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回答。并非不知道答案，而是答案太过敏感。

祈佑南毫无惧意，瑰蓝色的魅瞳锁定了某人，公然指名：「企鹅，你觉得呢？」

终究被点了名的企鹅君低下头，尽量用寻常路人的口吻，小声地吐出答案：「嗯……应该是满足人的欲望吧。」

「是什麽欲望呢？」

「各方面的，例如……嗯，占有欲吧。」

「拥有一只可爱的动物AI就不能满足占有欲吗？」

「还有其他的……例如性欲。」他的脑海闪过两天前厕所内女AI被强暴的画面，「不一定是欲望，也可能是对爱情的诉求……总之，有些事，必须是『人』才能达成的，所以用了人形的AI。」

没错。《贵族之乡》里大部份用户所追求的，是把他人玩弄於掌心之间的绝对权力。

现实中不准许强暴女人，虐待老幼；现实中自己看上了的女人不见得会喜欢自己；现实中有人权法保障女仆的尊严与价值……在现实世界里，处於顶峰的人未必有霸权。相反，他们一旦做出违背人伦道德的事情，就会被市民和媒体疯狂追击。

不能掌控人，就掌控那些无限近似人类的AI。

祈佑南轻盈转身，已离开了他的座位。他是一颗耀目的明星，他迈步，观众的眼睛也会黏著他前进，企鹅君亦如是；渐渐地，企鹅君从水平直视演变成昂起头的仰视。

祈佑南的影子已经把他全身覆盖住。

「那麽，人和AI的不同之处呢？」

「……这……呃……AI不是人。」

「这是我听过最精辟的答案。」傲慢的王子勾起一抹笑，是嘲讽，亦是赞美。

人形AI只是人类的替代品。

一开始制造出人样的AI，是研究者一时的好奇心，他们肯定想不到AI会演变至这种用途。

节15

在肃静的宴会厅堂上，那位才20岁的聪颖青年单手插入外套衫袋，直接向众人宣判：「人形AI是毒品。毒品本身没有任何罪行，它没有生命，不过是些化学物质，但混入人类社会之中就足以致命。我呢，是非常渴望毁灭所有人形AI的！可惜，Jims没了妮娜，可能会毒瘾发作而痛不欲生呢。毒品太好卖了，世上的瘾君子太多了，没办法。」

汉森作出无声的鼓掌，连悦含笑点头，而更多的人则陷入了深层次思考。

全场安静了一会儿。最先站起来反驳的是年轻的双胞胎少女之一，她以直白的语言说：「你、你说的是有点儿道理……但AI不一定是毒品喔？他可以是治愈心灵的良药。当一个人受到打击而消沈，找不到朋友商量，AI必定愿意倾听，再给予适当的鼓励，我认识一些网友……」

「你把社工和心理治疗师当什麽了？远不如AI的地底泥？」

少女一窒，下一句话已经有些口齿不清了：「……我不是说他们没用！呐，就正如你很赞同的欲望论啊！有时候人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自己的私事，但是让AI知道倒没有问题……」

「哦？我懂了。那画面大概是一个寂寞少年人对著布娃娃诉苦吧，想像得到喔。」

祈佑南用极尽平静的讽刺口吻嘲笑著AI的存在，而少女完全想不到反驳论据，不甘心的抿唇，低头不语，按著桌面的双手颤抖著。

其他维护AI的宾客，例如龙，他们用无尽的默然来表达对祈佑南的认同。妮娜的确是一瓶毒品，她每天伫在主人的房间里，什麽事都没干，直至主人Jims按捺不住对爱情的欲望，把毒品捧起饮掉，才会构成外遇罪。

确认所有人都没有意见後，祈佑南针对性地追击一句：「企鹅，你呢？」

「……呃？我？……嗯，你说得满有道理的。对人类来讲，AI应该是毒药吧，慢性毒药。」企鹅君半掩著唇，慢慢地整理著自己的想法，以不卑不亢的态度说，「不过套用你这种理论，人类也是毒药。过份猎杀导致动物绝种，为了开发新市镇而毁掉大半个森林，海洋污染令水质变异……对世界来讲，人类是带有剧毒的害虫，AI反而像温和的杀虫剂了。」

「没错，对猪、牛、鸡等等各种动物来讲，人类不止是毒品，而是灭绝武器了。」

既然是人类，现在所谈论的一切都是站在人类的立场上计算得失。

见企鹅君不再发表任何意见，辩论胜利者祈佑南便施然回到自己的座位。

这一节讨论会就此抵达了尾声，AI妮娜在司仪的指示下静悄悄地退回幕後，大概是回到Jims的度假屋，继续执行她「偷情对象」的职责吧。

接下来尚有两个议题，首先是某个股票买卖网站中毒，专家型AI纷纷鼓励买家购入特定几款公司股份。此事在各国媒体间传得沸沸扬扬，不过该网站的用户本来就不太多，大众网民看戏似的嘲笑过就算，并不当作是一回事。

经过了上一场的大乱战，现在大家的讨论热情褪色了不少，更多人像企鹅君那样低头进食晚餐。跟涉及人伦道德的外遇事件不同，程式中毒所引发的利益损失，仅仅是把AI的缺陷摆在大家眼前，讨论空间甚小。

「有本事就别用任何现代化科技啊，什麽都有可能中毒。」

有人直接挑出重点，无心谈下去。不过，汉森则绕起双手，像个友好的主人家般放松地閒聊：「但是细心想想，很让人好奇吧。股票网站采用人形AI的目的是什麽？买卖股票的专家系统根本不需要一个会笑会哭的智能人形AI吧，《Triple A股票交易中心》和《天际股票》都没有采用那种人形专家AI。」

此番发言又引来一阵压抑性的灰色氛围。专家型系统是以端正的文字和控制项展示在用户眼前，而人形AI则使用了更多系统资源去呈现出角色的每个脸部肌肉的变化、发丝的晃动和衣服的摇摆，并让他们拥有各自的个性与记忆。股票买卖系统采用後者的原因为何？

「哟，搞不好AI笑一笑，大家就会多买些股票？」

「AI是俊男美女的话就会被哄到乖乖付钱吧。」

在这个人形AI极度普及的年代，一直不会过问「AI为何存在？」的年轻人，首度展开了种种思考。

节16

小休过後，第三则议题亦非常敏感。那是一则近两天在网路上流窜，声称真人真事的故事，在场多位宾客尚未听过。

故事的叙事者讲述了他的一位男性朋友的亲身经历，该人35岁，事业有成，以前一直与母亲同居。男人几年前娶了妻，不过妻子与岳母相处并不融洽，母亲曾出言批评妻子归家时间太晚，行为不检点，让妻子极为愤怒。他便携同妻子搬到别的城市居住，母亲成了独居老人。在每周日的视像通话中，母亲常常透露出点滴的寂寞。

男人考虑过要不要把母亲送入老人院，但这种行为在社会中往往会被视作不孝，於是他选择了第二个办法——虚拟网域服务。他为母亲在《和谐之家》网域购买了最贵的计划，并推介给母亲。

《和谐之家》是一养老院加幼儿所的综合网域，网域内尽是蓝天青草，配备康乐设施……并且有「假儿子」、「假女儿」服务，让那些没有儿女的老人能嚐嚐天伦之乐。

「虽然是AI，但他们不是『别人家』的孩子，大可以安心当成是自己的孩子去疼爱……现在我终於懂了……」与企鹅君同桌的普生恍然地低喃，神色略白，看样子，他似乎也有亲人使用过同样的网域。

最後的发展可想而知。不被亲生儿子重视的母亲逐渐沈迷在《和谐之家》的家家酒世界，与虚拟网域的儿女乃至媳妇、女婿、孙儿一起住。这些虚假家人偶尔会跟她吵架，但两三天後必会和好如初。

一年後的春天，男人携同妻子向她拜年。她生疏地招呼他们，宛如对待远亲。转个头，老妇人回到《和谐之家》，笑容满脸地享受她理想中的晚年人生……

这个故事有无数争论点，有人会慨叹「跟虚拟的儿女过下半生，是用假象填补内心的空虚」，也有人认为「与其养不孝子女，不如要虚拟的亲人」。不过，这次「十字之夜」里只有桌间的私下讨论，没有人大声发表意见。

经过上两个议题的洗礼，大家更倾向於在心中一想，再想，三想。不限定於男人与母亲的人生，而是更进一步，想像这对整个社会的冲击。

隔壁桌的祈佑南全程只轻描淡写地评论了一句：「……就算这AI视老女人作母亲，尽孝侍奉，AI终究是人类的替代品，这就是人形AI的本质。」

最後，主持人简单几句作结，「十字之夜」的重点辩论节目就此落幕。参与客人不多，但这样的人数倒是恰恰好，每个人都有发言空间。这时侍应AI依照大会安排悄声登场，俐落地为客人们送上甜品和饮料，临走前更投以温柔的微笑；众人看在眼底，多少感到阵阵讽刺。

连悦没有向侍应道谢，自个儿提起注满了酒液的高脚杯，金黄色的酒水倒映出侍应的笑容：「认真想想，佑南的主张不对，AI始终是必要的存在……洗碗啊，吸尘啊，倒垃圾啊，人类不想干又必须去干的事就丢给他们好了。」

汉森苦笑摇首：「不。这些也能用非人形AI吧。」

宴会在尚算和平的气氛下结束。企鹅君眺望著某人离去的背影，推掉汉森等人的宵夜邀请，连忙踏出厅堂；在走廊上奔驰，跨开双脚，刚好赶上了未关门的升降机。

祈佑南就在里头。

对方傍在内角，按下关门键，脚底下的平面慢慢沈落。

「跟班，对刚才的宴会有什麽感觉了？」

企鹅君老实地回答：「我……学到很多。以前我从未仔细想过这些事，更没有用过这些角度去分析。」

「你现在的立场有改变吗？」

「嗯……没有。就像你所讲的，AI发展下去，可能会严重损害人类的文明生活吧？不过，AI始终没有犯错……」

所以，他还是力挺AI。

升降机「叮」的抵达地面，祈佑南一马当先步出，头也不回地直接离开了Royal Paradise。跟班当然保持一段距离尾随在後。

在蜿蜒的细石路上漫步，街灯的片片光华洒在王子的肩膀，而侍从仅在王子的长影踏足……他们两人完全就是这种画面。不过祈佑南在中途放慢步速，左手牵扯，硬是把企鹅君抓到自己的左侧，令两人的脚尖贴在相同的水平线上。

「小跟班，你是『烛光』的人？」

「什麽？」企鹅君瞪圆了眼，想了想才答道，「……啊，你是指燃亮烛光协会吧。我不是他们的人。」

节17

有人主张全面禁止拥有自我意识的AI，有人主张大力规管，亦有人支持AI继续向各方面发展——当中名声最响的是AI事务发展商行和燃亮烛光协会。前者多年来致力推动人形AI的研究与应用，後者是国际知名人道援助组织，五年前换了会长後便大幅度采用人形AI。

刚才晚宴上的双胞胎少女讲得没错，有不少需要心理辅导的人都倾向对AI吐露自己的苦况。既然是程式，就无须担心对方会是披著笑脸的坏人。燃亮烛光协会便是看准这点心理才会大量购入AI程式，取代了会内半数社工。

祈佑南轻盈的跳入道旁的草地，并践过了一朵夜光花。这是在虚拟世界里被许可的事。

「你不是烛光会的，就是关爱会吧？像你这种人不可能是商行的。」

祈佑南斩钉截铁的话，反而让企鹅君有些生气了：「我什麽会都不是。我看上去像个感情用事的商业白痴吗？」

「你既然不是任何组织的小跟班，又这麽崇拜我，为什麽不改改你那种连石头也要呵护关怀的大修女心态，一起反对AI势力扩展呢？」

「关於这个，我也想问你。」

企鹅君绕到祈佑南正前方，暗夜里星芒与路灯交错，祈佑南的眼睛闪烁出蓝宝石的晶光，冷漠、傲慢，让人觉得膝盖发软。他快快调整呼吸，问：「祈佑南，你一定遇上了些事情。那件事令你变得非常厌恶AI，是吗？」

祈佑南剔起秀眉：「什麽事情？你妄想症发作了？」

「我没有妄想，是合理推断。例如……这个世界有各种宗教吧？像你这种现实主义者肯定不相信基督教，会觉得它的教义很蠢，身边的基督教朋友都不切实际。不过，你不会反对基督教，不会反对其他跟你价值观不符的宗教……因为你没有受到任何宗教迫害。

「只有经历过一些让你憎厌AI的事件，才会让你性情大变，想AI全部消失，对吧？」

一口气地吐完一串话後，立即听到一声轻笑。

「对，我经历过一些事呢，私、事。」

祈佑南意外地爽快承认了。他扬起左边嘴角，半眯的蓝瞳犹如暴风雨前的深海，在底部猛烈叫嚣。

「倒是你，怎麽会把我厌恶AI这件事归类为『性情大变』？我以前究竟有多疼爱AI？」

糟糕，一时口快。

「臭企鹅，不属於任何组织的你究竟是谁？」

企鹅君心虚地退後数步，眼睛眨动得比秒针更快：「我……我从前是认识你……高中时隔壁班的……那时候我远远地看著你，你不知道我的……」

「我是哪个年班，你是哪个年班，叫什麽名字？」

企鹅君乾脆闭目，眼不见为净，这种时候绝对是说多错多，不如不说。祈佑南马上就理解了他的念头，没有继续追问。

他只有往跟班的胯间重重地踢了一脚便离开了。

企鹅君如同被侵犯的少女般，紧阖著大腿颤抖地跪坐在草地上，忍了一阵子痛。

接近祈佑南完全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任务，但现在算是肯定了某些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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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之夜」过後，企鹅君让自己从《贵族之乡》解放一天，辗转於几个常去的网域放松半天，下午则回到老地方工作。

所谓的老地方，是他和一些怀抱著相同梦想的朋友共同建设的小小网域，浩翰网海里的一星尘空间。在网域版图的南方有一栋三层高的灰色事务所，是这儿最古老的建筑，也是他最常前往的地标。

这座事务所是他们这群人的基地，别名包括「基地」、「圆桌会议室」、「魔王城」、「圣域」等，地下有隐密的暗室与秘道，不打灯去探险颇有意思。基地有通行限制，只有13人有权力进入，企鹅君便是其中之一。

推开旋转木门，只见一名矮小的男孩赤裸著下半身在沙发上看漫画。那似乎是儿童不宜刊物，因为男孩子胯间长了头一柱擎天的巨龙。

注意到事务所多了个人，男孩笑呵呵地说：「企鹅君！欢迎回来！要跟我H吗？」

企鹅君苦笑道：「不要，我有事忙。」

「忙完就跟我H吗？」男孩丢开漫画，张开大腿问，「你要忙什麽事？」

「我想确认一下祈佑南是什麽时候开始反对AI。」

企鹅君打开了敌对名单，在那一排排政治人物、商界名人、偶像团体等简介中，找到「祈佑南」的资料档案。

节18

祈佑南的档案相对地薄，因为他是最近才列为关注人物的。他才不过20岁，尚未踏足政坛，但这半年多以来他不时跟随反AI议员吕殊身边。吕殊最近一年馀的各种政治行动从保守变得积极，甚至仰赖传媒为他的政策造势，新闻常常出现他的名字。他所承受的负评与攻击增多了，同时亦有更多的人把他的各项议案拿来分析讨论，支持率上升了近一倍。

传闻中吕殊背後的功臣正是祈佑南，因此这位大学生也被不同的组织迅速关注起来，部份零散资料被公开了，包括他的家境、学历、参与过的公开活动等。

记录中有他高三年代参加公开辩论比赛时的录影片段，其中一个题目是「AI是人类的朋友」。站在台上中央的祈佑南极力推崇工具论，并强调真实活在世上的生命体才能成为人类真正的朋友。

「否则，家长带著内向的小童应付各种面试之前，大可以创造上百个AI，说自己的孩子社交能力优异，拥有上百个朋友了？认同AI是人类的『朋友』，就会出现这种情况。」片段中的祈佑南在辩论时，始终挂著傲视万物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