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佑南在807号房前停下,再核对钥匙上的号码牌。插入钥匙,转动门柄,他说:「房间里有个AI,你现在去杀了她。」
「……啊?」企鹅君连忙抓住祈佑南的右手,「等一等!那个AI是谁?我为什麽要做这种事?」
「做我的跟班,当然要认同我的主张,亲手杀死AI只是小事一桩。」
祈佑南的身体往前一压,门被推开,便见一个红衣小女生坐在床上,无所事事地踢动双腿。一看见贵宾来访,她吃惊得僵住身体,一言不发。
从她的外表看来,她的年龄大概被设定成10岁左右,无辜的双眼水汪汪的,逗人怜爱。
「杀了她。我没有为你准备凶器,直接用手掐死她就行了。下不了手就别缠著我。」
杀死无罪的AI女孩,这就是祈佑南给予企鹅君的第一场考验。
企鹅君守愣在门外,大脑当机。
「杀这个小女生是非常简单的事情,跟杀史莱姆一样。企鹅跟班,你该有玩过网游吧?不会连只史莱姆都没杀过吧。」
史莱姆和这个女孩同样是AI,同样是程式。
没有不同的。
「怎麽站著不动?对方是个长得可爱点儿的小女生就不忍心,是黏糊糊的史莱姆,很凶恶的狼王就砍个几十刀?」
同样是AI,小女生跟史莱姆、狼王有何分别?凭什麽被设定成人类外表的女孩子会获得无限宠爱,丑陋的怪兽只能死?
祈佑南到底期待怎样的回应?企鹅君思考,对方什麽都不期待。他怎麽可能会期待来历不明的小跟班有惊世举动?思及此处,豁然开朗,这表示他作出任何发言都不成问题。
节8
无须祈佑南进一步催促嘲弄,企鹅君的魂魄已经回归原位,神智清晰、坚定。他淡然回答:「杀史莱姆,我能赚钱升等;杀她,我有什麽得著?」
在酒店交叠的暧昧灯光下,祈佑南的眼睑微微垂落,容颜更显清冷。
「你当了我的跟班,就必须服从我的命令。」
「你想要没有自我思想,只会听你的话做事,像只狗一样的跟班吗?」
「喔?这种跟班等同机器,但总比不听我话的假跟班优胜太多了。」
「你不允许跟班违背你的任何一道命令?」
「当然。跟班就是这种存在。」
「不对。那样子的绝对服从叫奴隶,不叫跟班。」
「喂,别把你那高贵化的跟班定义端出来讲,再把你自己捧成高尚的跟班。一句话,你杀不杀?不杀就给我滚蛋吧,假跟班。」
在这幢为贵族提供各种服务的办公大楼内,两名年轻人之间泻出了阵阵火药味的争论,表情却是凉冰冰,活像在谈公事;两人都没有表露心底的真实感觉。
最诚实的,是房间内任人宰割的AI女孩。她只听得懂部份对话,隐约明白这两人要杀死自己,左顾右盼,房间却只有正门一道出路,连窗户都没有。她抓著床单瑟瑟发抖,却无路可逃。
「……好。既然我是你的跟班,我会杀了那个女孩,满足你的要求。」
一道毫无情感的话语,化成了行刑台的大刀。
企鹅君转身,那张清纯秀气的脸庞未见杀气,而是一如往常的沉静平和。他缓步走近女孩,女孩乱抓著床单向後缩,水莹莹的目光中写满了哀求。
「不用怕。」企鹅君微微一笑,就像温柔的大哥哥。他甩掉鞋子,双脚爬上了床,然後伸出双手。
手迅速攀到女孩的细颈,自然滑落,叠到女孩的肩膀上。
脸庞靠拢,他擅自吻住她的嘴唇。
不止女孩吃惊,连一直绕著双手,不近人情的祈佑南也挑高了眉头,双眼微瞪。
这个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最後是女孩主动推开侵犯者的。即使年纪尚幼,她的脸还是成了红透的果实,喉咙嗌出阵阵呜咽,串串泪珠儿随之降下,沾湿了她的双手。
企鹅君他退下床,说:「我杀了她。」
无人回应。无人知道他究竟杀了谁。
企鹅君从容地解释:「我用我的吻杀了这个『女孩』。从今天起,她没有『女孩』的身份,她是个被吻过的『女人』了。」
房间里只回盪著他的辩解,背景音乐则是那名失去初吻的10岁女人的低泣。
傍在门边的年轻主人僵在门边。盯著小跟班的宝石蓝双瞳轻轻闪烁,如湖水碧光;闭著的嘴唇,似乎仍未想好要吐出什麽话才对。
「祈佑南,什麽叫『杀』呢?那是指利用一些方法去结束生物的性命。不过,这女孩是AI,她没有生命,只是程式。要我杀死她,就跟要我杀死一块石头一样怪诞。如果我拿起刀子刺破她的喉咙,她不过是转换成『不会动』的状态,她的资料不会就此消失,她仍存在於资料库的某处。我相信你不是要我把它弄成『不会动』的状态吧?你叫我『杀』AI,一定是另一种形式的『杀』。」
企管君一脸无害的清纯相貌,经常穿著黑与白的简便衣裳,看上去有点儿傻傻呆呆很好欺负,但是他的头脑意外地好,口才意外地佳。诡辩一出口,竟是言之成理,难以反驳。
进一步反驳,搞不好会跌入另一道言语陷阱。
「……所以,要『杀』一个女孩子的AI,大概是把她女孩的身份杀掉的意思吧。我已经照著你的吩咐做了。」
企鹅君由始至终保持了一份竹林味道的恬静从容,温淡自然,却无形间将人迫至墙角。
他的主子依然没有答腔。既没动怒,更无羞愧。听完这番诡论之後,那名俊美的王者渐渐恢复了一贯以来的高贵冷漠,他就像看了一则每天都会发生的新闻影片,两唇轻贴,喉咙没发出任何声响。他无声转身,消失於男子和女孩的视线之中。
企鹅君整个人泄了气,软绵绵地倒在床上,嘴角溢出胜利的浅笑。这第一场任务,勉强完成,不知道会否惹祈佑南不高兴。
他扭过头,柔声跟被吓倒的小女生说「对不起」,接著眼神一变,他已经站起来,跑出房外。
身为跟班,怎可以丢掉主人不顾?
循著刚才脚步声的方向去追,没有岔点的走道没有祈佑南的背影。他连忙回到地面,询问柜台客服人员,个个都回答没见到祈佑南走出来。
莫非祈佑南真的怒了,直接下线?
企鹅君走出度假乡办公大楼,放目张望,内心涌起涟漪般的阵阵惆怅。
节9
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太阳光倾斜了点儿,少女端著浇水器,弯著细腰为红花绿叶灌溉,为小庭园注入氤氲水气。
企鹅君坐在无伞的白色胶椅上,一边喝花草茶,一边望著玲玲的背影。玲玲被解雇了才刚一天,尚未有新主人,这样的服务人员必须留在员工宿舍内乖乖等候消息,绝不能踏出半步,如同坐牢。
不过,员工宿舍的环境并不赖。或许是常常有贵族亲自前来挑选服务员之故,这里不单有个别致的绿茵庭园,宿舍内也有咖啡室、康乐室、书室乃至一个室内体育楼层,设施齐全,不外出也不会闷倒。
「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我,没有新主人,我还更快乐呢!」玲玲轻松地笑道。浇水完毕,她才放下工作,跟著坐在旧主人对面歇息。
「这样就好……」
企鹅君刚说话,很快又沈默下来,意志消沈的样儿。
玲玲小声地问:「怎麽啦,祈佑南欺负你?」
企鹅君并未作声。挑起杯子,再啜一小口热茶,一阵微弱的苦意渗透至喉咙,好喝的同时又觉难以吞咽。
内心的波动稍微平复过後,企鹅君才缓缓问:「……说起来,我一直说我很喜欢他,但从未过问他的事情。」
「咦,对啊。」
「玲玲,我想知道……」他咽下口水,「在大家心里,祈佑南是个怎样的人?」
「唔?我没有正面跟他接触过,不太清楚喔。」
「其他人对他有什麽评价?」
「其他人……是指平民还是贵族呢?」
玲玲的口吻很平淡,每一句回话都有著不想卷入是非的谨慎。
企鹅君的眼角馀光快速掠过了整个庭园。现在是多数人都在忙碌工作的下午,园子空空无人,正适合谈这类事情。
「平民和贵族都要,我想知道各方面的,这样我才配得上当祈佑南的跟班兼拥趸吧。」
玲玲开始吃桌面上的凤梨酥,保持著日常的表情。她虽年轻,但待在《贵族之乡》已有一段时间,对於某些知名贵族的消息是颇为灵通的。
问题只在於该不该说。
「放心,我只是想听听,不会说出去的。」企鹅君举起三根手指,「有什麽事我会一力承担,反正我是祈佑南的跟踪狂,不怕……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你。」
玲玲迟疑片刻,还是把自己知道的事讲出来了:「唔……在各位贵族主子眼里,祈佑南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吧!听说他现实世界的外貌跟他用的角色模型是一样俊俏的,单是这点就把很多人比下去了。再加上他很聪明,背後又有几个权势支撑……」
「几个权势是什麽意思?」
「你不知道吗?新上任的情报官向凯武、议员吕殊他都蛮熟络的,听闻他甚至认识他国的外交官!」
祈佑南在首都知名的国政大学就读政治系,除了学业成绩出众,担任学生会干事,他还热衷於参与各种政治活动,包括以学生代表身份与政客会面、出席广播节目「畅谈830」、在报章上投稿政改方案的个人评论等等。他最关注的是科技与研究的议题,尤其是资讯安全及情报管制方面;但举凡民生、经济、外交等大小事项,他都有能力侃侃而谈,绝不丢人。
他在社会上名声不算响亮,但若问及谁是搞政治的大学生,「祈佑南」必定在名单的头几位。
企鹅君翻阅著脑中的情报,点头道:「嗯,这些我也曾经听说过……但这有大不了吗?《贵族之乡》的玩家都认识许多的富商高官吧?」
「认识归认识,不过祈佑南本身是个没有特殊背景的学生而已,他完全是靠自己的能力去攀爬结识达官贵人的。而且,大家对他是赞多於批。」
「是什麽赞赏?」
「我不知道欸!我又不会把别人的事记得那麽清楚。」玲玲可爱地吐吐小粉舌,伏在桌上回话,「好像都是『很聪明』啊,『有前途』之类,反正就赞他是一枚值得研磨的原石吧?」
如果祈佑南是哪位政治家的儿子,他只会得来一句「某某的儿子真能干」的评价。正因为他出生平凡却游走於政客商人之间,敢於行动,才会让他份外耀目。
「那麽,在你们眼里他又是个怎样的人?」
玲玲抿著唇,片刻後才犹豫著张嘴:「唔……这个……你确定不会骂我?」
「不会。」
「不说给别人知道?」
「不会。我只想自己听听。」
玲玲眨了眨眼。她没有与前主人对望,一双圆滚滚的眼睛用力地瞪著桌上的那几块甜饼。
节10
「你知道祈佑南非常讨厌AI,非常反对AI留在世界上吧?」
「嗯。」企鹅君点头示意,看来祈佑南这个主张,无论在现实世界还是在各个虚拟网域里都广为宣传过。
玲玲的双手掩到嘴前,指缝间仅流出蚊子般的声量:「他曾经……骂过我们,也会对我们动粗,有几个人甚至被他虐待至死。所以他在我们群里是出了名不受欢迎的主子。」
企鹅君刹那间思维冻结。虐待至死?前天的记忆安静地在眼前播放起来:在码头附近的公厕内,一名AI少女被强暴,挺身而出的人明明是祈佑南。
昨天祈佑南叫他杀死一个AI女孩,但并没有穷追猛打的要那女孩子非死不可,那女孩後来也存活下来了。
「……啊……咳……我想知道,祈佑南究竟是骂你们什麽?怎麽动粗?」
「我没有亲身领教过,不怎麽清楚,我是听说的,只是听说……听说他骂AI完全没有生存价值,比寄生虫更贱。然後……」玲玲瞄了瞄企鹅君,又别过目光,「他好像喜欢玩变态虐待。」
「怎麽回事?」
「就就就……虐待罗。例如用针戳皮肤,叫我们服食慢性毒药……所以祈佑南在我们中间的名声真的不太好。」
这个消息对企鹅君来讲无疑是个打击。那位完美得浑身傲气的祈佑南,私底下是个虐待狂?
事後他离开员工宿舍时,一直没有好好看脚下,绊倒了几次,又走错路几回。有一瞬间,「玲玲在说谎」此一想法飘然冒出,但玲玲哪有说谎的动机?直接问祈佑南应该会知道答案,他是那种傲慢得做了任何事情都不觉心虚的狠角色。
这个想法刚起,他的双脚已经踏进度假屋地带,抵达祈佑南的半山居所。
昂首,露台没有祈佑南看斜阳的悠閒侧影;按铃,作为服务员的寡言男孩开了门。
「主子去了Royal Paradise的七楼参加晚宴。他说,你想跟的话可以跟过去。」
Royal Paradise,又名皇族圣地,它屹立於整个度假乡岛屿的正中央,地面面积有数个足球场那麽宽阔。作为度假乡的核心建筑,那儿提供了各种免费或付费的休閒设施,无论是大众化的电影院、贴纸机,或有钱人的室内戈尔夫球场、演奏厅通通齐全,各种消遣任君选择。像《贵族之乡》这种提供多元化服务的网域是相当稀少的。
企鹅君未有立即行动,他想,趁著祈佑南不在,调查一下眼前的服务员男孩?关於虐待传闻他还是耿耿於怀。但他还是果断地离开了山头,要查这种事,还不急。
Royal Paradise既然是全岛的正中央,周围自然四通八达,行人专用的幽径和大马路任君选择,要畅怀漫步还是气派驾车都不成问题。
晚上7时多,企鹅君半跑著赶到,越过玻璃幕门,在升降机内气喘喘的。
这时一名身穿米色西装,理著平头的高大男人也走进来了,他的目的地也是七楼。
升降机缓缓上升,男人向企鹅君投以友善一笑。
「你也是参加『十字之夜』的?」
「啊……我、我不大清楚。朋友说我可以跟著出席七楼的宴会……」
「你似乎是第一次来,怎麽没跟朋友在一起?你的那位朋友是谁?」
「祈佑南,他好像已经来了。」
「噢?祈佑南吗?没想到他会带朋友……」
两人的交谈被升降机「叮」的一声所中断,闸门开启,只看到一面雪白色的墙壁,上面挂了宴客厅的预约时间表,包括知名歌星的台上演唱武术和杂技表演。至於今晚的节目,果然叫做「十字之夜」,实在耐人寻味。
右方的云石拱形入口站著两名高大的男性,比起接待员,他们更像守卫。从入口外面偷偷望进内部,还是只看到白蒙蒙的墙壁,什麽声音也听不见,这儿在隔音和防偷窥上作了双层保护措施。
「有邀请卡吗?」
还未踏进去,企鹅君便被接待员拦住了。他瞄了瞄旁边安然无恙通过的男人,很快便明白宴会采用朋友式邀请制。
该不该抛出祈佑南的名字?但祈佑南那种魔鬼个性,不知道会否赖帐不认。企鹅君欲言又止,正巧男人拉了他一把。
「这是我的朋友,还有空位的话就让他进场吧。」
男人完全表现出大人物的威严,两个肌肉满满的看守员立即让路,为企鹅君简单地登记了名字住址就让他入场。企鹅君一边走一边悄悄回头,那两名接待员仍恭敬地目送他们。
同样是贵族玩家,其中必有些高级的,有些低级的——这气度不凡的男人当然是顶端角色,而企鹅君就是无权无势的小人物,像是嫁到低等贵族当女婿的下等人。
节11
男人轻拍他的背脊,态度友善:「你好像真的什麽都不知道。祈佑南没有跟你介绍过『十字之夜』吗?」
「呃……咳,他没有特别讲过,只是说我可以跟过来。」
「哈哈!他是用另一种讲法邀请你来,今晚就安心参予吧。我叫汉森,当然这只是网域里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