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是战修都一样。现在鬼界到底糟到什么程度?”
邴城王尴尬。
辰衡瞥了他一眼:“如今你我同执鬼界,你还要对我隐瞒?只怕哪天煞鬼打到阎罗殿来,咱们俩的面子都挂不住!”
邴城王抓了抓胡须,肃然道:“就像你刚才所在的幻境一样,看上去是太平,稍微一捅就是一个大窟窿。东南西北四大鬼界结境,北向结境已破裂,数以万计的恶鬼被放归人世,人间现在恶鬼横行,百煞丛生,魑魅魍魉世道昏暗。这还不算最可怕的,鬼狱的所有结境都摇摇欲坠,一旦被攻破,鬼界不复为鬼界,仙界不复为仙界。”
十八层、十七层、十六层、十五层地狱早被煞鬼夺去,何止是岌岌可危。
不需多说,沸沸扬扬而起的黑雾足以证明他说的一切。
“狱界司命有十位王,其他人呢?”
邴城王沉默半晌,叹了一口气:“两个背叛成为鬼界的首领,三个在阻止同僚背叛中死去,三个在守护狱界的战争中受到重创,无力再战,还有一个,平巫王,现在忙着追查为什么会被沧卿钻了空子。”
半夜,殿上的白骨瓦被风吹着剌剌作响。
辰衡脑海中回想着决战,万千丽光化作长剑刺过来,剑上折射出的那邪绝的脸庞、因愤怒而泛红的黑眸、以及,当黑袍的帽子被摘下时,眉心的一点火焰熊熊——那火焰烧得如此艳丽,绚人眼目,惑人心智。
脑海中却没一丝熟悉。
辰衡下意识地握紧了利刀。
黑鸦刺耳的尖叫声声啼醒狱界。
辰衡辗转,又想,凤族终究是凤族,即使魔化,绝不愿置身污泥,仍然是以最绚烂最张扬的方式出现。他幻化出的碧烟塔、桃花,霞帔青配都那么真实,彼时,樱花滑过脸侧,微微的滑腻微微的凉。倘若,那时,他不是愤然发怒,而是泫然、露出一丝丝樱花落尽的脆弱,自己是否还能迅速察觉出深陷结境呢?
前世吗?
前世,争霸的敌人!
今世,仙界、魔界注定的宿敌!
只是为什么这个魔族的眸中会有那么复杂的情愫,谴责,缱绻,愤怒,难舍……天性迷惑吗?前世是怎么样无关紧要,今世的狭路相逢,这样一个强劲的对手该怎么应对呢?他是魔族,不可能长久地呆在鬼界,这一战之后他肯定要回魔界恢复魔灵。魔界和仙界之战一触即发,不知道战修遇见时,会不会被迷惑呢?
辰衡随手一绕,袖间一瓣枯色樱花落下。
342、
被讳莫如深的鬼界被掀开一角。
境况比想象的糟糕得多,汹涌而来的魔反、凶神恶煞的反扑、被控制的狱府里煞鬼们的气势极为嚣张。
鬼界,真正成了煞鬼横行之界。
血战终于开始。
在连破两个结境之后,辰衡到达了被洗劫的第十五层地狱。他手握斩心刀,望着浑沌一片的炼狱结境,听着被折磨的勾魂使的惨叫声。辰衡血脉上涌,筋脉暴起,运起万钧气势,一声狂吼,轰然而下,斩心刀如雷炬般将浑沌豁然劈开。
第十五层炼狱,鬼魂同时抬起头,骤然色变,静默之后,尖叫声四起。
煞鬼们纷纷涌过来。
好一番恶斗,龙吟虎啸,飞沙走石,不时听见骨骼折断粉碎的声音。
一开始是斩心刀,后来索性是摄魂裂破的灭世爪,不再是以前那些软弱可欺的勾魂使或狱卒,而是气势全开的新任阎罗帝君。在血光与暗无天日的惊天咒中,辰衡比煞鬼还煞鬼,比修罗还修罗,他冷酷无情,他是天降的诛鬼帝君,是毫无悲悯置信的斩心刀!刀之所及,粉身碎骨,魂飞魄散,阴霾笼罩的第十五层地狱被这个冷酷的地生生地撕裂开来。
一阵阵凄绝的的鬼哭狼嚎。
被囚禁的勾魂使者如遇救赎纷纷抬头,只看见一片亮光。待那斩心刀的刀锋闪过,才看清了执刀拯救的帝君,他身披黑色的破妖盔甲,浑身浴血,每一个试图靠近他的煞鬼都被虐杀。
不,他不审判煞鬼。
他不再像以前的阎罗君一样将煞鬼囚禁,再施刑。
那样太过仁慈,太过费时。
辰衡就将煞鬼高高抛起,在万鬼的注目之中,用锋利斩心刀刺进煞鬼的胸膛,一刀、两刀、三刀……整整刺了四十九刀,每一刀都带着至痛的刑罚,煞鬼在痛苦惨叫声和哀求声中最终魂飞魄散。
看惯了地狱折磨的勾魂使者们不由两股战战。
更不用提那些本来嚣张的大鬼小鬼,触之惊魂。在这肆虐般的屠杀中纷纷逃走,唯恐一个不及就被撕成碎片。在惊天动地的虐杀中,终于万鬼亡的亡,逃的逃,来不及逃跑的纷纷匍匐在地,但求一恕。
站在高高的悬崖之上,辰衡的热血沸腾,紧握住蠢蠢欲动的刀。
杀戮永无止境,杀戮令人亢奋。
猎猎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得他的斩心刀呼啸作响,像万鬼哀嚎同哭。刀,滴着黑的血,辰衡王,眸子如刀,被扫过就将万劫不复。
万鬼噤声,匍匐在地。
辰衡想大笑,想狂妄地大笑。只是他笑不出来,因为匍匐的除了群鬼,还有勾魂使者和狱卒,光芒照下来,他们的枷锁如冰般瞬间消融,带着惊魂未定与战栗的双腿前来拜谢,一张张苍白无色的脸,与鬼无异,不同的是他们的目光终于闪烁出生的希望。
这,只是拯救的开始。
辰衡将刀顿在石上,声音如同冷酷的狱风:“告诉鬼尊,辰衡王来了,等着受死吧!”
万鬼噤声,不敢仰头。
释迦吟钟终于被再次敲响,如悲鸣一般的钟声敲击着鬼的魂魄,一声佛吟,一片净世,终于风沙散去,尘埃停歇,所有的邪污被一层一层的涤净。
这景象,似曾相识。
血战才刚刚开始。
十数日之后,辰衡以血为咒以骨为剑,数番恶战之后,终以凌厉之势将煞鬼驱逐出了第十八层地狱,至此,地府的领地复归阎罗诸君。而地府之外的茫茫黑雾,仍然是血战胶着之地。
辰衡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懈怠。
万籁俱寂时,他也不允许。
他寻找着每一个煞鬼可能藏匿的地方,他一次次击破险境,一次次将煞鬼们杀到万劫不复。
他重复着,杀戮着。
前方黑雾喷涌而出又四散开来,滚滚如云层,只是黑雾中若隐若现地泛出丝丝异常。斩心刀刀忽然嗡声大振,辰衡死死盯住其中的一团,在它蓦然散开时,风云骤变。而就在这刹那,辰衡纵身飞下,千万道金光从指间射出,直刺黑雾。
轰然一声,黑雾中跃出一个黑影。
很高大,比两个人都高大,浑身翻滚着瘴气,瘴气笼罩了它的模样——煞鬼,胆敢来犯!
辰衡抽出斩心刀,狠狠朝着煞鬼的身上当头一劈。
瘴气四分五裂如瀑布般迸开。煞鬼见状竟然不躲,顶着被劈中的危险径直朝迟衡扑了过来,黑指刺入迟衡的手腕。
辰衡手腕一抖,流出黑色的血。
但同时也听见咔擦一声,脆骨断裂,斩心刀劈开了一半浑沌,煞鬼一声惨叫。
黑血,融入瘴气之中,催生灵气。
煞鬼大喜,一边惨叫一边更加凶狠地施出血鸦鬼指,幻化出的千百只尖利鬼爪纷纷刺向辰衡的胸口。手腕受伤,但丝毫无损,辰衡一记惊天动地轰然而下,法心之中朝着煞鬼的头顶轰过去。
铛——嗡——
一声剧烈的响声,伴随着虎口的一震,斩心刀停住了——被一尊宝器抵住……
煞鬼扑倒地上。
它的最外面的表皮已皮开肉绽,黑雾纷纷散开。
但斩心刀并没有没有触到他。
离煞鬼天灵盖一寸之地,是一世尊宝器。红色的宝器散出一阵阵灵波,昭示着它强大的灵力——强大的宝器灵力,挡住了斩心刀喷薄而出的杀气。
手执世尊宝器的人,长裳飞舞。
黑发如丝,俊美无双。
竟是墨韦星君。
均为同僚,虽无深交。僵持片刻后辰衡缓缓将斩心刀抬起,压制住爆发的灵气:“墨韦仙君,你这是为何?”
刀下的煞鬼被两大宝器的灵力压得无法抬头。
墨韦紧握宝器的手指关节泛白。
眸中泛出道不清的情愫,先是激动、后是疑惑,后是失落,似乎许多话要说,只动了动嘴角又不说话了,最末,声音僵硬:“辰衡,好久不见。”
“你怎么来鬼界了?”辰衡一边问一边紧盯煞鬼,唯恐它反扑。
墨韦没有说话。
辰衡的心变得急躁,周围翻滚的鬼气令他焦躁,全然不知道这个突如其来的仙君是想干什么。
片刻,墨韦终于说出:“放过他吧。”
辰衡蓦然抬头,目光深邃犀利:“你说什么?它是扰乱地府的煞鬼。一日不除,鬼界就一日不得安宁。你看看这鬼界,早已不是我们能掌控的。再者,身为灭魔的仙君,你不在魔界,跑到鬼界来干什么?”
沉默片刻,墨韦目无表情:“我就是来找他的。”
辰衡额头青筋暴露。
“前世他为我而死。却因等我不愿上奈何桥,终化为煞鬼。”
辰衡紧攥斩心刀,关节咯吱作响:“你已是仙君,怎么还能眷顾人世的旧缘?他已成煞鬼,要么继续为鬼作祟,要么魂飞魄散?让我怎么放过他!”
墨韦露出凄凉的神色:“我不愿他魂飞魄散。”
“你想怎么样!”
“让他走!”
辰衡愤怒了,眸子迸射出凶狠的光:“我以仙骨剔作鬼骨,天罚三百三十三日,就为绝杀鬼界一切作祟的恶鬼煞鬼鬼尊,你现在轻飘飘的一句让他走,他走了,日后会在哪里结出鬼境、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你想过吗?”
墨韦蓦然也愤怒了:“天罚吗?你为什么不愿多等一些时候!”
“你说什么?”
墨韦没有流泪,但眸子的悲伤胜过流泪。
就在二人无言以对时,忽然间煞鬼窜起一下子扑了过去。眼看就要扑到墨韦身上,辰衡眼疾手快,抄起斩心刀瞬间劈过去,哐当一声,辰衡的手被震麻了。
斩心刀再一次被宝器架住了,僵持。
辰衡气得心口发疼。
墨韦手执世尊宝器,对滚着污浊黑气的的煞鬼,挤出两个字:“快走!”
煞鬼踯躅一下,反而再度向墨韦扑去。
辰衡气急败坏一脚踹过去,足下的玄霜屐骤然闪出万道光芒,煞鬼惨叫一声,在地上滚了两圈。墨韦使出世尊魔极,将玄霜屐的利光生生击碎,大喊:“相扬,快走啊!”
那煞鬼看他一眼,纵身一跃跃入黑雾。
辰衡急忙追上去,数个诛灭朝着黑雾轰过去。
白骨累累,碎成尘埃却不见了煞鬼。寻了好一会儿,确定那煞鬼真的遁逃了,辰衡紧攥斩心刀说不出什么滋味。满怀愤怒,满怀不解,他恨恨地将斩心刀往枯红狱土上一劈,劈开一道长壑。
好半天,辰衡愤然地看向那个罪魁祸首,却见,长发的墨韦星君走进黑雾之中,淡红色的灵波荡开。
欣长的身影,决绝的孤单。
辰衡涌上一股情愫,说不清楚是同情、是怜悯、还是悲伤,将所有的愤怒通通淹没。
想都没想,辰衡追了几步赶上了他。
绝美的星君被悲伤笼罩,这种悲伤蔓延,辰衡也觉得心里沉甸甸。他想调侃人世过眼云烟何必在意,他想说前世眷侣后世煞鬼也多,他想说万年的仙君,怎么也会想不开呢,万千感慨,说出口的却是:“这里鬼气太重,不宜久留,我送你出去!”
墨韦停伫,凝望迟衡的双眸:“我还记得。”
“……”
“最痛苦的莫过于一个人忘得一干二净,而另一个人却记得一清二楚。一个人将过去弃若敝屣,一个人还对过往眷恋不已。梦里还是两个人,醒来,才痛苦的发现是梦。”
“他已经化成了煞鬼,他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
墨韦凄凉一笑,没有说话。
俊美的脸庞,映衬得那笑容越发令人不忍,辰衡道:“历劫无数,你怎么还能有凡情呢?今生是怨侣,下世是情痴,再转世成陌生人,凡间的情岂能纠缠到仙界?他已经是煞鬼,心智已魔化,只有杀戮。他认不得你的,他也不再是你前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了。”
墨韦的目光越发闪烁:“你真的忘了。”
“……”
“你怎么能……呵,是啊,人世的凡情怎么能纠缠到仙界。事到如今,我也只有……只有一事相求,别杀他,交给我。”
“我答应你。”
“如果那时候,我忘记了他,你也别杀,可以吗?”
一语潸然,辰衡点了点头。
墨韦道了一声谢转身就离开,辰衡一下子将他拽住:“你去哪里?”
“回魔界。”
辰衡泛起了复杂的情愫,说不清,道不明,就是莫名的无边的酸楚。
“我送你出去,这里不是仙君能随便往来的。”辰衡低头看墨韦的世尊宝器,“是不是被魔势破过?”
墨韦没有回答。
辰衡道:“被魔势破过的宝器,不仅灵力大不如前,年深日久还可能反噬。不如,再呆一晚,我来修复——为宝器里注入一股煞气,可令它在魔界至阴之地灵力大增。”
墨韦不做声。
辰衡俯身拿过他的宝器,红色的灵波绽放出奇异的光芒。
无定殿里,墨韦席地而坐,中指与拇指相捻。
在阵法最中心,世尊宝器光华大盛,升在半空中,灵波忽红忽紫,光如涟漪而有声。辰衡设下了雷魄神封阵,施起最高法力,指尖转动,为宝器源源不断灌注灵气。
最初宝器是抗拒的,在数度僵持中,宝器的灵力反噬辰衡。
墨韦一悸,尾指灵气轻颤。
却见辰衡以指对着阵中心,反手一运气,一股煞气倏然破了宝器的缺口,气势如虹生生灌注了进去。宝器骤然飞速转动,灵光骤变,发出黑色的光芒,与先前的红紫光华相夺,发出了类似大海呼啸的声音。
辰衡的额头冷汗直冒。
但他没有停止,在相抗相争中,不亚于与煞鬼的争夺。时间过得异常漫长,每注一束,都异常艰辛。与宝器的相执整整过了近乎半个晚上,那宝器在辰衡王强势的攻击之下,终于一点一点屈服了,灵光由红黑色相争变成纯粹的滴血之红,转动变得缓慢。煞气渐渐淡了,而后,终于稳稳落下。雷魄神封阵开始浮动、消融、瓦解。
从封阵中下来,辰衡长呼一口气,面色苍白。
墨韦取下世尊宝器怔怔望着。
“天亮了,你在鬼界待了这么长时间,该走了。”
“天亮了吗?”
“鬼界没有白天,没有黑夜,看见那些地藏花了吗?它们开了就是白天,合上就是晚上。”辰衡按了按发酸的手。被煞鬼袭击过又运了这么多煞气,髓骨已受伤了吧,不过,不算什么大事。
墨韦忽然握住辰衡的手腕。倏然一股灵力在伤处蔓延,暖暖的像四月的风,辰衡连婉拒都来不及。
未几,伤口修复如初。
墨韦松开手,淡淡地说了一声多谢,后会有期,飘然远去。
辰衡看着他的背影失神。
地狱重新变得潮湿,被彻底点燃沸腾的血液渐渐冷下来。
远望,曾轻狂的亡魂又开始凄惨地叫。
抬头,是破下来的一丝光亮——不是太阳,地狱没有阳光,是辰衡的灵力之光。
低头,是枯红色的狱土——被万万年的尸骨和鲜血浸染透了,只能长出状似骷髅的地藏花,每一朵都丑陋狰狞,花汁如血。辰衡俯身将它摘下,轻轻擦拭着斩心刀。因为饱绽煞鬼的魂魄和血,斩心刀餍足地散发出暗红的幽光,折射出辰衡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