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续不明所以。
御前护卫撑伞过来,迟衡示意他们离去,钟续坚定地说:“陛下,你留步,我走了。”
说罢,夺过伞匆匆离开了。
迟衡怔了一怔,看着那身影消失在越下越大的雨中,一股伤感涌了上来,不由得同样走进雨中,将护卫推开,沿着钟续的路走过去,他知道钟续是要去纪策的宫殿里,和颜景同汇合的。
淋着雨才到半路,他见路边有人。
伞扔在一边,对着宫墙蹲着,迟衡抹去眼睛上的雨,看清了那人分明是钟续。
听见的是雨声,看见的是肩膀在抽动。
他的手臂似乎拭泪一样,时时拂过眼角,是伤心哭了吗?还是怎么了?大雨浇湿了全身,单薄的衣裳贴在纤瘦的身体上,颤抖着,令迟衡心软了,心碎了。
钟续就这么蹲在青藤缠绕的断墙边。
还是这么孩子气啊。
明明送他到书院就是要变得坚强,明明期望能出来一个像石头一样硬朗、拗不断折不断的钟续。想不到,虽然枪法绝妙,性子却还是那么脆弱啊,这可怎么好,怎么舍得若无其事地离开呢?迟衡想,应该转身离开,可双脚却一点儿不听使唤,被吸住的磁铁一样走了过去。
钟续转过身来,看不清是不是流泪了。
浑身都被雨浇得落汤鸡一样,钟续见是迟衡,吃了一惊,而后豁然站起来,靠着宫墙,难以置信地大睁着眼看同样淋雨的迟衡,讷讷地说:“我刚才,刚才肚子疼,我现在就走……”
说罢拾起伞在雨里跑开了。
迟衡拼命遏制住追赶的念头,再度看着钟续消失在雨中,故人,大概从未离开,假如他依然毫无理由地选择了自己,那么,又怎么忍心让他煎熬呢,期待只有彼此都是唯一的钟续,会无法忍受吧。
整个八月,秋风惠畅,迟衡说:“容越,破荆,你们不是一直想回泞州看看吗,现在边疆有石韦顾着,现在可以回去瞅一瞅。”
容越和岑破荆都是泞州人。
岑破荆一愣,而后哈哈大笑:“哎呦,我去的地方就多了,一个夫人一个地方,等回来就明年了,哈,哈哈哈,衣锦还乡啊一定要气气派派的才行,辛辛苦苦打仗不就为这一天嘛!”
容越纳闷:“现在吗?战还没打完呢。”
岑破荆给他一肘子:“有石韦呢,你看你,天天念叨紫星台啊紫星台啊的,这么好的机会也不回去瞅瞅,假惺惺的啊,还有垒州,你不是说最想回垒州看看以前练兵的地方吗?难得清闲!”
容越疑惑地说:“太突然吧?”
迟衡微笑:“我替你们安排行程,一定风风光光的。”
迟衡一向大方,吩咐下去。
自然是又气派又光耀,就差沿路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了,务必令沿途的官员千里相迎。岑破荆很麻利,似乎早有预料一般,次日就领着家眷们启程了。
容越孤身一人。
要走更洒脱,不过他一向好招摇,所以吩咐得更加繁琐一些。容德殿里,容越嘟囔说:“破荆有家有室,他回去当然风光,我回去,呃,向谁炫耀啊,紫星台的师兄弟们都被我欺负惨了,没谁欺负过我的啊——我这才叫锦衣夜行啊!”
迟衡笑着递给他一个木盒子:“给你定做的。”
容越好奇地打开,却是一件灰色的衣服,大失所望:“这就是你给我的?这么普通的衣服你也好意思拿得出手!这质地,什么质地啊,滑不够滑,软不够软,款式,也很平常嘛,我不求你给个龙袍,好歹也得是贡品才像话是不。”说罢,兴趣缺缺地把衣服扔一边。
迟衡挂不住了:“不喜欢就算了。”
坐在床沿上不说话。
容越收拾着行李,也不说话,二人就这么静默了许久,容越越收拾越难受,把东西一掷,砰的一声重重坐在床上,面露愤懑之色。
313、
容越收拾着行李,也不说话,二人就这么静默了许久,容越越收拾越难受,把东西一掷,砰的一声重重坐在床上,面露愤懑之色:“我不是破荆,藏不住,有什么说什么,就算现在不打战了也不需要削得这么快吧!你当你的皇帝,我们难道会威胁你的皇位不成?再说了,三军在我们手里,但我们哪个不听你的啊!兔死狗烹、卸磨杀驴啊!迟衡,你要是戒备我们,就直说,反正我也不在乎什么将军不将军的,功成名就,卸甲归田,我还落得轻松!”
迟衡按住了他的肩膀:“说什么呢!”
“不用装糊涂!我清楚得很!你要兵权就直说,犯的着跟我们曲里拐弯吗?我和破荆,我和破荆跟你这么长时间,你还能信不过我们吗?你说,你想干什么我们没支持你!”容越越说越恼火,又说不出的伤心。
迟衡要抱他,被甩开了。
迟衡站在一旁尴尬,半天叹了口气:“我只是随口一说,想不到破荆这么快,我挡都挡不住。”
容越愤愤地说:“你就虚伪吧!”
迟衡站在一旁尴尬:“我只是随口一下,想不到破荆这么快,我挡都挡不住。”
容越愤愤地说:“你就虚伪吧!破荆还不是怕你多心,跑得比老鼠都快。还让我回紫星台,紫星台有什么好看的,一把火烧光了,矽州那个紫星台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去看个毛啊!师父和庄期都在京城,让我去看什么?迟衡,我就明说了,反正不用打仗了,用不上了,我干脆辞去大将军的职位,你也不用疑心我会造反!”
“容越……”
容越抿紧嘴唇,自暴自弃地说:“将军白发最可怕,趁着我一头黑,还能在紫星台看个门!”
迟衡笑了,把他一把抱住:“瞎想什么呢,我把垒州封给你?”
垒州?
迟衡重复道:“我知道,什么王什么将军那都是虚的你不在乎,我把垒州封给你,行不行?当初多亏有你,有你的垒州军,我才可能起军。我不会忘恩负义的,容越,你别动不动就辞管归田之类的,我听了多寒心。”
“……你寒什么心!”
“我是有收兵权的意思,但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现在不打战了,军队肯定要散回劝耕农桑的,不然哪里养得起这么多兵啊!我要是直接在你们面前解散军队,你们作何感想,不是更伤心吗,所以让你们回去看看,等回来,我就把军制全部理好了,你们掌权就是了!放心,你们还是军队的头,谁也动不了!你说,我待你们怎么样,封官、军衔、赏金俸禄,但凡有的都不少你们的,你还说这种话,我实在是……”迟衡把容越松开,默默地坐回床沿。
容越别扭了一下下,大大的一踹椅子:“算了算了,我赶紧收拾行李啊,趁着秋天路好走,有多远走多远。”
迟衡不说话,落落寡欢。
容越推了他一把,迟衡跟木头一样不动。容越又推一把,迟衡肩膀歪了一下,一动不动,面露伤感。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容越叹了一口气,搔了搔头,皱起鼻翼:“我都没怎么着,你还跟我别扭起来了,这是什么事啊!诶!喂!你这么算什么啊!我不就是说了几句嘛!行了行了,你就不是那种人,我说错了还不行!得,我挺高兴的,垒州就别封了,自古封地封侯都是起乱的地儿,我不惹这种事!”
迟衡笑了:“不行,你一定得要。”
次日,迟衡一纸诏令传下:
封岑破荆为武德王,赐宅地千亩,赏银万两。垒州改名为容州,封容越为容州王,赐容州为封地,赏银万两。武德王岑破荆依旧拥大将军的军衔,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容州王容越可以常驻容州,也可以常驻京城,皆随他愿。
隔了几日,容越率领奢华的卫队回泞州了,然后去封地容州逗留些时日。
一路上观者如堵,人人争而观之。
岑破荆和容越一离开皇宫顷刻间冷清了,迟衡还是很忙,但已会将许多的事务分派给了文臣们去处置。兵部刑部等六部都已经有官员了,迟衡不需要亲力亲为,许多是旧下属,也有生面孔,任人唯德能二字。随着这几个月的磨合,迟衡已得心应手,当然官吏的奇缺仍是最头疼的事。所幸,庄期准备科考事宜,前几个月由地方选拔上来,十月,就是殿试了。
这一拨能选出好些官员来,可雪中送炭。
九月初九,枫叶如火。
在去骆惊寒宫殿的路上,路上落了好些叶子随风翻飞,迟衡骑着马,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这么想着,心情很不是滋味,伫立了半晌,等得骏马不耐烦地嘶嘶叫,才勒住缰绳,想了一想还是回自己的乾元殿。
侍者奉上了菊花糕点,迟衡尝了尝,索然寡味。
天上月亮已出,只有一钩,月华极清澈,倾泻在迟衡身上,映在地上就只有茕茕孑立的一个人,迟衡披着寝衣往院子走了两步,侍卫立刻手拿着厚实的龙袍出来了,迟衡摆摆手:“下去吧,不用管我。”
侍卫悄然退下。
他握紧了手中酒杯,对着月一气饮尽,意犹未尽,索性摆了一排酒杯,提着酒壶挨个斟过去,杯杯斟得满溢出来,而后依次拿起一饮而尽,苦闷的酒品不出一丝丝甜味,只有无尽的寂寞。就这样,孤单一个人,他喝了整整三壶酒,而后颓然斜卧在院子里的藤椅上。
闭着眼,有柔软的衣物披上,迟衡心中一软,睁眼,却是尽责的侍卫。
迟衡苦笑摆手:“没有我的命令,你们就不用进来了。”
空空落落的院子只有树摇摆的声音,如果为皇者都是这么寂寞,为什么都争先恐后地要成为皇者呢?迟衡不由得思恋起过往的时光,虽然那么艰辛,酒也是土酒,或者抢来的好酒,总之都是那么欢快。就这么落寞的一晚吧,明天,当坐在至高无上的龙椅上时,沮丧就会烟消云散的!
放纵这一晚的伤感就好。
迟衡卧在藤椅上,手拿着酒杯,无力地垂下,风不停地吹着树,吹着他的短发,吹着倒在石桌上的空杯子。
“陛下?陛下?”
迟衡睁开眼,看到了石韦俊美的面容,是梦吧,梦得如此没有理由,石韦从来不主动来乾元殿的,将情爱并不放在心上的石韦,怎么可能,他总是有那么多军务要忙,尤其是容越他们离开后,他比皇帝都忙。
石韦握住了他的手,将杯子拿下:“怎么睡这里?不怕着凉?”
着凉?历经生死的人还会怕凉?
迟衡慵懒地抬了抬眼,又伤感地闭上了。石韦喃喃着醉了吗的话语,抚摸迟衡密实的头发,温热的掌心擦过迟衡的脸颊,这么真实的,这么真实,迟衡睁开眼,握住了他的手:“季弦?我,不是做梦吧?”
石韦嗅了嗅他的唇:“喝了这么多?”
“你们都不在,我心里难受。”迟衡拽着心口的寝衣,想透一透气,可扯开也没用,还是闷闷的。
还好,有石韦来看看自己。
迟衡看着天上的孤月,是子夜丑时的时候了吧:“季弦?你怎么想到来看我了?”
石韦坐上藤椅,将迟衡的头放在腿上,迟衡依恋地着蹭着,酒后的浑身无力,让这个姿势更加舒服。
看着像豹子一样缱绻的皇者,石韦微笑了:“我半夜醒来,觉得空空落落孤单得很,就来看看,护卫说你喝醉了,又不肯回房睡——院子里也不错,桂花香香的,难怪你喜欢。”说着,脱下衣服盖在迟衡身上,顺手摘下米粒大小的桂花放在迟衡脸颊旁。
迟衡哧溜鼻子:“我也孤单得很,自作孽,不可活。”
石韦抚了扶他的鼻尖:“不能怪你,一个时候,就有一个时候的决定,现在这时候,跟打仗时候不同了,决策就不同了。破荆能懂的,容越也会明白的,你不欠他们。再者,过些时候他们就都回来了。”
“如果是你,你会走吗?”
石韦沉默了一下:“肯定会伤心上一些时候,但是,我明白,你的决定是适合整个元奚国的、适合安平王朝的百年基业的,你的决定,我会服从。”
一股暖流淌过,迟衡握住了石韦的手:“季弦,你懂就好,我怕你们一怒之下都走了。”
石韦微笑:“他俩就一时想不开,游上几个月就想通了。”
“季弦,不说这些,好歹是过节呢,这里还有半块菊花糕点,季弦,你小时候也过这个节吗?”
二人在月下,叙起了往事。
这一次,是石韦说得多,他见迟衡一副寂寞至极的模样,遂绞尽脑汁说出了许多幼童时和少年时的事。原来,他自小就很受人喜欢呢,年少时的同伴全是迟衡没听过的,迟衡都有些嫉妒了:“季弦,你长得这么好、这么俊,他们一定都迷上了。”
“男子,要好相貌干什么。”
“怎么没用?破荆就是一直说你俊美无双,才把你……咳咳,绑到我床上的,往事不堪回首。对了,季弦,你后来,怎么就原谅我了呢?”
那件事已经不是刺了,所以想明白。
314、
听了这话,石韦竟然露出隐隐的笑容:“明明很无耻,明明是在侵/犯别人,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好像还把你委屈得不行一样。事后,也很殷勤,数次借着讯问的名义来探病,吭哧吭哧说不出话。再一想,大概是真的喝醉了,反正男子也不需要守贞,就不那么讨厌了。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当时你才十七岁,嫩得像一根葱一样,就当不懂事吧,我也舍不得掐死算了。”
果然是这样。
迟衡邪念一歪:“是说我那里嫩?还是说我那时的面皮嫩?”
石韦手指狠狠弹了一下他的脸:“竟然会败在你这个黄毛小子手里,我当时火大得不行。哈,一开始无非就是想守住元州炻州,想不到,慢慢的,竟然统一了整个元奚国。”
迟衡嘿嘿地笑。
石韦慨叹:“我建立了功勋,必将随着安平王朝名垂史册,人活一世,草活一秋,我这样就够了。权力有,自然好,若是因为时过境迁而要失去,也不会觉得太过分。江山代有人才出,总是拽着不放的才过分。我已经用刀枪开辟了一个江山,若能放下兵戈换得一个盛世,我又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迟衡动容了,他起身将石韦揽入怀中。
久久的依恋让清秋的风变得舒服,顺着颈弯,顺着指缝间调皮地溜过,桂花甜甜的香味萦绕着,空气中全是甘甜的味道,将那寂寥的情绪一点一点推出了心绪。迟衡抚摸着石韦的肩膀,懒懒地靠在上面:“季弦,我小你七岁啊。”
“七岁零七个月多。”
“我要是在七岁时候遇见你就好了。啊,我七岁,你十四岁,我小小的,你少年初成,多好。我会追在你后面,让你教我练剑;哈,等我累了,在地上睡着了,你一定会小心地将我抱到竹席上;我要是哭着闹着要爹娘,你一定会将我抱在怀里摇啊摇啊哄着我入睡,多美妙啊。”迟衡笑着开心,可惜,人长大了,再也不能回到小小的时候了,那细细的胳膊细细的腿的时候,是多么转瞬即逝的宝贵啊。
“呵,就是现在,我也一样能把你抱回龙床上的!”
“……”迟衡挑衅地挑眉。
石韦笑了:“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我当时没舍得下手的,那么大的人,已经是一军的将领,却时不时的撒一下娇,仗着年龄小不懂事非要人原谅一样!真怪,还就真的可以原谅了!”石韦弯下腰,一手放在迟衡的肩上,一手放在他的腰上,一个用力,将迟衡拦腰抱了起来。石韦是纵马所向披靡的将军啊,石韦是击鼓就能将败军振奋的将军啊,又岂能没有这一身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