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衡的衣裳转瞬之间被划破数道,剑剑逼向喉咙,迟衡脱下衣裳撇过去,长剑随裳而去。就在这一刹那。御前侍卫闻声而来,已是侍卫长的宫平长钩甩过去,两侧的侍卫亦飞身而来,与刺客们打成一团。
侍卫们像水一样源源不断越涌越多,而迟衡早被护卫得严严实实。
刺客们见此情形,只得一声暗哨撤退。
两个刺客被侍卫纠缠住了,一时脱身不得,走投无路之下竟然举刀自尽,血溅玉阶,从装束上看不出是什么人。总算是有惊无险,龙袍早被削成一段段,迟衡的臂弯也划了数道血痕迹,好在没有大碍。
迟衡没有责罚侍卫,亦坚持不增加侍卫人选。
不提宫平迫不得已只得让侍卫们都竖起耳朵瞪大眼睛,日夜守护,丝毫不敢松懈。
只说迟衡这一遭刺,被强迫着在殿里歇息,虽说这点儿小伤不算什么,但御膳房的人参鹿茸还有那补血的血麋汤,几乎把迟衡吃得天天飙鼻血,苦不堪言。榜眼傅文星曾是纪策的旧友,文采斐然,尤擅御旨公文,这一次被任为侍郎,专为御前撰笔。
浓墨研好,傅文星满怀期待。
迟衡端起清汤道:“将早晨石将军所述的边疆军务,大致写给岑大将军,平平实实就好,别写太多。”
待一碗汤喝完,迟衡讶异地看到给岑破荆和容越都写好了,大致意思一样,用的词倒很是不同——果然是榜眼,一篇普通的近乎军务的信都写得很别致。看了又看,迟衡撑着手,若有所思:“岑将军的就这样了。给容将军的不需要那么多军务,可以把我受伤的事一写。”
傅文星修好后让迟衡过目。
迟衡说了一句:“不要这么实在,将我的伤势加上几倍也无妨,容将军最喜欢幸灾乐祸,见我受伤,说不定就早早回来了。”
傅文星难掩惊讶,因迟衡一直对伤情轻描淡写,呆在宫殿养伤也是被纪策强迫的。
“傅文星,听说你的弟弟是丹青妙手?”
傅家乃书香门第,傅文星有诗名,傅文星的弟弟傅云树年方二十三,擅丹青,尤擅人物,京城中人以得他一副画为荣。傅文星不知他的意思,谨慎答是。
“正好,我一直在寻这样的人。今天没事,让他过来,替我画上一副。”
圣旨传得毫无先兆。
傅云树一向不羁,这会儿在酒肆里和一帮朋友拼酒,正喝得半醉,眼窝里盛的全是酒,听了诏令,也不意外,倨傲地说:“伴君如伴虎,我最不喜欢家兄在皇宫这种地方。他偏偏死心眼要考什么科考,这下可好,连累得我也不得不听皇帝的命令了。”
众人轰然大笑,将他哄抬着上了官辇。
很快就到了乾元殿,傅云树烈酒上头两颊绯红,一双眼睛酒气氤氲。大约是半醉,胆子也大,见了迟衡,一双眸子亦毫不惧色。免去了那些繁文缛节,迟衡直言想要一副画。
傅云树撑着头不说话。
不一会儿半闭双眼,跟要睡着一样。
傅文星过去将他戳了一戳暗地里踩了一脚,傅云树吃疼地抬起头,瞪了他哥一眼,凝视迟衡,笑了:“陛下,跟草民想象中可大不相同啊,哥哥,委屈你给小弟磨墨了。”
318、
醉了一条虫,得笔一条龙,傅云树不愧他丹青妙手的名声,挥毫泼墨飞龙走凤好一番恣意挥洒。
不多时,一个年轻的帝王跃然纸上。
不是齐整装束板着脸的那种,而是斜斜卧榻休憩半是慵懒半是戏谑的帝王,双目凌厉尤其传神。简简单单几笔,神情动作惟妙惟肖。迟衡看了很高兴,让侍卫们传阅,尽皆赞不绝口。
迟衡赐上好酒,傅云树毫不推辞,一饮而尽。
“傅云树,古有帝王,年迈时,将开国功臣的画像镌刻于阁楼之上以兹纪念。我不想等老了,趁着风华正茂,将最自在的一面画出来,岂不是更好?”
“不知陛下要画多少人?”
“十八人。”
迟衡将追随自己的十七名将领和功臣一个一个说了,最后淡淡说:“还有一个人已早逝,不知你可有什么办法画出来?”
“他有父兄吗?有子嗣吗?外戚也行!最不济,挑一个长得像的人也能描幕出来。”傅云树顿了一顿,“如果陛下说的那人是朗将颜鸾的话,草民见过。”
傅家和颜家同为前朝重臣,多有相交。
“以前朗将和纪丞相常到傅家来找我哥,而且颜家的老九长得像他,可以参照比对着就画出来。不过,等这十八人都画完,不知道陛下有什么赏赐没有?”傅云树很是自信。
迟衡笑:“你想要什么?”
傅云树酒气还未散去,眉尖上挑,脱口说道:“家兄自见你之后就赞个不停,说你有王者气度,霸气的时候特别霸气,但待情人特别温柔,听得人心里直痒痒。我不要金,不要银,不要赏赐,只要得你一件旧寝衣,怎么样?”
傅文星顿时变色。
迟衡一愣,哈哈大笑:“寝衣?那能做什么用?”
“既然家兄对陛下如此一见倾心二见失魂,白天肯定嫌陪不够,我得一件寝衣,让他晚上也贴身陪着罢,算是为弟的一份绵薄心意了!”傅云树挑衅地瞥了其兄一眼,斜睨的双目酒气氤氲,傅文星在一旁握紧拳头,脸色发白又发红。
迟衡笑看傅文星:“傅侍郎,令弟醉了。他若醒来,要知道十八幅画就换了一件破衣裳,非要吐血不可。”
傅文星拱手道:“兄长教导无方,让陛下见笑了,微臣这就送他回去。”
在傅云树极度不满中,傅文星将他拽回了家。
虽说半醉的时候很是不羁,清醒之后,被傅文星押着来觐见的傅云树看上去规矩了很多,嘴角还是放荡不羁的笑,但已不胡乱说话了,捏着袖子捻着笔,很有名仕之气。
除却岑容而人,八个人在京,六个人正攻城略地。
等傅云树画了八名在京的京城时,已过了二十多天,迟衡很是满意。画中,纪策手握书卷,嘴边一撇悠然的笑;石韦骑在高头大马上,风神俊逸;骆惊寒行于花间,一双杏眼动情……其他人不一而足,皆有特色,很是传神。
其时十二月中旬,开疆拓土的重将们陆陆续续被召回京城,进攻及驻守重地的任务就交给副将军和大统领。傅云树又忙碌了一阵子,大将们各有风姿,尤其是霍斥,画才一出来,迟衡就大为惊喜:“真像霍大哥啊!”得了赞扬傅云树很是得意。
就在此时迟衡终于等来岑破荆的信,信中说只剩最后一个夫人,即日将启程回京;容越则信函一去,如石牛沉泥渺无踪迹。
容越和岑破荆二人,傅云树见过,凭着记忆画出来,也很是生动。
迟衡特意将容越的画挂在御书房里。
只剩下最后的颜鸾。
情知颜鸾这一幅不同寻常,傅云树早早去颜家拜访。颜鸾的九弟颜翊酷似颜鸾,倒是慷慨,随傅云树怎么摆弄,不厌其烦地做出各种姿势,尤其是一个射箭的姿势整整摆了好几天,比打战还累。当然颜翊也不亏,为自家姊妹狠狠敲诈了好几副仕女图。
这幅骑射云平图将颜鸾的神貌描得栩栩如生,颜翊看得咂舌,兄长颜王也赞叹不已。
傅云树非常满意。
御书房里,迟衡支着下巴抚摩着画纸,沉默半晌道:“似乎不太像。”
傅云树一愣,心说自己如此用心,连颜家人都夸很像,莫非颜翊是客套话。不过迟衡陷入冥思,傅云树没法追问。回去之后就问颜翊哪里不像,颜翊挠着头说:“很像了。非要说毛病的话,六哥的眼角有点挑,你画得温顺了点。”
傅云树二话没说把画撕了。
颜翊救之不及,跌足:“撕了干什么,太可惜了,留着给我也好啊,啧啧,难得你这么认真啊!”
“不认真怎么行?我哥天天在我耳边念叨,把皇帝和六哥的那点儿事都快说烂了,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傅云树铺开纸,“颜翊,你印象最深的六哥是什么样的?”
颜翊笑了:“小时候,大哥拿来一个瓶子,瓶口一滴水滴下来,六哥一箭过去分毫无差——太绝了。”
傅云树费了三四天功夫,画完后呈上去。
这一次,比上次还惟妙惟肖,尤其是眼睛传神至极。
想不到迟衡锁紧了双眉,凝思了半晌:“总觉得不是特别像,云树,你以前见过朗将,是吗?”
不止见过,还见过许多次,对那一身红衣记忆犹新,傅云树只是想不到今日会一次次地记起,越想记起反而越模糊。
这次回到家,他郁闷地岔起双手,恼火地跟傅文星说:“哥,你说哪里不像?连纪丞相都说很像啊,你看这眉眼,这衣服,跟实际有什么两样?我说,皇帝该不会想让我给他一个大活人吧?”
傅文星安抚道:“皇帝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你再想想,我给你磨墨。”
傅云树彻底死磕上了,前前后后画了七副画,连年都没过安省,但是还是没用。与前面那些倍得赞赏的画不同,迟衡总说不像,却说不出哪里不像。傅云树最后连颜王的外甥都找出来了,都说外甥像舅,这个外甥才十九岁,着起红衣来,眼睛一挑一勾,还真是像得浑然天成,虽说气势差远了——不过,十九岁的颜鸾也没有显露出霸气啊,风华正茂的颜鸾也很好!
傅云树抱着破釜沉舟的气势呈上去。
这一次,迟衡下意识地凝视画中人的脸颊,喃喃:“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傅云树差点破口大骂,被傅文星死死地捂住了嘴巴,二人扭成一团,傅文星把弟弟的全身都搂住了。而一旁的迟衡全然没有察觉,只是怔怔地看着画,仿佛在找寻着不对劲的地方。
回到傅府。
傅云树彻底颓了,对兄长嚷嚷道:“亏你受得了这么难缠的人,简直啊,鸡蛋里挑骨头!全京城,谁能比我画得还好!”
以前,傅文星还劝说是真的不太像,但这一次,凭心说的确很像了。
所以他也不知道迟衡为什么如此吹毛求疵,画是画,能画得眉目传情已是不易,总不能像到能从画上走下来。
在别人面前还有模有样,在傅文星面前,傅云树就跟没长大似的,借机又是抱怨又是闹,把傅文星弄得也纠结。
就在此时,纪策上门来了。
纪策与傅文星是旧相知,二人多有交往,傅文星能成为侍郎还是纪策极力推荐的,两人仍是以朋友来称呼。傅文星泡了一壶茶,与纪策寒暄两句,还没等品上。
傅云树就大步走过来,把画纸往桌子上一拍,怒气冲冲地说:“哥,明天对他说,我不画了!不伺候了!就到现在为止,谁愿意画谁画去,反正我没吃人家的没拿人家的!哼!”
把傅文星吼得愣住了。
纪策笑了:“这是怎么了,小时候,咳,跟在你哥背后当尾巴甩都甩不掉,现在都敢对着大哥吼了,出息了!”
傅云树哼了一声:“还不是你的那位……”
傅文星狠狠瞪他一眼。
傅云树这才郁闷地改口:“还不是皇帝精益求精,我都撕了九幅画,他还说不像,到底是哪里不像他又说不出来,哼,是故意为难我是吧!”
他一搅合,茶是没法喝了,傅文星揉着眉头说:“阿策,连颜家的人都说挺不错了。那些画你也见过,平心而论,你说像不像?我们都是和阿鸾一起长大的,我是觉得再没法挑剔了。”
纪策点了点头:“普天下没有更像的了,尤其是执弓一笑那张,我都疑心他要从画中走下来了。”
傅文星苦恼:“他还有什么不满的?”
纪策只微笑不语。
傅文星看着颓坐一旁的弟弟,两腿没大没小地岔着搭在前方凳子上,头发乱糟糟的,蓬头垢面,一副颓到废的样子,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傅文星瞅着纪策说:“云树的确费心思了,皇帝不发话,他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阿策,你了解皇帝,他到底是什么心思啊?”
纪策笑了好一会儿末了才说:“现在已经够真了,不需要更真了,一只画笔能将皮相画到这个地步已经够了,他自己也说不出哪里不像,他也不知道该画成什么样子。云树,你说,他自己都不知道,你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傅云树一拍大腿:“就是啊,他到底想要什么?神似?现在已经很传神了!颜王都说要裱起来,他到底是想要怎么样!”
“所以不是真不真,而是没有画到他心里去。”
“……我只是一个画师。”
——持续——
319、
纪策抿了一口茶,茶雾袅袅萦过眉间,半晌说:“在做事上,皇帝是很干脆的人,他不会让你猜啊猜的,这一次真的不知道想要一副什么。如果他非说不像的话,那一定是再怎么形似神似那都缺一点儿什么。你不是他,怎能画到他心里去?云树画的都是触手可及的,如果想让他满意,不如,画一副他不忍心细看的吧,那就挑不出什么毛斌了。”
傅云树还是云里雾里,不明白纪策的意思。
傅文星琢磨了一下,恍然大悟,转念一想,又觉不妥:“这样,岂不是太过残冷?”
纪策不说话。
傅文星兀自想了一想,越加不忍,相对着喝了几口闷茶徐徐说:“像他这么痴情的人,让人真不忍戳他的心窝子。阿策,你是他的……怎么能出这种狠主意?”
“我不出主意,你操心自家的弟弟;我出主意,你说我残冷。”
“哈,自然不是。”
“我一直想断他的念想,戳心窝的事干了也不止一件了。人死不能复生,越是惦记,越是让活着的人心酸,我不想让他老是牵挂着一个死去的人,反正,百年之后,都会见上的。”纪策低眉,手指拂过袅袅的烟。
“……反正人都没了,惦记一下,也不算什么的。”
“若是普通人那就没什么,但他是皇帝,皇帝的一言一行所带来的后果不可估量。现在是痴情,倘若将这种痴情带到国务的处理之中,以他的固执的性格,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们都预料不到,所以,防微杜渐吧!”
傅文星凝思片刻:“你说得对,没有事就是他自己的事,一旦有事,就会波及整个元奚国,残冷是残冷,长痛不如短痛,也好。”
“残冷的事,也得有人做。”
傅文星转念一想笑了:“他现在,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想惦记都难,我也从没见他说过。”
“他心里惦记。”
“……阿策,念想都没了,你还不让他心里偶尔惦记一下啊?罢了,我知道你不是妒忌。想当初,你跟颜鸾……咳,云树,你去想想,有什么情境是皇帝想都不愿意想的,他看一眼都心酸,你就成了。”
傅云树兀自琢磨。到了半夜,忽然蓬头垢面跑到傅文星的房子里问:“哥,你最遗憾的事是什么?”
傅文星睁开朦胧睡眼,叹了一口气:“最遗憾,就是当时没舍下心来逼你学国策学诗书,现在,看看你,每天游戏花间,没有一点儿正行,我们傅家,还指着你光宗耀祖呢!现在是指望不上了!”
“你是榜眼!还不够光宗耀祖啊!”
“你要是考上了,我更高兴。”
傅云树钻进兄长的被窝,兴致勃勃地说:“哥哥,我开窍了!我明白纪大哥的意思了!哎呀,我就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嘛!原来还是怪我太认真了,不是越像越好,而是没有把握皇帝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