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开门时迎接他的不是迎面而来的各种匪夷所思的物体,而是玄关多出来的一双男式皮鞋。
梅远顿了下,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听到从卧室里传来暧昧的喘息声。
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
梅远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就那么傻愣愣站在家门口,听着里头不算大声的交合的声音。
他蹲在楼道门口,差点把内脏一起呕吐出来。
直到从楼上走下来一双黑皮鞋。
梅远就那么幽幽地看着那双鞋,然后视线一点一点上移,梅远看到了那双鞋的主人。
脸色蜡黄,两眼无神,双颊凹陷得厉害,显得颧骨特别突出。简直像是个瘾君子。
为什么……和这样一个人……也可以?
梅远再次进屋时,女人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窝在沙发里不停地按着遥控器。听到开门声立刻将手中的遥控器扔了过来,正好砸在梅远的鼻梁上。
眼镜掉了下来,幸好没有坏。
梅远默默捡起眼镜重新戴好,将摔出来的电池再装回遥控器里,然后进屋,搞卫生,做饭。
正在拖地的时候,脚边突然丢过来一张银行卡。
“用完了。”女人打了个呵欠,然后继续盘腿窝在沙发上按遥控器。
梅远不吱一声,随手捡起银行卡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篓里。
“你不要了不用丢啊,留给我吧。以后不用回来了,每个月汇钱给我就可以了。”女人眼睛盯着电视,嘴上道。
梅远闻言又将卡从垃圾篓里掏了出来,摆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对了,你这卡的密码是谁的生日?交女朋友了?”
梅远扫了眼她的表情,看不出是真的在意还是只是随口一问,“随便按的。”
“骗鬼呢。”
梅远开始排斥同她说任何话。
真奇怪,明明他们两个是彼此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却总是弄得跟仇人一样……偏偏又恨不起来。
怨气却日复一日堆积成灾,梅远想,总有一天他会被这个女人毁了,或者,自己毁了她。
都说母子连心,梅远却突然不知道什么样的关系才叫做母子。
做好饭,女人已经窝在沙发里睡着了。
去查看了下自己的外套,果然有被翻弄的痕迹。
呵,幸好这次记得把钱包随身携带。
梅远走过去打算叫醒她吃饭,推了推她,她只是翻了个身没有要醒的意思。梅远也没打算再叫,起身时无意间瞟到她露出来的一截脖子,突然就怎么也移不开视线了。
他伸出双手慢慢握住那截脖子,很瘦,似乎轻轻一拧就会断掉。
梅远的手很冷,颤抖得很厉害,整个人血色全无抖得像糠筛。
他想,自己只要轻轻用力,一切就全都结束了。
可是他最后只是就着手拢了拢她绕住了脖子的长发,然后从卧室搬了床被子将女人裹得严严实实。
将饭菜温在厨房里,他穿戴整齐,换鞋出门。
以后,不能再回来了。
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杀了她杀了她,然后你就自由了。
女人在黑暗里慢慢张开眼睛,借着月光仿佛还能看到眼角一闪而过的晶莹。
第四章
日子再难熬,也不代表不会过去。每天数着日期,一转眼原来已经接近年关。
梅远非常畏寒,即使把自己裹得像个棕熊,他还是冷得全是发抖。常常睡一个晚上,早上起来被窝还是凉的。
简直跟个死人没有两样。
他发着抖下了拥挤不堪的公交车,站在马路对面就看到了韩镜澜。
还有上次那辆银色的小车。
车里的人也打开车门下了车,梅远在等绿灯的时候远远地打量着他。
高高瘦瘦的,看不太清楚容貌,但是周身的有种不容忽视的气质。他和韩镜澜的关系很好,一下车就揽着他的肩膀往大楼里走。
进门前那人忽然回了下头,梅远下意识地转开头看别处。
“怎么了?”韩镜澜问。
沈清往四周扫了眼,“总觉得有股不舒服的感觉,像被人盯着看一样。”
韩镜澜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沈同学,你不要自我感觉太良好。”
沈清瞪了他一眼径自往前走,嘴角勾起浅浅的笑。
梅远打了卡刚坐下来,办公室里的一个小姑娘就匆匆忙忙走过来,“梅先生,能不能帮我把这份文件送到总经理办公室?”
“怎么了?”
这个小姑娘平时多负责各个部门之间的文件收发,还有一些别的杂事。
“人事部那里我好像递错了文件……人事部经理正找我呢。”小姑娘面露难色,梅远点点头也就答应了。
这是他第一次来韩镜澜的办公室,摸了摸心脏,还好,一切正常。
敲了敲办公室的门,韩镜澜说了句“进来”。
从外面就隐隐约约听到谈话声,进去了才发现,之前那个人也在。
“怎么是你,有事吗?”
梅远看见韩镜澜的眉头皱了起来,即使上一刻他还笑着在和那人说话。
“有人叫我把这个文件送过来。”梅远将手中的文件夹递过去,垂首站在那里。
韩镜澜随意翻看了一会儿,抬起头道:“可以了,你走吧。”
梅远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很快垂下眼睛走了出去。
关门的时候他还清楚地听见里面那个声音问了句:“你讨厌这个人?”
梅远站在关上的门前没有动,直到听到他熟悉的那个声音低低地“嗯”了一声。
梅远一直觉得暗恋韩镜澜是件小事,这时候才发现,这件事太要命了。
要命到他发出一个音节,自己就像被利刃穿胸而过,疼得全身发抖。
他从没有为此付出过什么,更不会有所期待。只是,想到他在身边却和自己无关……
他不记得我,他讨厌我。
回到座位上,梅远将头抵在桌面上,嘴角弯了弯。
梅远望着货架上刚出炉的面包咽了咽口水,裤子口袋里的手紧紧篡着五块钱。这是他接下来一整个星期的生活费。
现在正好是午餐时间,小小的面包店挤满了人。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瘦巴巴的男生。
梅远伸出手,睫毛颤了颤,犹豫了一下,抓着一个面包就准备逃走。
可是他刚走到门口,书包就被人从后面拉住。
梅远惊恐地回头,对上一双好看的盛着笑意的眼睛。
他呆了呆,竟然忘了要逃走。
“老板,这个面包多少钱?”那双眼睛的主人高声问。
梅远吓得半死,挣扎了一下想要跑开,奈何那人力气太大。
“一块五。”
那人“哦”了一声,然后拎小鸡似的将梅远带了过去。
梅远的脸“唰”地全白了,他死命地挣扎,喉咙里还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
那人一直没有放开他,只是掏出零钱递给老板,然后又拎着他出了面包店。
梅远傻了,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那人朝他笑了笑,“既然这么怕干嘛还要干这种事?”
梅远抽抽鼻子,眼眶有点红,只是偏过头去不说话。
“快吃吧。”那人指了指梅远手中被捏得有些变形的面包,然后拉了拉书包的带子径自走了。
梅远直直地盯着那人的背影,半晌突然追上他,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然后当着他的面将手中的面包扔进了一旁的垃圾箱。
少年的韩镜澜也愣住了,看着前面跑得飞快的瘦弱身影竟然不知道作何反应。
梅远常常想,大概这就是缘分,亦或者是孽障。
他以为以后都不会再见到那个人,他就可以装作他没有偷过东西,可以一切如常地过。
只是,老天少有认真听他说话的时候。
转校生韩镜澜,梅远的同班同学韩镜澜,梅远的同桌韩镜澜。
多么讽刺。
梅远每天都不敢进教室门,他很怕突然有一天全班同学都知道他偷了一个面包的事情。为此他每天如坐针毡,看到韩镜澜和别人说话就仿佛听到他在用嘲讽的口吻谈论自己一样。
他想,他真讨厌这个人。
每天上课都趴在课桌上睡觉,成绩却比自己好了不知道多少。他明明不太主动和人说话,却总是有很多人围绕着他说笑打闹。
他在球场上奔跑跳跃就有人在场外喝彩,他上课睡觉被老师提起来回答问题就有人偷偷将答案塞给他。
那件事自己担心得不得了,他却仿佛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再没提过。
诸如此类。
只是,梅远从未表现出来。
别人眼里,他是内敛安静老实的人。
只有韩镜澜突然有一天从睡梦中醒来,含糊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讨厌我?”
梅远却突然做贼心虚,使劲摇头。
“那就好。”然后韩镜澜勾起他好看的嘴唇,笑着再次合上眼睛打瞌睡。
有一天上语文课的时候,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首词,韩镜澜突然转过头看着梅远笑:“泛菊杯深,吹梅角远,原来说的是你的名字。”
梅远抬头去看黑板,原来是刘过的《柳梢青送卢梅坡》。
那一刻,梅远从未如此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梅远的高中校规严格,每天必须穿校服,所以大多数人都买了两套校服换着穿。梅远却只有一套,每天回家换下来洗好,第二天再穿上。
只是,偶尔碰上天气不好的时候,夜晚下了雨,早上起来挂在阳台上的校服不仅没干,反而正在往下滴水。
不过这些也算是习以为常。
幸好是夏天,梅远将衣服挂在煤炉旁边烘了烘,不那么湿了也能穿,穿一个上午也就干了。
梅远不知道韩镜澜到底怎么发现的,或许是坐得太近的关系吧。梅远刚放下书包,韩镜澜就将塞在课桌里皱皱巴巴的春秋校服外套丢过来,“衣服干了再穿吧,先用这个挡挡,就是有点热。”
一向木讷的梅远只是看着他不说话,也没有接那件不知道在课桌里塞了多久的外套。
韩镜澜每次打球汗湿了校服就总是把校服换下来塞进书包,然后单单套着那件外套。
“很臭?”韩镜澜见他没有要换的意思,于是捞过校服闻了闻,然后朝梅远露出一口白牙:“好像有点味道……你将就一下,我今天带回去洗洗。”
梅远移开视线,讷讷地接过外套,梗着嗓子道了句谢。
韩镜澜并没有发现他微微泛着红的耳根。
第五章
一个学期相处下来,梅远知道韩镜澜是个很好的人。他热心,阳光,善良,长得好看,成绩也好,偶尔闹点小事却从不出格,老师们总是一边敲他的头一边含着宠溺的笑容看他……
可是梅远觉得自己还是很讨厌他,讨厌他一切好的、而自己没有的东西。
只是,他越是讨厌他的美好,内心深处却越是憧憬。
而性格阴暗的梅远,甚至来不及发现那一点点憧憬。
体育课例行集合之后就是自由活动。梅远很少参与男生们的运动,要么在学校的小花园的石凳上发呆,要么回到教室看看书做做题。
只是很意外,今天韩镜澜竟然也没去打球,而是趴在课桌上大睡。
梅远拉开凳子坐下的时候显然吵到了韩镜澜,他有些茫然地半睁开眼睛看了梅远一眼,然后又将头埋进手臂里继续睡。
“怎么没有去打球?”
韩镜澜的睡意突然散了一点,梅远很少主动和他说话的。“唔,昨晚上玩游戏玩得太晚了……”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不知是因为正处于变声期还是刚睡醒的缘故,听起来懒懒的,有点含糊,却很好听。
“那你……继续睡吧。”
韩镜澜下巴抵着课桌,眯着眼睛笑笑,伸出修长的手捏了捏梅远的后脖子,“下节课上课前叫醒我。”
在梅远的脖子麻麻痒痒火辣辣的时候,韩镜澜很快又进入睡眠。
听到平稳规律的呼吸声,梅远才转过头打量韩镜澜。
他有些贫乏的词汇量实在无法形象地描述他的容貌,脑子里翻来覆去也只有两个字——好看。
韩镜澜睡觉的时候倒颇有些低眉顺眼的感觉,没有平日里那么张扬肆意。梅远看着看着突然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韩镜澜被弄得不舒服动了动,他马上跟受惊了似的收回手,正襟危坐再不敢看旁边的人。
扑通扑通。
梅远按着心脏,突然有种一脚踩进了地狱的感觉。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梅远的父亲一夜去世,家里翻天覆地。他退了学,从此和这个叫韩镜澜的人再无半点关系。
谁还会记得很多年前和自己同桌过一个学期的木讷同桌呢?
毕竟他们之间连交谈都少得可怜。
梅远从来就没有奢望过他会记得——但那是在他们没有重逢以前。
噢,不能用“重逢”这两个字,因为在韩镜澜看来,他梅远,只是个惹人讨厌的……
陌生人。
生活依旧忙碌,梅远其实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
他还要工作,还要赚钱。
也许是之前在论坛接的那几个工作反响很好,现在梅远在那个版块也算是有了小小的知名度。
所以最近找他的人也越来越多。
这大概是一个好的开始。梅远打开邮箱,仔细看着每一封邮件的要求。
他尽量挑一些不太复杂的户型,毕竟这只能算是兼职,自己的工作也得一丝不苟保质保量地做完。
虽然网上接的私活报酬并不算优渥,但聊胜于无。
梅远深知每一分钱的重要性。
挑了三个自己觉得还算合适的回复了邮件,梅远又继续埋首自己的本职工作。
其中有一个顾客回复得很快,就是问了问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完工,怎么把钱给他之类的。
梅远耐心地回复了邮件,告诉他可以设计图出来之后满意了再汇钱,顺便问了下他有什么要求或者是喜欢的风格之类。
过了一会儿那人又回复了他,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尽量简洁大方一些,要有家的感觉,只是希望尽快。
梅远看了眼桌上的台历,上面圈了好几个截稿日,他手头还有好几张图要处理,真正要开始私活肯定要一两周以后了。
“很抱歉,我最近手头积压的工作有点多,正式弄完可能要等到新年以后了,如果您赶时间可以去找找别的设计师。”
那人回复邮件的速度实在很快。他说没关系,他也不急,过完年才交房,那时装修完全来得及。最后还加了句设计师生意真好这么忙。
“我另外有正式的工作,网上接的只能闲暇时间去做,所以会比较慢但一定保证质量,您真的不介意吗?”
那头这次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只有一句话:这样不累吗?
当然是累的,梅远现在不得不画一会儿就甩一甩手腕稍微按摩一下,不然就会僵得连笔都握不住。
“我需要钱。”
梅远点了发送,又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这次那头没有再回邮件了,梅远估计多半是黄了。
算了,还是专注眼前吧。
不过很意外的是,晚上梅远准备回家前那人又发了邮件过来,详细地说了下自己的想法以及想要营造的感觉,还附上了户型的图样。
梅远马上回过去,表示自己接了。
在他关机前一刻,电脑又提示收到了新邮件。
只有一句话:再怎么缺钱也要注意身体。
梅远看着电脑屏幕突然被陌生人完全无意的一句话暖了心口。
好像有几百年没有听到过“注意身体”“小心感冒”“按时吃饭”这一类话语了。看着平平淡淡絮絮叨叨,可能听得多了还会嫌烦,可当有一天再也听不到这些唠叨了的时候,才知道它们多么珍贵和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