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企鹅君。」

男人的态度温文有礼，眉宇间涌现著受过高等礼仪教育的领袖气派，让企鹅君不禁肃然起敬。原本企鹅君故意落後一点儿，像随从般尾随在後，但汉森配合地放缓步速，让两人能并肩同行。

「十字之夜」的晚宴活动只占了整个大楼7楼面积的1/4，不过，从现在约20馀人的入场人数来讲相当宽敞。这儿跟酒店的大厅雷同，表演用舞台、晚饭圆桌、自助餐托盘等等，一应俱全；服务人员不时补充食物和饮品，为客人服务，没有哪一处透露出任何诡谲的氛围。

企鹅君很快便捕捉到目标人物的所在。那位尊贵的平民美少年祈佑南在甜点的长桌旁，与另外两名跟他年纪相约的男性聊天。

不，不是聊天。瞧祈佑南轻松微笑，眼角含著胜利的曙光，两名男子想反驳却无话可说的不甘貌，他们必定是在辩论，而且是祈佑南稳占上风。

这时汉森先生叫了服务生过来，两三句话便为企鹅君备妥了座位。

「祈佑南那台已经坐满了人，你坐这边吧。」

「啊，谢谢。」

他的座位在汉森的左边。转头斜瞄後方，恰巧与祈佑南的视线相触。傲气的主人没有去招呼他，甚至连个友善笑容也不投，继续沈浸在压倒性的辩论当中。

企鹅君怀著点滴的埋怨坐下。

「嗯？你好像是平民啊，晚安！」

坐在企鹅君左侧的是一名鬈发的成熟女子，嘴唇豔红，暗紫色的低胸连身裙紧贴著她的娇人身段，刹是勾人。

「大家听著。」汉森故作神秘地压低身子，向全桌的客人们介绍，「他叫企鹅君，是祈佑南邀来的新朋友。」

「喔？竟然是祈佑南？真的？」

「你好，我叫普生，多多指教啦，祈佑南的朋友！」

「我是龙。」

圆桌上的几位宾客眼睛一亮，逐一向企鹅君自我介绍，旁边名为连悦的低胸装女人更八卦地追问他和祈佑南是否情侣关系，吓得他连连摇头。

「我只是他的跟班。」企鹅君坚定地回答。

「很难想像他会有跟班呢！」

「你是他现实里的同学吧？你在追求他？」

全桌的人们戴著善意的笑容猜测他的身份，但企鹅君没有回答，他就像怕生的孩子，眼珠子不时溜向祈佑南。祈佑南偶尔也会回望过来，半秒後又挪开视线，漫不经心地。

几分钟後，大厅的灯光从後方逐渐转暗，宛如月落星沉。後厅的宾客们缓缓地散回了前厅，坐在他们被分配到的座位上。企鹅君扫视全场，整个宴会真的只有不足30人，祈佑南则坐在邻桌，距离较远。

「哈，你真的是时时刻刻都注意著祈佑南呢。」汉森马上逮到他的动静。

「果然是暗恋人家吧？」旁边的连悦戏弄道。

「搞不好是小间谍哦。」

「嗯？例如老大是祈佑南的忠实fans，就派手下潜伏到网域里充当跟班，拿偶像的签名？呵呵……」

是否错觉呢？欢乐的笑声中彷佛隐藏著遍地尖针。

半晌，礼台的灯光加强，穿著黑礼服的司仪漫步到礼台的右侧。

「欢迎大家出席第四次的『十字之夜』。在今晚的审判正式开始之前，请大家遵守以下规则：

一、不准在《贵族之乡》网域以外谈论即将上演的节目。

二、不得在《贵族之乡》内的任何公开场合谈论节目内容。

三、不可向任何人、组织乃至政府机关透露『十字之夜』的任何情报，包括『十字之夜』的参加人员名单、事件清单、举办地点、时间、发言等。……」

企鹅君双手叠在桌上，满是疑惑。

贴在大厅外面挂墙的时间表上，不是清楚写明了十字之夜的时间地点吗？另外，既然这活动是如斯隐秘，祈佑南怎麽会这麽简单地邀请他，汉森怎麽会未向祈佑南求证便让他进场？

司仪把十数道规矩陈列出来後，以不带起伏的调子引领观众进入第一个节目——

「首先，我们会看一个人类与AI相恋的个案。」

灯光犹如有生命力般，自动从旁述身上转移到舞台中央。原来，一名少女不知何时已匿藏於黑暗之中，现在她如同摇曳的残弱柳枝，一步一步走到舞台中央的麦克风前，脸上写满了彷徨。

节12

「……妮娜？你怎麽会在这儿？」

在最左侧的圆桌那边，一名戴眼镜的男人茫然站起。同桌的人仅以看戏者的目光冷漠地注视他，其中竟藏著几分戏谑式的同情。

身旁的衬衫男人似乎是他的朋友，低笑著拍拍他的背脊，让他冷静坐下。

「在开始之前，我们必须声明……」司仪若有所指地瞟向刚才的男人，追加补充，「今日在这里谈及的事情，并非是蓄意调查现场的任何一位人类。我们是通过对AI的审问，调配资源追查，才会发掘出真相。」

企鹅君隐隐猜到「十字之夜」究竟是什麽玩意了。偷瞄那遥远的邻桌，祈佑南始终不为所动，五官表情跟其他宾客十足的相似。

大家都抱持著「旁观者」的身份。

大家都张著眼睛，观看司仪审问AI妮娜的过程。

「在今年1月14日到现在，你的主人是谁？」

「是……是Jims……」

「你知道他现实世界里的名字吗？」

「不知道……」AI少女妮娜一直都低著头，两手紧抓著透蓝色纱裙，「他说过，他现实的英文名也是Jims，我没有追问……」

「那麽，你是否认识他？」司仪指向右侧圆桌上，方才那位蓦然站起来的男人。

妮娜点头：「他是冯邦，是我主人的哥哥。」

从连串简单的问话中得知，妮娜跟《贵族之乡》其他很多服务员一样，长相美丽，性格温驯如羔羊，不会反驳人类。她的本性善良又温柔，偶尔犯个小迷糊也特别可爱，别说是Jims，连Jims的哥哥冯邦也曾经称赞她是理想的老婆。

当然，AI就是AI。《贵族之乡》的用户大都是上流社会人士，在交际场合早已见过各类型的男女，不会把AI当作一回事。

「……很遗憾，Jims却爱上了AI妮娜。」

司仪平庸的陈述增添了几分现实感。冯邦明显地愣了愣，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难以接受；偏偏，妮娜的头垂得几乎看不见脸，颤抖更加分明。

跟企鹅君同桌的龙托腮，平静地问：「爱上AI有什麽问题？又不是要结婚，这麽快就害怕不能长相厮守了？」

最右方圆桌两名双胞胎女孩一起举手，甩著马尾说：「AI被设计得那麽帅、那麽漂亮，比真人好多了，爱上了有什麽奇怪？有需要鄙视吗？」

「爱情是不可抗力呢。」

汉森笑道：「嗯，很可惜，我所听过各种跟AI相爱的故事都没有好结局。」

台上的司仪轻拍了一下麦克风，中断了观众的议论。

「其实，在第2届『十字之夜』里我们探讨过丽的个案，那正是龙先生所形容的不能相守至永远的恋爱悲剧。不过，这次妮娜的个案是另一种性质的悲剧。」司仪顿了顿，舞台的彩色灯光流转，缓缓地将观众的目光拉回女主角身上，「妮娜，你跟你的主人Jims关系好到什麽程度？」

「……耶？」

「拥抱、接吻、上床，做过哪一项？抑或全部都做过？」

少女半掩著嘴，脸颊印著羞耻的血红：「我……我们全都做过。」

「他每天有多少小时会上线陪你？」

「……大、大概7个小时。假日……会更长。」

「持续了多久？一个星期？一个月？还是更久？」

「……10个多月，快到一年。」

此话一出，台下不禁窃窃私语，连刚才发言支持AI妮娜的双胞胎和龙都皱起眉头。诚然，贵族之乡是个甚有魅力的悠閒型虚拟网域，但每天待7个小时未免太长。

这大概是一则为了虚拟世界的爱人，荒废事业，忽略亲友的案例。

没错，如果手握真相的司仪就此住嘴，大家只会认为Jims就像新闻中常常都看到的，那类沈溺网路的男人罢了。

冰冷的质问再度刺穿贵丽厅堂。

「妮娜，你知道你的主人Jims的家庭吗？」

「……我……我知道……」

「他的婚姻状态，你也知道？」

响亮的问话迫出了少女的泪水。台下的人们已经猜到这究竟是怎麽回事，多数女性宾客直白地露出厌恶与鄙视之色，Jims的兄长冯邦更是坐立不安，血红的怒目含恨瞪著舞台上的妮娜。

人群间悄悄地传来一声「真无耻」，听不出究竟是谁讲的，却有很多人点头认同。

如今上演的，是少女AI勾引已婚男人的故事。

企鹅君搞懂了。

十字之夜，正是人类对AI的审判之夜。他们会通过各种真实事件，向维护AI的群众解释自己的主张。

节13

「……Jims他……他说过……他有妻子，还有个4岁的女儿。」

「你是什麽时候知道这个事实？」

「……我……一开始……就知道。」

少女的泣鸣宛如一块块玻璃，零散地跌落在地面上，破碎的声音，听得企鹅君的心绞成一团。但是，他不能草率地站出去为少女出头。

台上那位傲慢的主持者，以理所当然的态度继续道出了整个案件的可怜结局：

「从一些消息来源指出，Jims的妻子得知丈夫爱上网域里的AI之後，亲自进入《贵族之乡》调查，并数度目击Jims与妮娜偷情，这使她毅然决定离婚。Jims的女儿即将失去父亲或母亲……」

小三，是不为伦理道德所接受的存在。

外遇并不是罕见的事情，社会里有不少人认为，这是年轻时不懂得选择，婚後才遇上真爱的结果，不能苛责。然而，第三者的存在，无疑是伤害了原来的爱人，乃至整个家庭——

人类外遇，可以是一种「追求真爱」的行为。

可是，如果外遇对象是AI呢？

「AI被创造出来，是为了造福人类。如今AI反成了破坏和谐家庭的原凶，这种事，我们可以接受吗？这种AI有存在价值吗？接下来请大家发表意见。」

司仪暂且放下麦克风，环视全场。

台下的龙率先举手，缓缓道：「我不打算为AI小姐讲好话。但这个故事怎麽听，都是那个Jims不对吧？他自己定力不够，有了老婆还不满足，见异思迁，能怪谁？我就不信换到一个没有AI的世界里，他就不会外遇。」

龙的见解直接命中整个案例的问题核心。不过，「十字之夜」的会员并不著眼於此。

同桌的女人连悦舒适地躺在软椅背上，认同龙的一部份讲法：「龙小哥，你说得对呢！不过哟，妮娜明知Jims有老婆有女儿，居然还敢跟Jims维持不伦关系这麽久，不该骂吗？她是个明知故犯的坏女人吧。」

「主人有著控制AI的绝对权力，有哪个AI能反抗？」龙绕著双手望向台上的女主角，「喂，妮娜，你有没有反抗过当Jims的小三？或者你也喜欢他，两相情愿的？」

「我……一开始，我有反抗。他是个有家室的人，怎麽可以爱上这个世界的我呢？……但、但是，Jims对我很好……他……他说过，当初他的婚姻是周围的人强迫的，一点儿也不幸福……」

显而易见，妮娜最初抗拒这段禁忌之恋，但是在主人的甜蜜攻势之下慢慢被俘虏，甘愿成为主人的偷情对象。

龙下了结论：「换句话，这AI被主人灌输了『有爱就万事大吉』的想法，能怪谁？要怪就怪把偷情当成正道的家伙。」

另一桌的金发男子毫无表情地和议：「我亦曾经在父亲的压迫下被剥夺了恋爱与结婚的选择，单是想像每天回家都要面对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我就感到痛苦。Jims的行为，我无法完全认同，但能够理解。婚姻出现缺口不能怪妮娜，甚至不能怪Jims，问题在於上流社会存在了太多强迫性婚姻，是制度的错误。」

「这位金发大哥说得好！」

「嗯。把自己和社会的错，推卸成AI的罪，不觉得很丢脸吗？」

隔壁桌的双胞胎少女一唱一和地吭道，言辞简短，重点分明。

企鹅君一直都不作声，故作悠閒地饮柠檬水，悄悄地在火热的舌战庭上留意著各台人的表情变化。

全场支持AI的宾客约有六、七人，剩下的大多数都抱持反对AI的立场。

「妮娜错在全盘接受Jims的主张。男人说他的婚姻很惨，AI就像个蠢女人一样相信他很惨，身心被俘虏……」

「AI的设计就是听从人类的命令，人类下的命令不当，怪得了谁？」

「一开始就灌输了『不要当小三』的观念吧，只是在Jims的诱惑之下选择了相反的道路。这等同是在学校里念了一堆圣贤书，但从没把当中的教训放上心头的坏学生啊。」

「我在意的是另一个问题。你们可以说Jims婚姻不幸福，为了追求真爱而外遇，不过AI就是真命天女？这会不会太儿戏啊。」

「没错。照这种讲法，每个男人都可以创造一个完全符合自己理想的AI女友，再当作始乱终弃的理由了。」

「所、以、嘛，是那些内心丑陋的人本身就有始乱终弃的想法，AI不过是个藉口！」

节14

双方人马不断抛出新观点，越吵越热，把舞台上的妮娜彻底排除在视线之外，对妮娜而言应该是件好事。企鹅君自问不是辩论能手，拿起桌上的甜点慢慢进食，塞住嘴巴和喉咙，省得被人询问有何意见。

耳朵的软肉被连串激辩拍打著，他细细地过滤了各项重点，觉得还是龙的观点最有说服力。在《贵族之乡》里，人类可以完全操控AI的生死，与其说AI是「奴隶」，搞不好，「工具」才是更正确的描述。

人拿著刀子杀人，怎麽能怪刀子太锋利？

男人抱著女AI出轨，怎可以怪AI太有女性魅力？

一会儿後，争论的重心有些偏了，有人开始讨论人类不能跟AI相恋的种种原因，这些似乎在前几次的「十字之夜」已有谈论过。企鹅君沉默地倾听著，放目四周，然後，视线恰巧地撞上了祈佑南。

对方湖水蓝的静眸，刚好跟他接触了。

「扑通」的心跳声刚从胸口震出，祈佑南忽然眯起蓝瞳笑了笑，并有所动作。他朗声一咳，咳声回盪全场，彷佛是想向小小的企鹅跟班展现他的领袖风范。

一片安静。大家不约而同地拧头，祈佑南轻易地成为了大家的焦点。

「我个人认为，没有必要深究谁对谁错，资料根本不足够。有人认为Jims对妻子和女儿都不负责任，但是我好奇呢，他妻子会不会期待了这一刻很久？井忍，你有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妻子深爱著Jims？」

名为井忍的司仪霎时语塞，连忙操作资料视窗，回道：「没有……」

祈佑南望向Jims的兄长：「冯邦，方便透露一下吗？」

冯邦犹豫地抓头，还是答了：「……他们的关系很马虎，当初女儿的满月酒都没有摆。」

「这婚姻破裂究竟是谁错？没有充足的背景资料，连法官都难审，更何况是我们。我们不妨专注在这个女性AI的存在本身吧。」

一席话，便让争论的宾客消音。这外遇个案里有著被背叛的妻子和无辜的小女儿，大家都把重心放在外遇男女身上，并以对与错来强化自己的立场。

一旦没有对与错，刚才的各种论据便不再有力。

祈佑南导出了理性的序幕，企鹅君却顿觉不妙。下一刻，对方以悠哉的语调开辟了新议题：

「大家不会奇怪吗？为什麽负责做家务的服务员，要设计成比正常人美丽几倍的人形外观？为什麽要赐予她楚楚可怜的姿态，让她懂得为男人哭泣？《贵族之乡》不是让孤独男女寻找心灵寄托的恋爱游戏。

「——充当说明员，打理家务，用可爱动物外形的AI也没问题，最近的《大动物园》网游就满受欢迎了。《贵族之乡》为何偏要采用人形AI？诸位贵族用人形AI干了些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