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很大，正中摆着一张巨大的床，铺着几层柔软的毛皮，羊毛织成的大毛毯卷着放在床头。就连地上也盖着一层兽皮，踩上去非常温暖，靠墙还放了一些工艺精美的木制、骨制雕刻，其中还有一只插着花的花瓶。

这张床已经足够卫瀚的兽形在上面打个滚了，卫瀚表示非常满意，秦笙则对羊毛毯表示非常满意。其余的摆设对他们来说也只是摆设，完全可以无视。

房间一侧是巨大的透明的窗户，大概和石币同一种材质，磨得非常薄，可以看见花园中的景色。光这扇窗户，也许可以做成两千个石币，秦笙已经完全能够理解为什么这家旅店要价这么高了。

“如果两位想要洗浴——”雪豹族兽人笑着推开隐藏在窗帘后的暗门。

浓重的、温热的水汽缓缓地在房间内弥漫开来。暗门之后，是一个露天的、被石头围起来的泉眼。水汽就像雾一样，盘旋在泉水附近，朦朦胧胧，却又无比吸引人。

“这就是我们旅店的特色——热泉，也是冬之城最引以为傲的神迹。而且，它具有治疗的作用，能很快消除疲惫。那么，不打扰两位了，请好好休息吧。”

卫瀚笑眯眯地关上门，转身之后，秦笙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他挑了挑眉，很是自然地脱得精光，朝热泉走去。

已经泡在热泉里的秦笙表情非常放松，似乎并不在意和他共浴。当然，这也并不是什么需要在意的事情，兽人从兽形化为人形的时候，一向都是坦诚相见的。而且，泉眼完全能容纳两个人。

“很舒服？”

“嗯。”

“说起来，好像上雪山后就没有洗过澡。”泉水并不深，只堪堪淹到腰际，卫瀚在秦笙对面坐下，随意地靠在身后的石头上，“果然是个好地方。我们当时看见城里升起的白雾，估计就是这些热泉了。你以前泡过热泉吗？”

“用过，在沙克斯的店里。”

某人眯了眯蓝色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对那只熊族兽人太温和了一些。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防备对象早已经从雌性扩展到年轻雄性。

“他厨房里有泉眼。”秦笙补充，“很烫，足够煮肉。”当时他已经无法忍受将近十天不洗澡的生活，所以用那些热水兑了些温水，擦了擦身体。来自热泉的水，似乎都有种不同的气息，这种气味对于在沙克斯厨房流连了好几天的他来说，显得非常亲切。

“噢？听起来挺有趣的。”

明显的敷衍，秦笙想到今天卫瀚的作为，虽然不理解他为什么要针对沙克斯，但并不妨碍他判断这人其实不太欣赏熊族兽人。“沙克斯是个好人。”

“看起来憨厚的人，未必是好人。”卫瀚很快回应，“你遇到我的时候非常警戒，怎么遇到这种兽人就轻易相信了？”

“你看起来就不像好人。”现在两人应该算是过命的交情了，秦笙并不介意说出内心的想法。当然，他认为，卫瀚不仅看上去让人觉得很难信任，实际上也算不上什么善良的人。不过，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圣人，对这一点看得并不重。

卫瀚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他当然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他对其他人的警戒心和疏离感远远超过初出茅庐缺乏经验的秦笙。对于以前的他来说，跟上一个陌生的少年，打算与他结伴同行，是绝对难以想象的事情。

秦笙忽然有种胜利的感觉，他实在没有想到卫瀚居然也有这种时候，绿色的眼睛里透出几丝笑意。

卫瀚抬起头，看见的就是他好像湖水一样微微荡起涟漪的眼眸。他喜欢这双眼睛。这个少年，对他来说，是特别的。也许，人的一生中，总会遇到这么一两个非常特别的人。对有些人来说，是父母，或者童年的伙伴，这些人能让他们免于孤独之苦。可是，对于早已经确定自己可能会孤独一生的他来说，这个少年是意外的收获。

“我洗好了。”

黑豹族的少年说着，站起来。

卫瀚的视线，不自禁地在他的身体上流连。这是一具仍然略显单薄的躯体，但是线条的起伏却异常干净漂亮，水珠从薄薄的肌肉上滑落向下——

卫瀚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渴，热泉的水好像忽然沸腾了起来似的，蒸得他的血液都要奔腾起来。

秦笙并没有发觉他的异样，他正苦恼于自己的换洗衣物都在上雪山时扔了，只能再穿上脏衣服。不过，能晚穿一会儿是一会儿，所以他非常坦然地光着身体进入房间，目标是裹上床上的羊毛毯。

留在热泉里的卫瀚纠结了。

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未成年兽人，自己这种反应，只能说明秦笙的身体突然具有了吸引他注意的能力。换句话来说，他之前没有意识到，但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他对这个少年的感情并不是同伴的感情，而是爱人的感情。

明明在上山之前，他丝毫没有任何想看秦笙身体的想法，当然，也没有任何想要与他一起洗浴的想法。

他们认识还不到一个月。这个少年，居然已经颠覆了他的人生。

不，他不想要爱人。

激烈的感情，只会伤害自己和他人。而且，会让人变得盲目而愚蠢。

他一点也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而且，秦笙……秦笙也从来没想过和兽人在一起吧。

不，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他根本没必要找个爱人。同伴很好，同伴已经足够了。同伴也可以一辈子在一起，而且不会为另一个人患得患失，不会疑神疑鬼，不会背叛，不会害人害己——

卫瀚有些苦恼地离开了热泉。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今后要怎么对待秦笙。离开，当然舍不得。留下，感情难以自控。

不过，当他看见把自己裹成虫茧状的秦笙时，一切烦恼都好像突然消失了。

秦笙只觉得身边一陷，转头看去，正对上白虎蓝色的眼睛。

“……其实，毯子可以分你一半。”

“你确定？”

白虎发出愉悦的咕噜咕噜的声音，熟练地把他圈起来。

一直被两人忽略非常可怜地蜷缩在地上的小狐狸睁开眼，突然觉得那个白色的庞然大物有些熟悉，嗷嗷地叫着跳上床，跃到白虎的身上。

白虎瞥了它一眼，觉得这点重量实在可以忽略不计，没有理会它，把脑袋搁在爪子之间，闭上眼睡了。秦笙本来想把小狐狸叫下来，但是白虎很意外的非常通情达理，他当然没有意见，于是也打算就这样睡了。小狐狸把自己盘成小小的一团，惬意的在温暖的肉床上安眠了。

两大一小，在午后淡淡的阳光中，沉沉睡去。

第十五章：神殿之行

卫瀚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他睁开眼，化作人形，立刻习惯性地开始寻找秦笙的踪影。这习惯是两人被困暴风雪时养成的，那时候尽管秦笙一直缩在他腹部，但还是看到他才会安心一些。也许习惯养成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但是，养成之后却需要很久、很久才能够改变。

他现在虽然已经完全清醒，但还没来得及接着昨天继续纠结，习惯就已经背叛了他的理智。不过，秦笙的味道很浓，他很快就看到他正在房间的角落里拿肉块喂小狐狸。

小狐狸完全被食物收买了，吃得非常开心，亮闪闪的蓝色眸子时不时地望一望秦笙，透着几分依赖。

秦笙并不是一个真正冷漠的人，在家里照顾弟弟也已经习惯了，自然而然对它流露出怜惜和宠爱之情。小家伙非常敏感，当然不会再拒绝他。

秦笙摸了摸小家伙毛茸茸的脑袋，在耳朵附近搔了搔。

小家伙欢快地眯了眯眼睛，大尾巴抖了抖，还是不忘继续吃肉。

秦笙忽然想起某只吃东西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浑身散发着愉悦的气息，不由得回头看向床上，正对上卫瀚微笑的脸。

“它多大了？”卫瀚对小兽人的年龄完全没有概念。

“不会说话，不会变成人形，不超过三岁。”兽人在人形与兽形之间自由变换，只能是三岁之后。三岁的时候，身体内的力量已经逐渐稳定，是否能够化形，是否能够顺利转换，都是最关键的时期。而且，兽人兽形的时候说话非常困难，通常五六岁才能学会。所以，小家伙正处在无人能够交流的状态，找父母也很不容易。

“早点去神殿问问吧，我们也不能总带着它。”伸了个懒腰，卫瀚站起来，漂亮的身体曲线在阳光下一览无余。

秦笙默默地点了点头，当然，内心不免有点羡慕，他也想自己能够拥有那么富有力量和美感的肌肉。

“你给我买裤子了？”

卫瀚的声音中带着惊喜。

“顺便。”

秦笙确实是在给自己买衣服的同时，想到石币的真正主人同样没有替换衣物，才帮他选了带着黑色花纹的兽皮裤和兽皮裙。

卫瀚自动忽略了那两个字，穿上了新裤子，意气风发地走过来，捏起小狐狸颈子上的皮毛，放在自己肩上。

小狐狸嗷嗷挣扎无效，却也知道这个人就是昨天那个白色的庞然大物，亲切感倍增，于是立刻摆好姿势蹲坐下来，大尾巴垂在卫瀚背上。

“它当你是父亲？”秦笙推测，小家伙的态度是从昨晚卫瀚变成兽形之后开始转变的。它也许只记得父亲是白色的温暖的毛茸茸的，却忘记了父亲的气味。

卫瀚轻哼了一声：“父亲？”

这个称呼从他嘴里出来，多了讽刺与嘲弄。

秦笙敏感地觉察他的不快，却也不想深究。有时候，交情足够了，更多的信息就不重要了。对于现在的秦笙来说，卫瀚是除了家人之外最值得信任的同伴，其他都是次要的。除非他愿意与他分享过去的经历，不然这些明显令人不愉快的事情，提都不必再提。

“快中午了，我们去沙克斯店里吃午饭吧。”意识到自己竟然一时间没有控制住情绪，卫瀚内心有些懊恼，甚至还有些紧张。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对秦笙产生了过多的感情，所以内心逐渐不会设防。但这其实并不是个好现象。同伴很好，同伴就够了。把这句话在内心重复几百遍之后，不断骚动的情感仿佛真的渐渐平息下来。

沙克斯的店并不远，两人走过去，发现正赶上店里最忙碌的时候。

在冬之城里，沙克斯做的食物应该是很不错的，每到中午和晚上，就有很多居民携家带口过来用餐。秦笙已经习惯了，而且反射性地去厨房帮忙，小狐狸闻着食物的香味，欢乐地从卫瀚肩上蹦下来。

卫瀚一句话也来不及说，眼睁睁地看着一大一小进了厨房，心底隐隐有种失落感。当然，这笔账都是算在沙克斯头上的。熊族兽人根本没想到，只过了一天，他就已经负债累累。

用过午饭之后，两人就带着小狐狸去了神殿。

神殿是冬之城最雄伟的建筑，也是唯一带着装饰的建筑。对于冬之城附近部落的兽人们来说，既是最神圣的地方，也是最幸福的地方。因为，神殿有前殿、后殿之分。前殿是每一个兽人都能祭拜神灵的场所，神圣不可侵犯。后殿则是雌性生活的场所，任何兽人不得随意闯入。当然，并不是没有兽人硬闯过，但下场一般都非常悲惨，而且有时候甚至会牵连到整个部落的人几十年不能娶妻。对于兽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传承部落血脉更重要的事情，死反而是一种仁慈，一个部落的灭亡或者被迫迁移才是最严重的惩罚。

卫瀚不在的几天里，秦笙曾经在神殿外面徘徊，看着络绎不绝的人群，却始终没有走进去。他知道，自己其实是惧怕，是不自信。像他这样的兽人，是否有资格进入神殿祭拜，是否有资格得到神的垂青？

熟悉的大门逐渐接近了，秦笙慢慢地停了下来。

眼前的大门由四根石柱支撑，柱身上雕刻着神灵的形象，那是一个非常威猛的兽形，蜿蜒的身躯隐藏在云中。神灵的传说则在围墙上延续着，那是所有兽人都耳熟能详的创世的故事。

“怎么？”卫瀚转过身，挑起眉。

“你带着它去。”秦笙仍然不想或者说不敢踏入这片圣地。

卫瀚从没见过秦笙露出这种小心翼翼而又脆弱的表情。秦笙是谨慎的，是冷静的，是淡漠的，也是温和的，但从来不会是畏惧的。就算是面对生命危险，他也不会惊惧不安。但是，他知道，这样的秦笙才是最真实的。所有的谨慎、冷静和沉着，在这个时候都消失无踪，也毫无意义。剥去一层层外壳之后，豹族的少年其实始终不自信地蜷缩在某个角落里。

卫瀚心底一片柔软，他知道这种情绪叫做“怜爱”。但是秦笙不需要怜爱，他也不想怜爱自己值得尊重的同伴。他抿了抿嘴唇，猛地拉住秦笙的手臂往里走。

秦笙失去平衡，只能踉踉跄跄地跟住他。他表现得这么明显，卫瀚绝对已经看出什么了。虽然对踏进神殿没有自信，但秦笙却坚信，卫瀚不会因此而产生变化。当然，这种莫名其妙的信任，他也难以说清楚源头。

两人进入神殿后，第一眼见到的就是矗立在正中央的黑色神像。那种威严与强势，冲击着每一位兽人的心灵。秦笙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就连平时没有表现出任何敬神行为的卫瀚也跪下行礼。小狐狸圆溜溜的眼睛转了几圈，在他们身旁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请神赐予我的家人幸福。”在秦笙的心里，家人仍然是温暖的归处，他思念他们，却从来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请神……请神……”卫瀚看了身边的豹族少年一眼，“请神护佑我们的旅程。”

小狐狸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尾巴摇了摇。

“神灵会赐予你们力量。”平静的话语在他们祈祷完之后，很适时地响起来。

秦笙抬起头，一位年轻的祭司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双手交叉在胸前，向他们行礼。

秦笙和卫瀚也按照这神殿的礼节还礼。

年轻祭司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袍，腰带上挂着金饰和玉饰。秦笙对于祭司的等级并不了解，卫瀚却知道，此人的等级并不低。这类祭司不会轻易出现，很可能是观察到了秦笙的异状，所以过来探看。

第十六章：神谕试炼

年轻祭司的视线在两人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卫瀚注意到他确实仔细地观察了秦笙的模样，却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也似乎不在意：“你们有什么事要问吗？”

他的声音和表情一样淡漠，卫瀚漾起了标准的微笑：“我昨天在狐狸窝捡到这只幼崽，想问问城里现在有没有丢失幼崽的狐族兽人。”

“两个多月前，有一对狐族的夫妇曾经来神殿询问过。”年轻祭司回答，“也许他们还在城里。”

“不可能，我们已经请开食物店的朋友帮忙散发消息了。如果它的父母还在城里寻找它，应该早就打听清楚找过来了。”

“就算不在城里，没有找到幼崽，他们不会走远的。”

“但我们马上要离开了，等不了多久。”

年轻祭司皱了皱眉头：“神殿会请鹰族兽人在雪山附近寻找他们，不会误你们的事。”

“这可不是误事的问题。”卫瀚笑了笑，“我们都不太会照料幼崽，不如就把它放在神殿里吧。”

脚边传来毛茸茸的触感，秦笙不自禁地低头看着小狐狸。小家伙也许没想到白色的庞然大物要把它扔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仍然欢快地蹭着他的脚。

年轻祭司瞥了瞥小狐狸，淡淡地拒绝：“神殿现在没有能看护幼崽的人。”

“怎么会？”卫瀚仍然笑容满面，但说话却显得更加随意，“神殿的雌性很多，随便请一位来照顾不行吗？”

年轻祭司已经很难维持淡漠的表情，脸色明显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