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他还会眨眼，还会换坐姿，还会把身上的外衣盖到玲玲身上，肯定会被当成已经离线吧。

「……你到底要黏在我家外面多久？」

企鹅君昂头，原来祈佑南不知何时已安坐在二楼的阳台上。对方潇洒不羁地将双腿撑到圆桌上，正啜著冰橙汁，好不悠閒。

他拍拍衣服站起来，露出温和的笑颜：「我一直在找你。你什麽时候上线的？」

「一个小时前。」对方简洁地答，「你这只臭斑马，一再纠缠著我有什麽目的？」

「唔……对不起，我叫企鹅君。」

「喔？你穿成这个模样，我以为你不是斑马就是乳牛。」

「我叫企鹅君。现在记错了不要紧，你接下来肯定会记得我的名字。」

祈佑南咬了咬饮管，缓缓走向阳台边缘，水色的眸子里依然未见对访客的半分重视：「说。你找我有什麽事？」

企鹅君深呼吸，把早已编好的对白一口气讲出来：「我是你的拥趸，我非常喜欢你，请你允许我留在你的身边！」

「唔？这样吗。」

祈佑南的表情完全是听到一则没趣的冷笑话。他将橙汁一饮而尽，然後淡漠的说：「我对你这种变态跟踪狂没有兴趣，我劝你别不知天高地厚，乖乖找另一只企鹅跟你玩爱情游戏吧。」

「不，你搞错了，我不打算跟你做情人，我想成为你的跟班。」

「先当跟班，再来玩日久生情吗？」

「你会这麽想，表示你常常被告白吧。」企鹅君稍思片刻，依然维持了沈著的微笑，「我不爱你，只想当你的跟班。你可以放心，世界上每个英雄的恋爱对象，都是跟英雄同样出众的人，绝对不会是龟缩在英雄影子下的跟班——而你毫无疑问是个英雄。」

俊美的贵族高高在上，平静的水色湖眸扫过来，似是在心中评价著这位不速之客。接著，他不发一语离开阳台，而紧闭的度假屋大门就在十秒後打开，阵阵冷气渗透到外面。

「请进。」开门的是一名表情木讷，身高只到企鹅君胸膛的男孩子，长相稚嫩，搞不好是小学生的年纪。

企鹅君叫醒玲玲後，两人跟随男孩子一同来到客厅。祈佑南姗姗来迟地从二楼步下，企鹅君这才发现对方穿了一条只到膝盖的休閒裤，没穿鞋袜，似乎没有外出的意欲。

祈佑南刚坐上主人席，便马上切入正题：「你是谁？」

「咦？我叫企鹅君……」

「我不是问你的名字，我问你的身份。」

企鹅君咕噜地吞一吞口水：「身份吗？没有，我是小小的平民，跟玲玲和你的服务员一样。」

「小小的平民有钱来玩《贵族之乡》？」

「呃……据我所知，大概有16%的用户是普通平民吧？」

《贵族之乡》收费不菲，目标客户是上流社会人士，一般小市民玩两天就会耗掉大半个月薪水。但基於它的名气，再加上各界年轻名人偶像经常前来度假，网域内还是存在著一定数量的普通市民。

这时一道咖啡香气徐徐而至，侍从男孩捧著下午茶托盘施然到来，将咖啡与巧克力碎曲奇端到主人与访客前。

祈佑南挑了块星形曲奇，口吻渐见敌意：「好好好，你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平民。是哪位高贵的人派你来的？」

企鹅君猛地摇头：「我是自己一个。因为我很崇敬你，所以想当你的跟班。」

「你坚持不肯说你的底细？」

「我没有任何底细。」

「那好……你来当我的跟班吧。你现在马上辞退你的服务员来侍候我，跟班是不需要女仆的。如果你做不到，就别痴人说梦要当跟班了。」

祈佑南轻巧地说完，便示意服务员男孩收起企鹅君尚未有机会喝的咖啡，他自己则捧起曲奇碟子和咖啡杯，朝著二楼楼梯的方向离去。

「……呃？」

企鹅君霎时间陷入呆滞。

站在一边缄默不语的玲玲这时才从茫然中回神，掩住粉唇细叫：「欸欸欸，发生什麽事？为什麽要辞退我？」

节5

事情发展顺利得有些过份……

夏日的正午，女仆玲玲背著她的包袱，在主子的度假屋外大吐苦水：「祈佑南真的很过份！竟然要拆散我们的主仆关系……」

企鹅君含笑安抚，表示自己有空一定会去员工宿舍探望她。

一听到此言，玲玲倏地安静下来，小声说：「企鹅大人，你真是个好主人啊。」道别过後，玲玲离开了度假屋，企鹅君正式解除了玲玲的服务员之职。

玲玲在临走前贴心地把度假屋打理乾净，还在床头的迷你餐桌上放了一盘桂花糕。企鹅君一边吃，一边步出自己的度假屋，这一刻竟已开始怀念故人。没有了服务员玲玲，度假屋会不会寂寞呢？会不会因为没人打扫而长出尘埃呢？

步出大门，按抚著胸口，轻轻叹息。他对於要当祈佑南的跟班此事还不是很自在……

「把服务员赶走，是祈佑南接受你的附带要求吗。」

企鹅君回首一看，不知何时，一名蓝发的青年踱步而至，嘴角勾起和煦如风的微笑，令人心神平静。细心想想，他很快便知道来者是谁，嘴唇无声地翕动，顿了顿，才说出了话：「……我没想到你会来。」

「我只是来探望一下你的状况，没有其他意思。」

「嗯，很好。我变成祈佑南的跟班了。」企鹅君有点不自在地搔了搔脑门。事实上，现在的状况并不是嘴巴上说的那麽轻松。

从早上的对话里，足见祈佑南对他抱持百分之百的戒心，压根儿不相信他是忠实拥趸。之所以会接纳他这个跟班，是祈佑南想用最快的方式查清楚他的意图——搞不好，祈佑南本身也很空閒，想找个可怜人来消磨时间吧。

如果被祈佑南发现他的身份，他的处境必定不好过。

「这样啊，我明白了。祝你的跟班假期会轻松愉快。」

「谢谢。」

神秘的青年如烟，如云。他呷著愉快的笑脸漫步到度假屋後方，不见了影，大概是下线了，或者是继续视察《贵族之乡》的环境与玩家分布。两人没有多讲话，他们明白，在《贵族之乡》这种专门招待贵客的网域里，各种发言都有可能被截获、分析。

怀著平常心，站在祈佑南身後，低调地留意著周遭，这是他该做的事。

企鹅君整顿妥当心情後，又一次前往半山区域的祈佑南度假屋，没了玲玲带路，他还得摸索几番才找到目的地。

踏足大门，人却踌躇起来。接下来祈佑南必会对他的「忠诚度」展开考验，相信是刁钻又麻烦的任务，好让他自动投降。正盘思著，便闻那人爽朗的声音从天洒下：「动作真快呢。你把你家的服务员赶走了？」

「呃、嗯。」

祈佑南又傍在阳台处，但下一秒，他的双脚已跨过栏杆，用力跃下。穿著衬衫的他如同白鸟，展翅落下，飒飒凉风将他的头发不断往後拨，浑身散发出风情浪子的味道。企鹅君想也不想便整个人扑过去，伸出双手，恰恰捧住祈佑南；但他恰恰不够力气，整个人往後跌倒。

「……蠢材！」还没睁开眼就听到祈佑南满带怒意的臭骂，「谁叫你扑过来了？」

「啊？我以为你希望我接住你……」

「蠢！才1楼的高度，我哪需要你这种笨手笨脚的跟班来接？」

「那麽……从几楼跳下来，我才需要接住你？」

主子毫不客气地踹了蠢跟班的肚子一脚，理好衣衫的皱褶便走到路中央，仰望正午的辉蓝色晴空。

「如果你坚持要当我的跟班，现在就跟我来。」

企鹅君狼狈地站起来，连忙低头应道：「嗯，没问题。」像头忠狗般，他没有半丝抱怨便追上主子的步伐，悄声守在後方。

比起奇幻网路游戏有不同国家、种族乃至天界魔界等各大版图，《贵族之乡》算是个很细小的地方。它的设定是远离都市凡尘的小岛屿，岛上风景优美，资源充足。高原平地上疏疏落落地搭建了或小巧精美、或偌大豪气的度假屋，各式各样的度假设施，还有为了营造真实感而仿建的平民建筑。

除了货柜码头，位於度假乡西北方的办公大楼也是AI平民工作的地方。客户服务部占据大楼的地面、1楼及2楼，贵族用户若有特别需要都会来造访此地。

越过了木制的方向路标，步入蜿蜒的红砖大道，以雪白及天蓝构成的办公大楼已近在咫尺。与暗瓦陈旧的货柜码头不同，大楼外观有著现代建筑的时尚感，大道两侧屹立著雄鹰与巨鲸铜像，玻璃门後方的宽阔柜台有三名年轻美丽的客服人员安静地守候著，别具气派。

节6

祈佑南低唤了声：「喂，跟班企鹅。」

「……有什麽事？」

「你既然要当我的跟班，应该知道我的原则吧。」

「你指哪方面？」

「AI。」他回头，如君王般睥睨著企鹅君，「你知不知道我对AI的原则？」

企鹅君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嗯……我当然知道。你提倡毁灭AI。」

「正确地讲，是毁灭具有一定程度自我意识，能够独立於人类命令去作出行动的AI，包括眼前这一堆。」祈佑南眯起双眼，若无其事地扫视著在办公大楼前园休息的AI平民，「知不知道原因？」

企鹅君点头，如同早已背诵过一样快速回答：「你认为AI早晚会征服人类，人类终有一天会从帝王变成奴隶。」

只要简单打探一下祈佑南的资料，必会得知这个主张。

很多人听了都会嗤之以鼻，这种所谓的「AI征服人类」就像科幻电影的情节，极其虚幻。确实，这类型的电影早在上百年前便是剧本家的题材，根本不新鲜；人们不相信这种事会成为真实，也是理所当然。

人类习惯了安逸和平的高科技生活，跟AI相处多年，早已认定AI是「通过政府检定的安全程式」，不会构成任何危害。

「那你呢？企鹅，你又有什麽想法？」

「我……我觉得，一半一半吧。」

完全认同祈佑南的主张必会被咬定是个没有自我想法的跟班，否定又会招来反感，所以「一半一半」算是最讨好的答案吧？

「只认同我的一半？」

企鹅君乖巧地摇头：「……不。你提出的都是很真实的观点，几年前AI只能在虚拟世界里活动，现在已经逐渐融入现实世界，连人类都快分不清了。」

五十年前全息影像一推出便风靡全球，受到市民的广泛欢迎，各大软件发展商都纷纷投入资金，其中包含AI的「家居小精灵」、「宠物宝贝」、「明星大跃进」等套件及游戏热卖超过百万套，可想而知人们极期待能够将虚拟网域的一切通通搬到现实世界里。

四年前，国家展览馆首先将全息影像的AI导游替换成拥有实体的AI导游——机械的骨骼，以树脂精制而成的光滑肌肤，固定妥当的黑色假发……绝色的外貌，黄金比例的身材，永远亲切的服务态度，这比充满缺陷的人类优秀太多、太多了。

一开始有人质疑，展览馆的导游，用得著实体吗？给游客乱摸喔？

但是，政府这次替换直接鼓励各行业在这项实体AI技术上投资金钱。短短的几年间，图书馆有了能够帮忙整理书本的AI，卡啦OK房多了陪唱AI，酒吧出现了陪酒AI……

现在城市里能看到的都是较低智能的AI，做的事情相对地单纯反覆，聊几句便晓得那是人抑或是AI。不过，各国政府与资讯界龙头企业继续展开研究工作，相信在不久的将来，高智能AI也会登上现实世界的舞台，为人类服务。

企鹅君一边组织脑海里的各项资料，一边说：「再过两、三年，像玲玲那种具备相当智能的AI很快便会去现实世界。一个实体AI的单价大概是二十四万元世币，全年的保养费只需三万世币，长远看下来AI员工比人类员工省钱，能力上却更优秀。所以，祈佑南你讲的『AI征服人类』是有可能发生的。不是现在，是高智能AI布满地面的几年後。」

祈佑南环视四周的AI，心不在焉地问：「嗯，还有呢？」他指的是企鹅君不赞同的「另一半」。

企鹅君迟疑片刻，他略为害羞地别过脸，缓缓说：「我觉得……你把AI想得太坏了。我相信大部份AI都不愿意伤害人类，更别谈征服了。如果AI会征服人类那麽危险，你就不应该让AI服务员帮你打理度假屋，也不应该进入《贵族之乡》和其他许多的网域，对吧？」

祈佑南骤然停下脚步，与跟班四目相对。他瑰蓝色的眸子微微睁大，明显是第一次听见这种反驳。

「这就是你的另一半答案？」

「嗯。」

「没想到你竟然会把人类的性善论搬到AI头上。」

「AI跟动物不同。身为创造者，人类一开始就向AI灌输了性善论，所以AI肯定都是善良的。」

办公大楼已在眼前，只要稍微迈开脚步，全自动的玻璃门便会左右展开，美人胚子的客服员会为顾客提供宾至如归的服务。

这儿便是两人的目的地吧。祈佑南没有继续往前，仅用没有高低起伏的嗓音说：「……我从来没有考虑过AI的想法。」

节7

企鹅君当然乐见祈佑南应和自己的见解了，他进一步抢述：「嗯，既然AI是仿照人类所追求的『美』创造出来，大家必定渴望跟人类和平相处——」

「说够了。」

「咦……为什麽？」

「为什麽？因为这些话真是蠢毙了，越听越损害智商。」

企鹅君难得地露出一丝少年人的执拗：「我不懂。我说错了吗？如果AI被设定成十恶不赦，应当毁灭，那是创造者的错。」

祈佑南的双眼注满了鄙视。他刻意大叹一声，傲慢地绕起双手：「我从未考虑过AI的想法，也不想知道他们的本质是善是恶，为什麽？因为考虑这种事根本是智障，没有意义。」

「我不懂，请你解释。」

「我相信你还是有看过一点点新闻，知道自己活在什麽世界里头吧？每个政治家都大力宣传自己的政策很『和平』，国家之间要『携手合作』、『共创将来』，没有哪个国家向其他国家发动战争，没有烟火。不过，每个国家一直在强化军事实力喔，飞机导弹都不知道藏了多少，动不动就要进行军事演习。」

「这跟AI有什麽关系？」

「道理一样。你一直说AI很善良，难道我们要等到AI将『我想征服你们』这句话讲出口才懂得加强军备？政治家不可能凭著『人性本善』那一套去构思政改方案，我也不会将AI预设成『无害程式』那麽天真澜漫，信任他们。别忘了，AI的智能和体能可以调整到比人类高出数十倍，能力较低的人类没办法断定AI会永远忠诚。」

听完这席话，企鹅君自个儿在心里细细咀嚼，恍然明白自己跟祈佑南的立足点完全不同，对方是从整体的角度去看待AI实体化的趋势，再导出「AI征服人类」的结论。

随著科技进步，AI将会越来越强悍。

弱肉强食。

就这麽简单的宏观论，与善恶无关。

他认命地举高双手投降：「好，我明白你的观点了，你想得十分长远。不过，AI在虚拟世界流行多年了，也不见得有AI对抗人类的革命……」

「你怎麽知道没有AI反抗？」

企鹅君窒了窒。他继续维持著双手高举的姿态，含糊作答：「呃……在《贵族之乡》里，我只看到人类欺压AI……难道，祈佑南你曾经见过AI欺压人类吗？」

祈佑南缄默不语。他抬起双脚，自动门一开，办公大楼的冷气立即扑面而至，为炎炎夏日带来阵阵清蓝色的冰凉。「欢迎光临」弓合同时出自柜台三名少女之口，她们就像三姐妹，外貌虽有差异，但笑容是十足的完美。

祈佑南示意跟班在沙发处等候，自己则面无表情地跟客服人员交谈。不一会儿，他取得一条金钥匙。

祈佑南唤狗似地向企鹅君勾动食指，接著两人共乘升降机到八楼。升降机开门了，企鹅君步上蓝地毯走道，左右两侧是白茫茫的墙壁，在等距的间隔镶了一扇扇刻著方形花纹的木门。这里的铺排完全是酒店客房的楼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