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显示2月的伦敦地区近期普降大雪。于是航班延误这种事还算情有可原。候机厅人满为患,连密闭的贵宾室也不时有人出来透气活动。一向对相貌不敏感的我,竟然在人山人海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脸庞。帅气十足的小男孩一路向我奔来,还一边“楚,楚”地叫着。
“艾瑞克,你这是回国吗?”我挤过人群,快步走到他的面前。
“是的,楚老师。你为什么突然不来了,是我惹你生气了吗?”小孩子天真地问。
“当然不是。抱歉我没有告别。那时候老师有点事。”我最不善于扯谎,更何况面对一个孩子。
“没关系。我只是有点不安。”“你一个人吗?”“不,二表哥送我。”说完,他转身使劲朝远处招手,不一会儿,于吉卜也出现在我面前。
“楚先生,好久不见,你好!”“你好。”于吉卜长相和于伟升不是很像,大概是一个随父另一个随母的关系。
“楚先生这是去哪里?旅行吗?”“我去伦敦一个朋友那里,差不多算是旅行吧。”“我们碰巧也去伦敦。艾瑞克的寒假刚刚结束,我正准备把他打包送回我小舅那里。如果不介意,下飞机我可以送你一程。”“多谢好意。不过还是不用了,我朋友会来接我。”“这样啊”“抱歉,我要回去托运行李了。祝你们一路顺风!”“嗯,祝咱们旅途愉快!”我说了谎,除了一个旅行背包,我什么也没带。这两人的出现总是在我脑海里引发对另一个人的联想。我怕自己会忍不住询问那个在我生活中彻底消失的人的近况。然而问了又能如何呢?接下来的情况必定会尴尬万分,进退维谷。所以,能逃就逃吧,趁现在还来得及。英国人说“no news is good news”,用在这里曲解一下也勉强适合。
第37章
飞机到达希思罗机场时已经是第三天的中午。一出舱门,便被寒风吹哑了嗓子的我,在接机大厅与刘微热情拥抱。他穿着很厚的羽绒棉服,抱起来软绵绵的,虽然此刻机场外冰天雪地,但是柔软温暖的感觉仍然传遍全身,细胞们正式进入leisure模式。
伦敦就像一辆行驶在轨道上的制式列车,速度上也许不占优势,但胜在行走规范,传统正派。白、灰、黑色,以及金属质感的建筑充斥大街小巷,这种冷峻的色调仿佛暗示着历经工业革命,二战空袭和经济危机的英国人们冷静客观的价值取向。
我一个人行走在干净潮湿的街道上,对着每个让我感到新鲜的景象拍照。英语不是很熟练的我这样擅自行走也许有点冒险,但这种对未来无法预测以致于无法相时而动的紧张感和神秘感,促使我的好奇心如孩童十万个为什么般一发不可收拾。甚至,我还和路人用蹩脚的英语交谈,他们耐心热情地向我介绍他们引以为傲的城市,适度探究我生活国家的经济政治现状和风俗习惯。这种好似拉家常式的聊天模式一点也不让我感到抵触,相反令人感到非常亲切,我想大概是这种实事求是的态度感染了我,让我从他们直接了当的因果分析和是非判断中感受轻松的谈话氛围。
这样玩走了几天,赶上周末。刘微特地预定了一处乡间别墅酒店,准备带我感受一把英伦贵族的乡野乐趣。
我们骑马漫步在林间草地,幽静雅致的泥土芳香如迷人仙境令我沉醉,豁然开朗处,可以看到大雪初融下星罗棋布的城市概貌,美不胜收。我微微加快马的行进节奏,感受沁凉心肺的风拂。刘微紧随我其后,拉开一个身位的距离,既满足我的玩心大涨,也护着我的稳妥安全。但即便是这样,因为下过雪的缘故,我骑的马还是受了我任性的牵连,前蹄打滑跌伤了前腿,而我也顺势翻滚下来,最终后背着地,晕了过去。
我觉得自己真是活得再明白不过了,在晕厥的前一刻,听到刘微使劲喊着我的名字,我还在自嘲地想:楚涵你还真是烂命一条,如此愉快的旅行搞成现在这样,刘微该有多难受。
醒来时,周围苍白一片,差点让我以为自己到了天堂。等眼睛适应了光线的刺激以后,我才看清楚自己正躺在一张缦纱环绕的大型软床上。这种即视感如此强烈以至于我以为自己时光逆转回到第一次因醉酒被于伟升带回家的那时。尝试着动动身体,还好,除了全身乏力以外,身体各项机能还算正常。半坐起身,环顾四周,才发现这间房子竟非常之大而且很空,除了我躺着的这张床和近旁一个角柜以外,再无其他。如此奇特且充满异国元素的装潢风格,让人仿佛回到十六世纪的英国皇宫。我穿越了?不是这么狗血吧!
头还有点晕,我只能慢慢起身,来到窗边,外面是一望无际的绿地,远处是一片茂密树林。我努力回忆,怎么也跟记忆里那个乡间酒店周围的环境对不上号。这时门开了,我猛然转身,是刘微,他快步走向我,问我感觉如何好点了没,扶着我回到床上,帮我摆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了下来。虽然我不信任何宗教,但看在我现在还置身英女王的领土这个份儿上,我愿意说一句“感谢上帝!”,感谢没有发生超出我理解能力之外的事情。
“这是哪?”抱歉刘微,不是我不想回答你之前的问题,只是现在我一动口头就很疼,所以只能捡紧要的说。
“你别担心。安心在这里修养。什么时候好点了我就送你回国。”
这算回答吗?算了我好累,眼睛好困。
再醒来时,我有点饿,正想站起身出去找点吃的。此时刘微及时推门而入,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杯水和几样食物。
我慢慢咀嚼艰难下咽,几乎每一口都要扯倒头部的疼痛神经,吃了几口就不想再吃,刘微在一旁看着也不忍心逼我,只是跟我细数着那天的惊险。
“那天看到你出事,我脑袋一下就炸了。现在真后悔当时没有阻止你,还好当时没有撞到头,而且你好好休息,我会陪着你,别担心。”
“而且什么?”
““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不告诉我?”
““
“微子,你瞒我什么?我是不是快不行了?”
“不是,别瞎想。你很好的,只是有点虚弱,一切都会好的,就相信我好吗?”刘微抱着我,身体有点颤抖,我想他是哭了。沉默了一会儿,他说道:“答应我,快点好起来。”我在他的肩膀上点了点头,算作回答。
晚上,我感到手臂一阵冰凉,半眯着眼睛发现旁边有个人正在给我注射什么。昏昏沉沉的我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然而声音却显得非常真实。
“他真的没事吗?”不是近旁这个给我打针的人发出的声音,应该稍远一点,可是我躺着什么也看不到。
“放心吧,他只是轻微脑震荡,经常昏迷是正常现象。”这个声音有点熟悉,其实不久之前我们刚见过面。
“他什么时候能好?”
“你不是答应他朋友不见他的面吗?他若是好了你不是还得躲着?”
“我问你他什么时候能好?!”重复强调散发着强烈的火药气息。
“大约两周以后就能全好。这期间他需要静养,不能受半点刺激,你明白吗?”
“我明白。即便我站在他面前他也未必会受什么刺激,他的朋友纯粹是杞人忧天。”
“即便如你所说的吧,你也不要”
“我明白。只要他能好,就足够了。”
“哥,我不是说你,他不是肖文捷,你其实大可不必这样,就当他是个普通朋友,放过你自己不好吗?看看你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
“我知道他不是,一直都知道。只是”
不想再听下去了,我发出一点呻吟。于吉卜“嘘”了一声,拉着于伟升走出门去。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线索,但却像是投射在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激起层层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第38章
于吉卜应该是个非常出色的医生吧!他说两周以后我就能好还真无半句虚言。这期间,自我清醒多于昏迷的时候,我正式见到了于吉卜,他微笑着向我走来,向我惊叹世界真是奇妙,接着讲述出事那天他正好也在附近游玩,听到呼救声立即赶来并对我做了及时的抢救,还好没有大问题。他还告诉我现在我所住的地方是属于他小舅舅的一处别墅,平时因为工作他小舅舅很少会来这里,反倒是他们这些常年奔波于国内偶尔来趟伦敦放松度假的亲戚们来得更勤一些。而所谓的别墅,不过就是房子大些,值钱的东西一个也无,空着也是空着,白住还能添点人气,让我完全不用为在此养病而感到不好意思。他还说艾瑞克得知这些情况以后直嚷着马上要来看望我,结果被她母亲武力镇压。当然艾瑞克不会轻易就范,他正筹划着周末的私逃计划。
于吉卜絮絮叨叨地说着,我装作很用心地在听,脑中却总是盘旋着三个字“肖文捷”。他是谁?跟我有什么联系?我很想就这样问出口,但如果答案不是我能接受的该怎么办?还是留条后路的好。
起初是刘微在照顾我,考虑到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对请假这类事情的容忍度不高。我有意将照顾我的重担转移给于吉卜,并告诉刘微:“你不用整天陪我,有个如此贤能的医生伴我左右,你还担心什么?”我能看出刘微仍旧非常迟疑,于是当我补充了一句“微子你到底是担心我的身体还是担心别的事情”的时候,他终于乖乖上班去了,只在每天傍晚时分过来看看我,陪我聊上几句。
这样两周很快就过去了,于吉卜早早地为我订好了机票,刘微没有随同的原因是我坚持没让他陪。我严肃地对他说:“微子,我是成人,可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你需要知道的是,即便那天我摔死了,也不需要你负任何责。你可以为我感到伤心难过,但不能将这个归咎于自己。如果你连这个都不能明白,那我们这种朋友还有什么继续交往的必要?”也许是被我鲜少表现出来的严肃神情所打动,刘微答应了我的要求。
唉!还真是乘兴而至,败兴而归。归根结底是自己不够稳重,需要好好检讨一番争取将来早日重新做人。
飞机票订的是头等舱,国际航班的头等舱价格不菲,对于不经常出国的我来说也算是种享受,不知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欠了的人情总是要还的,至于怎么还还得掌握技巧,太生硬死板反而会令人伤心。当弟弟的人果然够狡猾,落人一好也这么滴水不漏。
飞机进入平流层后,我便开始昏昏欲睡,一阵小憩过后,身边本来的女乘客换成了一个我的熟人。
“你知道我要来的吧,所以竭力阻止你朋友同行。说那么重的话,连我都不忍心听下去,何况是那么重情谊的人。”“没办法,于总躲着我不肯相见,鄙人只好出此下策。”“既然知道我会来,必然是有话要说。不如坦言,看看我是否有能力相帮。”“你之前所做的一切我还没还,哪敢再有相求?”“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我说过的,之前做的那些有部分原因也是为了利益,你可以谢我,但无需偿还,否则我真的要后悔识人不清了。”“也许的确是识人不清呢!”“什么意思?”“没什么。”谈话就这样陷入僵局,本来也许是令人高兴的重逢场面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一场冷战。
“你什么时候到的伦敦?”他正要回答时,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只听实话。”他动了动嘴唇,说:“你到以后我就到了。”“于吉卜?”“是的。”“我出事那天你在场?”“是。那天看到你从马上摔下来,我冲出去送你去医院,检查无大碍后安排你们住进我小舅那里,让小弟在旁观察你的病情,这样我才会安心。”沉默了一会儿,也许发现我已无话可问,他喃喃地说着:“在伦敦时我一直跟着你,看你走过大街小巷,和陌生人谈笑风生,时不时发呆,又时不时地傻笑。你知道在远处看着这一切的我有多满足,在香港的一年里我从没像那时那样高兴。那时候我才明白逃避是错误的,我很想你,这个事实让我无力抵抗。”“为什么是我?”“一开始我并不确定,而且一直以来你喜欢的都是他。”发现我听到这句话时不自然地将头扭向别处,于伟升顿了顿,接着说道:“其实之前我都没有主动做什么,只是单纯地留你在我身边。也许这在你看来很强势无理,但我真的别无它图。直到你和他在晚会上重逢,你失魂落魄地逃走,晕倒。我很怕你会死掉,更嫉妒你看他的眼神。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原来我喜欢你。可惜还是被你拒绝了。我不能接受但也无法强迫去改变什么,只好学你逃避了事。整整一年,我用尽力气去忘记你。可是一听到小弟说起和你在机场偶遇,我便发了疯似的赶到伦敦。在威尔路上看你坐在咖啡厅一脸心事,我在想:他有没有一刻在想我?不用很多,哪怕我在你的脑袋里只存在了一秒,那么那三百多个日夜的想念也就值得了。现在,我已经不想那么多了,我只想留你在身旁,每天都能见到你,就足够了。不要赶我走,也不要讨厌我,就当我只是个朋友好吗?”朋友吗?一个向你表过白的人说要做你的朋友你会答应吗?我不知道。我看向他,看到他眼里的哀伤,唇边的胡茬,跟以前的清俊疏朗相比,现在的于伟升因为明显变瘦的原因显得格外憔悴。在我的印象中,有钱有势的人都应该是像闻海潮那般高高在上,杀伐决断的。闻乐虽然中途起意,但是我知道他骨子里也是说一不二,宁死不悔的。可是眼前这个人,他愿意为了我屈尊纡贵,放下一切哀求般问我可不可以只做朋友。我从不是迂腐之人,可以为了爱情罔顾伦常,也不是折眉屈膝之辈,可以为了爱情敢于面对。我只是一个渴望爱情却又害怕失去的胆小鬼,也是一个因为自己曾经痛失所爱所以不忍心看到别人再为情所伤而故意狠心的傻子而已。
“我已经没有爱情。如果这样的我留在你身边你也不介意,那么就按你说的来吧。”我听见自己这样说。
第39章
虽然戴着一副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墨镜,仅剩一张立体感十足的红唇性感动人,我仍然可以看出今天特地来接我机的唐茜周围低压盘旋。我一时不太确定女王身上散发出的如此压抑的气压是因为她身边的郭小希,还是因为我。所以我很乖巧地婉转而柔声地说:“我回来了。”唐茜猛地摘掉墨镜,眼圈有点红,想要发作却被郭小希拉拉胳膊,悻悻作罢。然后,她注意到了我身边的于伟升,点了下头算作打招呼,拧身走了。与女王发怒时的冰冷相比,郭小希倒很热情,他拽着我的胳膊,一路说笑着:“她就脾气臭。听你受伤了,眼泪当时就没忍住。这不,听说你今天回来,一早就来等着,非要亲眼见到你没事才好。”我苦笑着说:“我知道。”已经走了五米开外的唐茜突然转身,对着郭小希说:“要你多嘴!谁让你来了?”郭小希连忙赶过去安慰她,嘻嘻闹闹拉拉扯扯很是有趣。
于伟升这时从后面走上来与我并行。
“唐总跟刘微一样,都很重视你。”“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于伟升摆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看我。也不怪他的猜忌,名利场中,纯粹的信任是天方夜谭,尔虞我诈才是常态。只是,名利场中的爱情呢?是不是也像一纸合约一桩生意,见好就收不能长久呢?
两个月一晃而过,公司又开始筹划新的项目。嘉言最终同意签约,告别了近八年的无业自由生活,正式成为文娱网的特别签约编剧。他不用天天刷卡报到,只在公司需要时担当编剧顾问,亲自操刀或是提供建议皆可,而且有固定的薪金待遇。这个条件不可谓不诱人,但我知道嘉言不是因为这些才同意签约。我想也许他只是想换种活法,逼自己不再恣意随性,尝试着过过普通人的生活。这世间,总得有这么一个不按理出牌的天纵英才伴随左右,才能让自己被利欲熏染的心相信还有梦想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