应我。”“你说。”“既然是合作，你要给我起码的信任，不要再调查我，能做到的吧。”“其实他调没调查过我我心里也没底。只是既然谈合作，就得有来有往，总得立个君子协定什么的，结果一顺口，就把这点疑虑给带出来了。我现在倒真的希望他调查过我，否则还真不知怎么收场，让人以为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顾准那天失言，我已经罚过他了。如果你不解恨，我就开了他，让他在业内待不下去。”这句话我消化了半天。“顾准是谁？”“我公司的企划部经理，上次庆祝合作聚餐时坐你旁边。”好像知道是谁了，应该是上次那个话有所指的年轻人，看来我的直觉没错。

“干嘛开他，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找份工作容易吗？我又没怪他。再说，要不是你，他怎么会知道我？别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好，我答应你。”他这样回答，搪塞着自己的责任。

混蛋，你应该先认错！唉，算了，估计让他们这种人认个错比登天还难，我也就勉为其难不追究了。

第29章

接下来的两周异常繁忙，于伟升带我去跟一些独立电影制作团体的负责人见面会谈。他实在有事走不开的时候，那个叫顾准的小子就负责指导我关于拍电影的具体流程和有关的技术事项。我还记得在公司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像从没见过我一样，一副公事公办严谨苛刻的形象。每次我提出一个比较愚蠢的问题，他都会闭上眼停顿三秒，深吸一口气，我猜此刻他一定是强压住爆粗口想揍人的冲动，然后耐心解答。原来于伟升所讲的惩罚其实是指这个吧。

虽然我不是傻瓜，顾准的指导也很细致到位。但是，我特别喜欢看他闭眼叹气的样子，非常喜欢他严肃表情下如此无奈的压抑，以至于我总是控制不住提出一些显而易见的问题。这种恶趣味的结果就是终于有一天，顾小子崩溃了，我内心如烟花齐放，高唱凯歌。

“你到底想怎么样？捉弄人也得有个限度吧？”

我挑挑眉毛，做了个玩世不恭不置可否的表情。

“我承认，上次庆祝宴上我是故意的。现在这样你满意了吧？”

我撇撇嘴，看看左右，自嘲地笑笑。

“你到底来干什么？以前就害得他”他突然住嘴，惊慌地看着我。

我饶有兴趣地慢慢走到他近前，看着逐渐放大的脸和那副惊慌失措的眼睛，说：“继续说下去。”

他不停后退，直到背抵在墙上无路可退为止。其实他要比我高一些，但是气势上显然我略胜一筹。

“你们在干嘛？”于伟升大救世主及时出现，解救了被楚魔头逼供的顾小白兔。

顾准一闪身，从我身边窜过，躲在于伟升背后，低着头皱着眉头。虽然如此比喻有点不合适，但是他当时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被色狼调戏时遇英雄救美，看向于伟升的眼神很像深切的依赖和崇拜？

“于总，我正在跟顾经理请教问题。让您见笑了。”

于伟升看了顾准一眼，后者讪讪离去。

“解恨了吗？”于伟升玩味地问我。

“恶人之心度善人之腹。”这句是小声念道的。“我那是看他可爱，逗逗他而已，哪有你想得那么复杂？”

“你喜欢他？”

他竟然这样问我！这人的大脑什么构造，我说的哪句话显示了这种含义？“于总，我是来谈合作不是来谈恋爱的。”我其实是想说，并不是所有男人我都会喜欢，闻乐是我遇见的最大意外。于伟升调查过我，知道我喜欢的是一个男人，但是对调查结果的认知和当事人主动认可是两码事。如果可以，在合作伙伴面前，我还是保持正常人的形象比较好。

“抱歉，我失言了。”

我闷闷看向窗外，他在我身后问到：“晚上有空吗？有个重要的聚会需要你我参加一下。”

“什么聚会？”

“是个圈内的小型聚会，到时会有一些影视界的专业人员和演员到场，康导也在，正好可以问问他剧本的情况。”

“这么些天他都没回话，会不会是对剧本不满意？”我转身表示我在意的重点。

“有这个可能，但也不用太担心，他这个人有时比较马虎，也许只是忘记了也不一定。如果他不愿意，也可以找别的导演的。”

不知从何时起，我也开始有点依赖眼前这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男人了。

“具体什么时间？”

“晚上八点，我七点去你家接你。”

“好。”

“我还有个会，不能陪你了。现在时间还早，我让司机送你回家先休息吧。”

“不用了，我开了车来。”

“那就先这样，我先走了。”说完他转身开门。

“于总。”这一声纯属潜意识行为。

“什么？”他转身看我。

“没什么。”其实我是想说句谢谢，但是看着他，话到嘴边就串了句。

他笑笑，终于转身走了。门关上的声音让我松了一口气。

第30章

其实忙碌的这些日子，经常会与一些陌生人见面交流。我这种之前一直宅在家写作的人，对熟悉的人还算亲热，跟陌生人交流就比较局促了。于伟升大约也看出一些端倪，所以通常介绍完毕以后，他会兼顾我的存在，交谈时不时拉我说上几句，这样进行下来别人也算认识我个七七八八。

今晚的聚会据于伟升说还比较正式隆重，来的都是在影视界娱乐圈占有一席之地的大腕级人物。于我而言，不过都是些会令我别扭的陌生人，与前次见过的那些人没有什么不同。

今晚于伟升穿了一套宝石蓝的西装外套，里面搭了件米色T恤，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穿黑灰以外的颜色，所以我打趣他是不是今晚有什么相亲活动，用不用我帮他参谋参谋。他笑了笑，没有接茬。我还是那件dunhill的西服，因为我只有这一件比较上档次的衣服，又是刘微帮我在元老店搞到的，所以平时基本不穿，只有在比较重要的场合才会舍得穿一下。我把这些说给于伟升听，他不置可否。

“今晚你很奇怪啊！有些心不在焉。不会真有美女等你吧。你得早说，我好乘机开溜。”我试探着问。

“没有美女。别瞎想了，还是想想一会儿怎么应付那帮人吧，你不是也很头疼吗？”

“啊！所以说为什么一定得是我来做这份工做？我都说了不适合我的，现在你相信了吧。”我没好气地抱怨。

“不是还有我吗！”

“还不都是你！”

插科打诨间，目的地已经到了。

我们一起进入会场，是一座三层别墅的顶楼，人数不算很多，却也热络非凡。身处文化圈，对一些名人还是有印象的。我打眼一扫，真是名人汇聚，有很多熟悉面孔。突然视线变得凝固，闻海潮正和一位知名女星聊得火热，旁边陪着的正是闻乐，而他也正略显意外地看向我。

虽然我想过很多次不期而遇时应该如何洒脱自如，但当事实就在眼前时，我还是没用地脑中一片空白。

于伟升双手扣在我的肩上，说：“楚涵，看着我。”

我茫然听命，不过看着他的眼睛没有焦点。

“坚强一点。”他这样地说，原来他真的什么都知道，我忽然觉得瞬间失守，心中犹如洪水海啸过境，误以为仅剩的尊严就这样没了。什么都没了，再待下去不过在知情者的眼中上演我的脆弱无能不堪一击。

我转身准备离开，被于伟升拉住了胳膊。

“你去哪？”

“抱歉我不太舒服，能先回去吗？”

“楚涵，”

“我不想听。”我打断他，“现在不想，以后也不想。”

“就一直这样跟自己过不去吗？”

我挣开他的手向外跑去，碰倒了侍者也没有道歉，就这样毫无目标地一直向前冲。直到灯光暗淡下来，周围没了喧哗，我的脚步才停顿下来，如灌了铅一般，再难前行半步。

当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能够回想起昨晚的每一个细节，却怎么也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我想我可能是晕倒了。

摸出手机，发现已经关机。随手一扔，我又把自己摔进床里。

我在家过了三天，没有跟任何人联系。期间我彻底收拾了一下房间，扔掉了很多已经没用而且看起来糟心的物件；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够吃的方便食品和零食，简单地把自己喂饱；整理书架，这回按照时间和喜好来，不是自己买的一律打包装箱，找机会捐助给慈善机构；换洗床单，窗帘，连带着也把自己洗了个干净，理了个很贵的头发，好从里到外都能焕然一新，虽然也许只是看上去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