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太狂妄,魔族不知道蛰伏了多久!啊!”
一阵剧痛袭来,辰衡咬紧牙关。
战修起身拿起蟾丝柔巾,为辰衡拭去额头的黑汗,汩汩冒出的黑汗与黑血很快将柔巾沾污。蟾丝本为玉蟾毒液所制,入骨极痛,但痛过后可治愈天罚之伤。
辰衡很快陷入疼痛的折磨。
战修想擦拭,发现徒然增加辰衡的痛苦,他只能一旁看着,心亦如刀绞。在痛苦的凄惨中,战修不时听到:“战修,我想见他。”“他怎么不来看我一次。”“他真的,忘记了吗?”
一声一声,不由得动容。
战修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行,你忍一忍,我马上去叫他。”“他有事,他忙着。”“魔族若来侵,第一个就是丹珣的领地。”“他,真的,忘记了——你也忘了吧。”
渐渐地,辰衡声音几不可闻。
战修想,假如是老死,则执念不深,因为很多都想通了。
只有青壮年,会舍不得,放不开。
几度晕厥,几度挣扎醒来。
每一刻都是痛苦至极,所有的筋脉被痛到几乎被挣断。战修没办法,只能将狞狼骨制成的链锁加诸在辰衡之身上,迫使他动弹不得。日夜无休,不知过了几多时候,看到红色的血液缓缓流出时,战修松了一口气,望望窗外喃喃:“玉策和寒沧该回到仙界了吧,怎么也不见来呢?说什么,也得来见一见,再不见,就真忘光了?”
辰衡睁开疲惫的眼:“什么忘了?”
战修停了片刻,蟾丝抚上了他的肩头,轻轻压了一压:“这里还疼吗?”
辰衡长长呼了一口气:“疼,但比前几天好。战修,是不是行刑人手下留情了?我肩膀的伤好得比别处快啊!”
战修失笑:“可不是吗?不是天罚,是不伤口,不一样。”
“难怪啊,我觉得少了点什么。”
“凡间的记忆吧?”
辰衡恍惚了片刻,缓缓道:“不错,我在凡间叫什么来着?呵,不要紧,咱们下凡多少次,岂能都记住?不过我记得自己受的罚:我为情屠城了,还封了煞鬼以弑神的称号——你说的对,一定是魔势太兴盛了,竟然连帝君的修炼都敢阻碍。”
战修蓦然拂过一阵不知名的忧伤:“记得为哪个情吗?”
如沉茫茫大海,辰衡沉吟片刻。
“想不起来,也无需想起。是我心中有魔,才会屠城,杀戮无辜生灵,怎能以情为借口?”辰衡一展眼,笑道,“还好,你我在仙界。虽然忘记凡间的战修,却永远记得仙界的战修——人世百年,太短暂,怎么够?要是让我忘了仙界的你,绝对不行!”
战修哈哈大笑:“可不是!兄弟靠得住!”
黑色的金簪花汁,浓浓像墨,一滴一滴坠下,缓缓得像凝固了一样,战修耐心地等待着。背后传来一句:“战修,我记着前几天你和我说的魔界之事,到底怎么回事呢?帝尊,有没有宣布是什么法子?总不能让他们胡来吧!”
……
341、
“帝尊他老人家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天界太平太久了,如今一遇事就纷纷乱乱,魔势没到时,人人狂妄;魔势一旦入侵,立刻人人变色;哈哈,不过,对付魔势有我和丹珣——辰衡,你怎么没一点儿反应呢?”
“对付魔界,除了你俩,天界别人都欠点儿。”
“丹珣……的确……丹珣的战力和灵力均非其他人能比,想当年,他与魔势一战杀得血流成河,令魔势万年里悄无声息,可叹可敬!辰衡,你,就没有别的想法吗?”
辰衡侧头:“别的就是怕你着魔势的道,等伤好后我和你一起去。”
“我是说丹珣……你对他……那什么……”
“什么?”辰衡疑惑的眼神很纯粹。
“你和他,你不记得你和他……还有点说不清楚的……关系?”
“什么?什么关系?虽然同为帝君,我和他可是一点交道都没有打过。丹珣,魔气太重,性格又不可一世,说实在的,所有帝君之中最难相处的就是他。你急躁,他狂妄,以后你和他一起,可得忍耐一些。”
战修哈哈一笑:“魔气?狂妄?那你以前还……算了,不揭旧伤疤。”
“什么旧伤疤?我从来不去招惹他。”
“从不?你确定是从不?你要能这么想再好不过!哼,说什么海枯石烂至死不渝,眨眼就忘光了。罢了,忘记了更好,要不了多久我也会忘记的。”战修诡谲一笑。
辰衡每每想起战修那个笑容,都会浑身不自在。
但他很快就没空去想,天界无情,不等他伤口后,一道不可抗拒的命令就压下来。因为弑神的御封,他被帝尊贬谪到地府里当阎罗王,以镇亡魂,诛灭煞鬼。
命令冷酷且仓促,辰衡的伤口来不及痊愈。
离开天界的那日没有见到战修,他已率先出战魔界。
已经来送别的仙界同僚看上去都有些欲言又止,讳莫如深。回望很快湮没在层云中的仙界,辰衡想:看似静如湖水,实则暗潮汹涌剑拔弩张,在自己下界的短暂时间中,仙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带着浑身错骨般的疼痛,辰衡站在黑暗地狱之入口。
阴冷的带着细针一般的阴风吹割伤口,初结痂的伤口很快又似要裂开,辰衡蓦然觉得一阵压抑,而手臂和心口却骤然充盈力量,掌心的魄力骤然加剧,这是历练万年来的本能——这种令仙骨警惕的感觉,就是鬼界的地盘。
辰衡望着前方,“无定殿”的牌匾是人骨铸就,冷气森森。
牌匾之下,一个浑身着黑衣的男子伫立。
男子着一身宽大的黑袍,从头罩着脚,并未刻意裹住脸,但辰衡却看不清。
男子身后是行如鬼魅的勾魂使者与看守恶魂的狱卒们。因千百年来不见阳光,他们都带着一种苍白的近乎死亡的气息,面对新的阎罗帝王,他们仿佛也如死去一般声色不动。
男子忽而勾起薄薄嘴唇,声音飘飘渺渺说:“辰衡王,沧卿在此恭候已久。今日地狱鬼王魔反,邴城王、涾山王与镜平王忙着平乱,无法来迎,见谅!”
请,辰衡王见谅……
勾魂使者和狱卒们有气无力地附和着。
魔反?看来自己来得真是时候。辰衡说:“既然如此,就让他们忙吧,我也不是第一次来了。”
一言始出影影绰绰的勾魂使者悄然散开,化作浓雾一般。
“辰衡王,您以前来过鬼界么?”
既为帝君过往怎可能太平?殊死决战过,鬼界怎可能绕过?二人沉默着走进了无定殿,无定殿不是殿,而是一个界,进了这里,就是鬼界。鬼界比记忆中阴郁,辽阔,有的地方漫无边际的黑雾翻滚,有的地方无涯的狱火燎原,有的,带着万年腐朽的令人作呕的味道。但更可怕的并不在这些地方,在看不到的地方,阴冷,晦暗,连无常都不能向前一步,看似平静的地狱之中,无形的煞鬼在伺机而动。
从天界到炼狱,浑然隔世。
辰衡的掌心遏制不住魄力上涌,浑身的筋骨迫不及待舒展一般,从来没有这般渴望将一切晦暗扫清。气随心动,沼泽地般的黑雾纷纷散开,露出枯红色的地表,地表上,尸骨累累。沧卿的黑袍也因他的魄力飞涌而微动,只有罩在头上的黑色帽子纹丝不动。
越走,越慢,辰衡望着沧卿的黑色背影停下。
沧卿察觉回头缓缓道:“辰衡王,前方就到碧烟塔。”
碧烟塔,恍如仙界。碧色的塔泛着幽幽的光华,白雾萦缭,时有白色的飞鹤飞过,而脚下,轻飘落樱花。一片一片随风旋入辰衡的木屐之下,或飘在肩头,无比轻柔,无比凄美。辰衡恍恍然想,若是桃花缀于枝头,当不会这么凄凉。
只是一念,樱花倏然停下,灼灼闪烁之中变作桃花点点。
沧卿驻足,一树桃花被劲风吹得东倒西歪。
“原来,辰衡王还是喜欢桃花。”沧卿的语气微微上挑,与先前不同,多了一些生机。他手指挑着帽尖向后一揭。
一张邪丽至极的脸。
锋芒乍现。
就这么毫无前奏地呈现了:带着邪气,带着魅惑,带着狂妄,带着勃勃生气的肆意张扬。眸子极黑,极深邃,像被地狱的寒冰水淬炼过一般,眉心火焰一点,令人无法凝视。
沧卿自若地随手一拂。
黑袍飞走。
辰衡被惊艳住了。
只见沧卿一身大衫霞帔,上绣彩凤金团,灿若云锦。腰间系一个云龙青玉佩,曜光灼灼。朱赤、月白、石青、鹅黄等诸色交融,萃极了天地之间最夺目的色泽,流光溢彩。容色迫人,岂止是艳绝二字可形容。
背后碧烟塔越加飘渺,身后桃花黯然失色。
沧卿的博衣宽带随风轻曳,薄纱扫过辰衡的手。沧卿下巴微抬,嘴角勾起薄薄的笑,露出耐人寻味的神情:“我等了很长时间,我以为会在仙界遇上。”
辰衡疑惑地看他。
沧卿笑容凝固:“你当真忘得一干二净?”
辰衡的表情不言自明。
沧卿上挑的眉梢骤然狠厉,凶光四射,眉心的火焰一下子窜起。辰衡见状,忽如醍醐灌顶,骤然色变,挥掌而出,一股劲风随着强大的气魄喷涌而出,带着千钧之力凶狠扑过去。
一击而中,沧卿被击出三丈之外,一下子跌到在地。
风尘四起白雾汹涌。
沧卿动也不动,那丽绝艳绝的衣裳覆在地上,凄艳至极。辰衡冷冷地看着,片刻,沧卿慢慢回头,嘴角一缕血,令他的脸庞越加邪气:“再一次见,你还是恨我吗?”
“大胆!竟然敢妄自冒称狱界命官!”
沧卿愣了一下,而后低头,开始轻笑,而后仰头大笑开来,明明是笑,却凄厉如泣。一边笑,一边缓缓起身,抹去嘴角的血迹:“竟然,忘得如此干净。都说,仙界最是无情——仙根越纯粹,越冷酷,今天看来,不由不信。”
“你,是什么妖孽?”
“虽为魔物,也不如你这么断情绝义!下界历劫一次,为什么遇上你!”沧卿昂然抬起头,眸光狠毒乍现,“你问我是谁?哼!不要以为上一世你赢了,就真的胜过我们!人界,我多有束缚。如今在魔界鬼界,辰衡,你以为还能胜券在握吗!”
不等他多说,辰衡抽出斩心刀狠狠斩过去。
刀锋直刺他的脸。
却在一寸之距被无形的力量挡住一样,辰衡暗自一惊。对面,沧卿怒气勃发,目露凶光:“迟衡!你既无情,本尊又何必执迷不悟!”狂暴的灵孽之气铺天盖地笼罩下来,丽色的霞帔像樱花一样的飞散开来,化作无数的鲜红光芒朝着迟衡的天灵盖袭过来。
刹那昏天暗地,世外仙境般的碧烟塔狱光四射,形成巨大的利光之漩席卷而来。
辰衡掌心运力掷出万千厉雷。
两相撞击,利光纷散。
好一场轰轰烈烈的决战,比那历劫更惊心动魄,天地被一次次劈出裂痕,血光四溅。片刻之后,辰衡骤然使出一招“九天劫”,狂风骤浪,瞬间咆哮,风雷漩涡,侵吞惊噬,天与地旋转倒置。
忽然,轰然一声剧响。
狱界上空的中央裂开一道硕大的口子。
碧烟塔倒,桃花化血,黑雾倾泻而下,万千刺目的光华浩浩荡荡,像天地初劈,像末日来临,一时鬼魅飞奔、乌烟瘴气不可名状,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长啸声划过,无数的黑鸦从上空的裂口中俯冲而下,红色的光电化作了一片片曼珠沙华,一触地即不见了。
血腥的战场蓦然成了诡谲莫辨炼狱场。
衣袂犹飘,辰衡伫立。
“辰衡王,我们来迟了!”朗朗的声音从上而下,数位着红黑官袍的掌命司和勾魂使者行色匆匆,中间的邴城王亦是见过数次,胡渣横生,满脸愧疚。
辰衡收回斩心刀:“想不到初来鬼界就先遇上煞鬼了。”
落入对方虚幻的结境不说,对战一场,也没有将对方怎么样。不过辰衡很坦然,在诸事不明的状态下,他没有打算将对方置之死地。
邴城王抹了一把汗,爽朗一笑。
他为人豪爽,又仙阶相等,不拘于礼节,拍着辰衡的肩膀说:“是我安排疏漏,害你误入煞鬼幻化的狱界,哈哈,虚惊一场,虚惊一场,不过这样一来也让煞鬼们知道知道,咱们新来的帝君可不是好玩的!”说罢又哈哈大笑数声。声音震得黑鸦四散,扑扇着黑羽纷纷落下化作枯枝坠地。
这里才是狱界,无边的黑暗侵蚀。
辰衡皱起眉头说:“如果说煞鬼都是像刚才那个一样,能守住现在的已经不易了。我虽然发出的功力不及三层,可他也还没有使出全力!他是什么鬼,能幻化得如此厉害?”
“人死化鬼。因掌管鬼界所以我对人世的恩怨了如指掌——对辰衡王的也是。”
如此答非所问,辰衡越发不解。
“你刚才遇到的沧卿,不是煞鬼,非鬼界所生,他是千年不遇的魔尊,横行魔道。为了更好地对付仙界人界,百年前,他下界重生投胎,历了一劫,栽在了辰衡王你的手里。”邴城王是个爽快人,有一说一,“所以,他上天入地,要寻辰衡王复仇。你要下鬼界为阎罗王的消息一经传出,他就一直潜在鬼界,是我失察了。”
辰衡明了:“我上一世是开国皇帝——莫非他是那个因横行无道而亡国的末世暴君?”
邴城王耐人寻味地笑了:“并非,如此。”
“莫非乱世争雄,他失败了?”
邴城王乱糟糟的胡茬中露出干涸的笑:“算……是吧?辰衡王你受过天罚,人世的记忆消失得更彻底啊!”
辰衡仍云里雾里:“方才,对战中他使出了凤凰一族的魔招,幻化出的也是凤族,凤是吉祥之物,怎魔化得如此厉害?”
邴城王道:“盛极则衰,否极泰来,万物均如此。魔界在数万年前受创,但其先祖仍用余威将魔界乾坤呼唤,镇石于魔界灵力最强的焰洞,躲过仙界的绝杀。千百年来,魔界灵力暗长,沧卿浸染焰火和先祖郁愤而生,魔性强,与仙界一站到底的执念更盛。”
辰衡沉思。
邴城王宽慰:“这魔尊虽然本领高强,到底经事太少,情真,不知情越深越误人。罢了,不提也罢。仙界下来,都闻不了这地狱瘴气。辰衡王似乎,大不相同。”
辰衡但笑。
邴城王抚掌感慨:“莫非,莫非你受的天罚——是将鬼煞鞭入骨髓,铸成煞骨?啊呀,难怪难怪,我就说帝君下来怎么可能如此游刃有余!这种天罚,可比凌迟还可怕,凌迟无非三千三百六十五刀血尽而亡。天罚换骨三百六十日,鸷冰洗髓三百六十日,凪水冲肌三百六十日,哎呀,哎呀,若是一个不慎,或者灵力不足,就会灰飞烟灭回炉重造都不可能啊!还是我们这种天生鬼骨的好,不用受这种罪啊!”
只是说起天罚、鸷冰、凪水,骨缝间都如阴风作祟。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刀重新刺过来。
“你是帝君,就算天罚也上不了诛仙台。莫非,你是自愿的?”邴城王的目光越来越敬佩,大抚掌,“说起来话就多了,我曾向帝尊推荐过人选,仙界中最适合来鬼界其实是战修星君,毕竟能对付魔势的帝君还是多,能来鬼界的几乎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