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地奔跑着，将母亲撕心裂肺的呼喊声置之度外，将凛冽的风声置之度外，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还有什么东西能横亘进自己的生命，温暖自己几乎凝固的冰冷的血液。

妈妈。突然记起这个陌生的称呼，却让言祁的鼻头一酸。他讨厌她，她似乎也知道。他们之间的话语太少，少的可怜，从小就缺少的温情靠什么都弥补不了。

他记忆中的妈妈不会笑，不会和蔼地拥抱自己，只会冷若冰霜地做一个自己生活的旁观者。就算是新年的聚会，她也只是在所有人即将开饭时匆匆而来，然后在所有人都停止进餐的那一刻提出有事要先离开。

尽管礼节繁冗的新年聚餐是言祁最讨厌的一个部分，但自己的确因为有母亲的加入而期待万分。可是现在，母亲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母亲，她有了另一个孩子，还是一个漂亮乖巧的孩子。

冷。很冷。风太大，也太凉，月光太凄清，他突然记起余小童，那个单纯真诚的孩子，认真惶恐地喜欢着自己。其实很喜欢他对着自己傻傻地笑，喜欢他看到自己不高兴时关切忐忑的神情。

可他失忆了，什么都不再记得，什么都不再牵绊。

忘了，一切都忘了。

一切都忘了。这很好，呵呵，这真的很好。在城市流光溢彩的霓虹灯里，言祁坐在冰凉的石凳上突然失笑出声。身体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充满了一种无力的垂坠感，像是有什么力量在拖着自己向下阻止着自己站起里。

无所谓了，什么都无所谓了，你们……就都这样吧，我无所谓了……

第16章

陈梓亿走后的第二天，爸妈还是没有回家。唐小颜觉得孤单，他从来没有一个人呆过，小时候爸妈要出差都会送他去奶奶家。

“喂，妈妈……”

“哦，是爸爸呀。妈妈怎么不接电话？”

“哦。爸爸，你们什么时候回家？”

“哦。嗯。拜拜。”

唐小颜伏在窗台上，看窗外混沌暧昧的路灯，一个拉长的影子正慢慢地从地面划过，他突然想去奶奶家了。

奶奶是在乡下长大的，只有他一个孙子，所以从小就格外疼爱他。后来爷爷因为退休就搬来了城里，买了一个破旧的小院子，几经修葺，居然也弄得温馨怡人了。

奶奶在院子里种满了各种蔬菜，青椒、萝卜、白菜、番茄姹紫嫣红极是好看。爷爷爱侍弄花草，在院子里种了牡丹、菊花、水仙、仙人掌，还弄了一个葡萄架。总之，爷爷的小庭院和爸爸奢华漂亮的大房子不一样。这里，一旦没了人住，就会觉得很冷清，可是爷爷的小庭院永远那么温馨亲切。

唐小颜真的想爷爷了，想和爷爷下棋，想吃奶奶做的红烧鱼，想妈妈，也想爸爸了。

闭上眼睛进入梦乡的前一刻，唐小颜暗暗地做了一个决定：明天逃课去爷爷家。

“妈妈，明天我可不可以去学校？”

余妈妈抬起头，眼神笃定：“不行，明天我和你爸爸都要上班，没人陪你，你一个人去多危险。”

余小童眼里的曙光立马暗了下来，嘴上还不妥协地挣扎：“妈妈，我只是不记得一些东西了，又不是小孩子，我认得路的。你让我去嘛，呆在家里很无聊的。”

“不行！”

余小童最终在妈妈坚定的眼光里败下阵来，妈妈看着他颓然的样子，突然意识到他只是个孩子。他从小就很乖，虽然不是那么出色，但总是很努力着。别人家的妈妈看到小童后都会羡慕地说要是自己的孩子也像小童一样听话就好了。那些话，可能是恭维、可能是讨好，但在自己心里，余小童真是个很乖的孩子。

小时候，自己要去上班，留他一个人在家。他仰着头说妈妈去吧，我不怕；每次回家，他会跑到门口将拖鞋放好，帮自己拎包；有时候自己加班到很晚，他会抱着娃娃在沙发上等到睡着……

有子如此，夫复何求？他就是上天对自己最大的恩赐了吧。

许久，她温柔了目光，放低声音：“去吧，叫小颜陪你一起。”

第二天一早，余小童便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唐小颜。可唐小颜去爷爷家了，余小童很失望。妈妈不想扫他的兴，建议道：“要不，叫言祁陪你吧。”

言祁赶到余小童家的时候，余小童已经穿好校服等候多时了。

“余小童。”

余小童探出脑袋，看到言祁背着书包仰着头叫自己，余小童抓起沙发上的书包就飞奔出门了。

“你怎么才来？上课要迟到了。”

言祁精神明显不是很好，一副漠不关己的样子：“管他呢。”

走着走着，言祁突然一把抓住走在自己前面的余小童的手：“嗨，我们去古镇吧。”

转了两趟公车，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古镇。余小童眼睛四处转，瞧着什么稀奇就往哪钻，言祁满头大汗地跟在他身后，心想这孩子丢了自己可赔不起，上哪去找这么白痴的孩子赔他妈妈去。

古镇还保留着清代的建筑，现在都开成了茶楼饭馆小卖铺，装潢成古香古色的样子，要不是游人如织，倒还真有点身临其境的感觉。言祁和余小童在人群中穿行，两手紧紧相握着。到了城墙边，游客这才少了，两人靠在墙沿边休息。微风习习，余小童张开双臂享受着风带给自己微热的皮肤沁人心脾的凉意。言祁眼光一柔，情不自禁地俯身亲吻了一下他的唇。

余小童疑惑地抬起头，言祁看着他安然而温暖的笑了。

“好吧，接下来该去吃饭了。”

点了满满一桌的饭菜，两人终于好好地坐下来休息了。慢悠悠地拿起筷子，仔细地品尝小镇独特的美食，心情大好。

吃饱喝足又休息好后，两人又向小镇的集市走去。青石街边到处都是小摊小贩，有做工精巧的扇子，从藤上摘下来的小巧玲珑的葫芦，还有猫头鹰挂饰，总之五花八门玲琅满目迷人眼。

余小童看到有家店铺门口的竹篮里盛着许多类似鹅卵石的东西，觉得新鲜，便上前去问。老板介绍说是夜光石，到了夜晚便会发光。余小童好奇地将夜光石交握在手中，然后露一丝缝隙去看，果然看到夜光石发出莹莹绿光。

“啊，我要这个。”余小童激动地回身拉着言祁的衣袖。

言祁无奈地笑了笑，掏钱买了两个，一个给余小童，一个自己留着。余小童看着他把夜光石紧握在手里，然后看着自己手中的夜光石，心里突然为自己和言祁拥有了共同的回忆而感到开心。

为什么会这么在乎这个人的想法呢？也许，曾近，我们真的是很好的朋友吧。

回去依旧是挤公交，到了中午时分，游客明显多了起来，所以下午回去的人也特别多。余小童被挤在人缝里，手够不到扶手，身子直晃。言祁单手把着扶手，看着余小童在人群中纠结的样子，突然一把拉过他，单手环住他的腰。

前面的堵车了，司机猛一停车，余小童重心不稳，一个猛子扎进了言祁的怀里。

柔软的触感，淡淡的馨香，温暖的感觉，余小童开始贪恋这样的接触。手还搭在对方的肩上，紧紧地抓着不曾松开，对方的手也还紧紧地停留在自己的腰间。

咚咚，咚咚……

是什么，在胸膛里跳得好快？只要这个人在自己身边，为什么心里就会觉得很高兴？我以前真的讨厌他吗？

一个个的疑问在脑子里盘旋，余小童突然无比希望自己能找回自己的回忆，想起有关于言祁的一切，哪怕不好，也总比这样空茫的状态要好吧？

第17章

“妈妈到底怎么了？”唐小颜红着双眼看奶奶，奶奶一片为难的神色。

唐小颜心一软，几乎哭出来，声音哑哑地叫了一声奶奶。奶奶叹了一口气：“你妈妈在医院，在医院呆了好一阵子，他们怕你担心就没告诉你实情，打算等过一阵子看看情况再跟你说。”

奶奶的话还没说完，唐小颜就一阵风似的奔出了院子。乳腺癌？听到这三个字大脑就懵了，脑子里一片混乱，眼泪刷刷地掉。

所以，妈妈会死吗？会丢下自己跟爸爸，撒手人寰吗？

妈妈……突然地一瞬间，唐小颜想起了许多关于妈妈的事。小时候自己贪玩和邻居的小孩扔棍子玩不小心打到眼睛，眼睛上肿了一个大包，妈妈雷霆大怒，一整天都不和自己说话。那时候觉得委屈，自己受伤了妈妈居然都不关心自己，后来才懂得妈妈是心疼到了极致，责怪自己不知道保护自己。

初中自己迷上了网络游戏，成绩一落千丈，妈妈打电话给自己，只说了一句：你知道妈妈当初生你有多不容易吗？便泣不成声。那时候自己的心就像被利剑击中一样难受，从此再也不打网络游戏了。

中考考差了，妈妈没安慰自己反而训斥了自己一顿，自己整整一个月没跟她说话。妈妈很内疚，总是小心翼翼地来接自己的话题，但自己总是她一开口就再也不愿意说话。

……

妈妈和所有家庭的妈妈一样，爱唠叨，爱抱怨，贪小便宜……也曾一度让自己讨厌、憎恶，也曾一度让自己崇拜和引以为傲。以为这样平淡的日子不过是每个人必经的流程，知道可能会失去的那一刻才知道所有一切竟是老天爷的恩赐。

推开病房的门看到爸爸憔悴的面容那一刻，唐小颜所有的责问都化作了乌有，只剩下了恐惧和担忧。

“爸爸，妈妈她……”

爸爸朝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唐小颜把后半句话咽下了喉。妈妈还在睡，安静地躺在床上，手上还插着针管。唐小颜只觉得眼睛一热，走到妈妈的床前，

“妈妈……”

顿时泪如雨下。不要、不要这样就丢下我们，你一直都在责怪我不够勇敢，那就不要这么快离开，要一直留在我身边庇佑着我。

余小童找了个玻璃瓶，盛了些清水，把夜光石放在里面泡着。唐小颜来的时候，就看到余小童正对着玻璃杯发呆。

“小童？”

“嗯？”余小童发现今天的唐小颜看起来明显不怎么高兴。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不是应该在上课吗？”

唐小颜坐在地毯上，低垂着眉眼。余小童不知道他怎么了，也做坐到地上，温声问道：“小颜，你怎么了？”

唐小颜依旧低着头不说话，久到余小童刚想换个话题时，唐小颜突然轻声地说了一句：“我妈妈可能会死了。”他的声音轻而细，不过余小童还是从中听出了沉重得悲痛和哽咽，他的心一窒，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安慰他。

一个与我们血肉相连的至亲将要走出我们的生命，我们有什么理由去安慰自己不要难过呢？

余小童愣愣地伸出手去抓住唐小颜：“你跟我说说怎么回事？也许事情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呢？”

“我不知道。”唐小颜摇着头，神色悲戚难过：“小颜，我害怕……”

他难得这样的脆弱，至少在余小童面前他一直是个强大的庇佑者，可是现在的他，露出了比失忆后的余小童更加张皇无措的表情。那样的脆弱和不堪一击，让余小童难受极了。

虽然过去的事自己忘记了很多，可是从自己失忆以后自己认识的唐小颜来看，自己已经习惯了他的笑容和开朗，习惯他带给自己的温暖习惯他没心没肺地和自己嬉笑，可是现在的他这样难过，自己却无能为力。

倾身拥住他，温声道：“没事的，小颜。相信我，你妈妈会没事的，现在的医疗技术这么发达，癌症早就可以医治了。况且你妈妈得的还是癌症里较为轻松的乳腺癌，一定会没事的。”

余小童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否给了唐小颜一丝安慰，他只知道那天的唐小颜在自己的肩头嚎啕大哭着，似乎要将所有的恐惧和对老天爷的不公完完全全的发泄出来。

言祁站在房间门外，怔怔地看着两个相拥的身影，许久才转身离开。

“喂。妈妈？”

脚步顿了下来，低垂的睫毛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一圈阴影，美丽至极。

巨大的玻璃窗里，母亲就坐在清净的店里等待着，眼睛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咖啡，美丽的脸庞上笼罩着淡淡的忧伤。

言祁突然发现，自己看到的母亲几乎都是这样的一副表情。她和父亲分开后，她活得并不快乐。自己一直当她是家庭的叛离者，却不知道母亲其实也只是父亲滥情的一个牺牲者。

“妈妈。”

她猛地起身，脸上挂着内疚的表情，眼里却放出欣喜的光彩。

“祁祁。”

她永远这样地称呼他，言祁突然一下子觉得面前的母亲像极了那天自己在快餐店看到的那个巧笑嫣然的母亲，而自己成了那个母亲牵着的小男孩。至少，母亲对待自己和那个孩子是一样的，他们都是她最疼爱的孩子。虽然陪伴的时间不一样，给予的不一样，但是至少在她的心里，所给予的爱是一样多的。

一阵风袭来，窗外的树上落叶翻飞，秋天到了。言祁静静地凝视了一会翻飞回旋的落叶，半晌向母亲开口道：“他叫什么名字？那个……孩子。”

母亲一愣，似乎没想到言祁会这样突兀地发问，半晌才反应过来。

“沈怀瑾。”

怀瑾握瑜，母亲这是希望他以后德行高雅受人尊重吧。

“很好听的名字，妈妈。”

妈妈有些局促地一笑，什么都没说。

彼此沉默了许久，言祁抬起头，看着母亲的眼睛：“妈妈……下次，带我去看他吧。”

母亲惊讶地看着他，渐渐地笑了，眼里却闪着泪花……

第18章

“妈妈，我们家有相册吗？”余小童靠在爸妈房间的门口向正在刺绣的妈妈问道。

妈妈停下手中的针线活，抬头看他：“有是有的，不过不知道被我放哪去了。我找找看吧，怎么突然想要看照片？”

余小童走向妈妈，坐在床上：“我想快点好起来，然后就可以去学校了。”

妈妈在柜子了翻了好一阵子，突然一拍脑袋。

“哎，相册不是在你的房间吗？我去找找看。”

过一会儿，妈妈手里拿着一本浅绿色封面的相册走过来。余小童接过来，缓缓地翻开。第一页是爷爷和奶奶的合照，那还是许久以前家族里的一次聚会时拍的，那时候，许多亲戚朋友都来了，热闹极了，不像这几年，节日越过越冷清。

第二张是自己与妈妈的合影。那是小时候妈妈去自己的学校看望自己，刚好旁边有人在拍照时拍的。那时候的妈妈身材瘦削、打扮时尚，穿着黑色的高跟鞋，头发轻挽着，很是贤惠的模样。可是年岁渐长，母亲胖了，身材变了形，虽然自己就在经营着服装店，却不再穿美丽的高跟鞋了。

再翻过来，是自己与爸爸的合影。是在正规的照相馆，墙上一张很大的蓝色幕布，幕布上是一片蓝色的海和几株椰子树。爸爸穿着西装抱着自己，那时候的自己胖嘟嘟的，两颊都是肉肉的。

逐渐地翻看着相册，感觉时光正从指尖溜走。余小童却突然发现，这里有自己和妈妈的照片、自己和爸爸的照片、妈妈和爸爸的照片，却唯独没有一张真正的全家福。

“妈妈……”

“嗯。”也在一旁静静地观看的母亲被余小童突然的叫唤一惊，眼里流露出急切的期盼：“记起什么来了吗？”

余小童合上相册，摇摇头：“没有，小时候的事都记得，就是高中的事记不太清了，有时候又能想起一些东西，模模糊糊的。”

妈妈眼中的曙光又暗了下去，徒然地张了张嘴，半晌叹了一口气：“没事，慢慢会想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