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漾哥想找大师帮他换回灵魂，但是他希望你能知道，如果可以的话也希望你能和我们配合。当然，如果你愿意配合，我们也可以想想换回灵魂后你要怎么办……”柳煜说着，眉间轻蹙起来，“还有……我想回家看看我爸妈，想和他们说说话。”

沈跃抬眼，就见黑发少年紧紧盯着何铭玉，已然是杨漾才会露出的表情。

何铭玉盯了他许久，只是说：“我考虑考虑。”

和沈跃徒步走在街边，黑发少年说道：“他会不会逃走？”

沈跃瞥了他一眼：“又换回来了？”

柳煜点了点头：“杨漾哥说他很累，想去休息一下。”

“不怕他逃走，逃了能报警。”沈跃很淡定。

“我觉得他很奇怪。”柳煜单手支着下巴，沉吟着。

沈跃下意识地注意着他这个表弟。

以前都没发现，他这个表弟会有这么认真思考的时候。

应该说，柳煜是个很聪明的人，碰到什么事情都很冷静，做人处事就和大人一样，和某人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而这一切落到以前的他眼中，就成了孤僻和古怪。

柳煜把他妈妈推下楼梯那件事情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一直到前段时间为止，他都觉得柳煜是得了精神病，失常到已经不能和普通人那样相处的地步。他甚至觉得，像柳煜这样会做出攻击性行为的病人，不应该继续生活在常人中间，而是应该被严加看管起来。

不止是他，他们家的人，就连柳煜自己的父母，他们一整个亲戚的圈子，对这个孩子都是这样的想法。

而柳煜则是在这种氛围下，成长到现在，十八岁。

沈跃慢慢走在路边，车鸣声，周围的谈话声都消失了。

回想十六岁那年，在病床上笑着摸他头发的那个女人，沈跃忽然说道：“对不起。”

柳煜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道歉打断了思路，有些茫然地抬头。

沈跃的口气很平淡：“我一直觉得你该吃药，还想着要是哪天你再对我身边的人做出那种事情来，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柳煜眨了眨眼睛，然后笑了。

“没关系。”

“不，有很大的关系，”沈跃说，“如果没有你，杨漾就不会活到现在，这句话他肯定也和你说过吧？”

柳煜的笑容十分淡然。

“或许你会不在乎，不过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必须得和你道歉。你看到的世界和我们看到的世界不一样，正常人可能都无法理解，但是既然我现在理解了，就要对以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跟你道歉。”

柳煜跟在沈跃的身边。

沈跃忽然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

“就算以后家里人还是不理解你，我是站你这边的，最后再说一句对不起。”

“谢谢你……表哥。”

沈跃吐出一口气，说道：“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

柳煜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杨漾哥让我要一个何铭玉的手机号，他以前的手机好像在车祸里坏掉了，表哥你有吗？”

沈跃点了点头：“有。”

当然，手机号并不是杨漾要的。

他早在柳煜的身体里睡着了。

要到手机号，回到家后，柳煜就进了房间，拨了那个号码。

第一次电话没接通，柳煜又打了第二次，第三次。

在不停歇地打到第五次的时候，电话终于被接了起来，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有些暴躁：“谁？”

“我，柳煜。”

“……”何铭玉沉默了两秒，再开口时声音没有了咖啡店那时候的冷漠，稍微放平和了一点，“找我什么事？”

“你配合杨漾哥他们吧，杨漾和我表哥是情侣，他在我身体里，他们两人也挺不方便的。”

何铭玉笑了：“你倒是为他们着想，那你让我去死？”

“如果你把身体让给杨漾哥了，你又不想死的话，可以到我身体里来……我倒是无所谓。”

何铭玉没吭声。

柳煜在床上翻了个身，趴着说道：“解决的办法总是会有的，除非你不想解决。”

“……”

“其实你也不怕死吧？”

“……”

“大概你也习惯了？”

“……你知道了？”何铭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奇。

柳煜说：“对这方面不太了解的人，在死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回去找他们爸妈。你做了，你也找到了，可是你说他们办了丧事你就回不去了？你怎么知道你回不去？普通人都会想，他们既然进到一个身体里来了，只要原来的身体不烧掉，他们还是可以想办法回去的吧……”

“所以他们应该会想尽办法拦着他们爸妈，让他们不要给他下葬才对，他们根本不知道，死绝的身体是回不去的。”

何铭玉过了很长的时间都没出声。

“你再好好想想吧，杨漾哥的爸妈关心的也不是你，你就不别扭吗？”笑了笑，柳煜又说，“很晚了，我要去睡了，明天还得去上学。”

“……你还是学生？”何铭玉问道。

“嗯，过完一个寒假就得去高考了。”

“……去睡吧，早点休息。”何铭玉最后说道。

柳煜弯了弯唇，道过别后挂了电话。

身体里，杨漾没有丝毫动静，静悄悄的。

柳煜翻回身来，看着天花板，耳边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第十章：何铭玉的短信

没有任何动静的日子是很难熬的。

在没有沈跃的地方，杨漾也无心问柳煜要身体的控制权。他不想和柳煜那个总是提防着他一样的妈妈说话，也不想看柳煜爸爸那张万年冰山的脸。

杨漾很好奇柳煜是怎么在这样的氛围下长到现在的，柳煜轻描淡写地说：“习惯就好了。”

实际上杨漾也猜到了他的答案。

杨漾百无聊赖地在柳煜脑海中嘟哝着：“我看你没什么朋友，平时都不无聊吗？”

柳煜想了想，回答道：“我可以和那些死掉的人聊天。”

“就像那天在天台上和我搭话一样？”

柳煜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里兀自点了点头。

杨漾没吭声，柳煜也没再问下去，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的，只是唇边含着笑，低头继续看着手中的小说。

杨漾亲眼看着柳煜找着各种各样的理由逃晚自修，就算逃不过，也只是看着小说，从来不写作业。不过他上课很认真，就算杨漾在大脑里骚扰他，他也能一字不漏地记下老师说的要点，解开一道不集中注意力就解不开的题目。

杨漾觉得柳煜很天才，除了沈跃以外，他就再没见过这么聪明的人了，两人不愧是亲戚。

然而柳煜爸妈却看起来对他的成绩很无所谓，平时也不怎么和他说话。

半个月后，沈跃和柳煜的外婆大寿，他们两家人一起在外面酒店订了几桌，邀了亲戚。柳煜一家人和沈跃一家开着车，最早到了酒店。

一到酒店，柳煜的妈妈和沈跃的妈妈就跟着酒店服务生上楼了，两人的爸爸勾肩搭背点根烟，去了角落不知道说什么，然后只剩下沈跃和柳煜两个人站在酒店门外，等着亲戚们的到来。

大人们一走开，沈跃就注意到黑发男生换了个表情，黏黏糊糊地对着他笑。

沈跃有些无奈，屈起食指弹了弹他的额头，说：“还笑得出来？那天之后有什么消息吗？”

杨漾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他大概还是不想理我。”

“既然肯告诉我们名字了，总还有转机，等着吧。”

一想到那天的事情，杨漾就满脸通红：“你下次再在别人面前说那种话，我就跟你翻脸了！”

沈跃眉毛一挑：“你以为最能激到那种人的是什么？”

“那……那也用不着说那种话啊！”杨漾瞪着他，“那人说你无耻是对的！”

沈跃看着前方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车子说道：“我也只是刚好想到罢了。”

杨漾斜睨他：“在那种严肃的场合想到那种事情？”

见他那副表情，沈跃倒是没继续和他侃，只是伸手碰碰他的脸颊，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嘴角，缓缓说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换回来。”

杨漾握住了沈跃的手腕，笑着说：“还没死不就行了吗？”

“你现在倒是不急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柳煜妈妈惊讶的声音：“小煜，小跃？”

两人转身，杨漾为了掩饰，连忙收回自己满脸的笑容，努力想要摆出柳煜那副淡定的微笑脸来，可是不太成功。

沈跃镇定地说道：“舅妈。”

柳煜妈妈扯了扯嘴角，仿佛想要掩饰刚才的失态，可是那种惊讶已经落入两人眼底。杨漾估摸着这个女人大概是没见过她儿子和沈跃这么要好的样子。

她笑了笑，迟疑道：“……你们在聊什么啊，聊得这么开心？”

杨漾见柳煜还在睡觉，正欲开口，沈跃就用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回答道：“小煜在说他考试的事情。”

“哦……小煜最近刚月考完，这次考得还不错。”柳煜妈妈的笑容中带上了点欣慰。

沈跃的妈妈也刚好走过来，拍拍柳煜妈妈的肩膀，笑着说：“小煜最近看起来还不错。”

柳煜妈妈点了点头。

杨漾看到沈跃妈妈时多少带着一丝紧张，总有种见丈母娘的感觉。而一想到眼前这个女人也灵魂出窍过，心情就更加微妙了。

柳煜说过，沈跃的妈妈回到自己的身体后就不记得灵魂出窍期间发生的事情了，那么如果以后他也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会同样失去这段时间的记忆吗？

沈跃妈妈赶紧说道：“都先上去吧，这里让我们大人等着，你们都上去坐着。”

约定的时间一到，亲戚们就全都来了。

沈跃和柳煜早就找好了位置，两人坐在了一起。

菜陆陆续续上来之后，大家都端了酒杯给柳煜和沈跃的外婆祝寿，而后就拿起了筷子开始吃饭聊家常。

沈跃简直就是一桌子的聚焦点。

他刚毕业两年，就不断升职，月薪非常可观。再加上一表人才，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样子，连亲戚带来的那些比他小的女孩都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看。

“小跃啊，有没有女朋友？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早点结婚，你妈也好放心啊！”

“就是啊，你妈也好早点抱到孙子！”

“你要是现在还没女朋友，我可以给你介绍介绍的！”

“我那儿也有见过你的，一直催着让我带你去见见！”

七大姑八大姨，几张嘴凑在了一起，让杨漾有些郁闷。

柳煜这时候刚醒，打了个哈欠说：“我表哥很受欢迎的。”

杨漾面无表情，心想，他在大学的时候就知道了，那时候追沈跃的女生可不少。

“我肚子饿，可以给我喂点西兰花吗？”柳煜问。

杨漾夹了颗西兰花，啥也不想就往嘴里塞，就听沈跃在一旁低声说道：“你不是最讨厌吃这个了吗？”

杨漾手一滑，西兰花掉进了碗里——一不留神差点又给柳煜坑了。

柳煜感叹道：“诶？西兰花这么好吃的东西你都不喜欢？”

沈跃夹了一大块牛肉，放到了杨漾碗里，淡定地说道：“吃肉吧，肉食动物。”

杨漾瞪了他一眼，抬头就见一桌人都看了过来，各有各的的表情。杨漾之前一直处于被忽视的状态，一下子接收到这么多目光让他有点不自在。那些亲戚看他的目光倒不是说有多讨厌，他们的目光只让杨漾想起柳煜曾经说过的话——“精神有问题的人”。

“小煜也是，快要高考了吧？”

其中一个杨漾叫不出名字的亲戚，终于在诡异的气氛中第一个开了口。

“是的，明年六月嘛。”柳煜的妈妈赶紧接话。

“那要好好复习啊，别把心思放到别的事情上。”那亲戚说道。

“那是当然的，最近每天都复习到很晚呢。”

“你要是看见你奶奶，让她多保佑保佑你，考上重点大学！”那亲戚笑着说。

柳煜的妈妈接不上话了，一桌子就这么安静了下来。

杨漾无声地看着那些人。

几个低着头吃着东西，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几个露出了尴尬的神色，瞅瞅那个亲戚，瞅瞅他，一副想开口又不知道怎么说的样子。

就是这些大人，不相信柳煜的话也就算了，还拿这些事来讽刺一个小孩子。

柳煜在身体里没反应，不知道是又睡着了还是怎么的。

身旁的沈跃将筷子放了下去，杨漾放在桌布下的左手按住了他的腿，笑着开口说道：“奶奶当然会保佑我的，她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我当然会好好努力啊。”

一个“我们”让那个亲戚脸色微妙了下。

另外一人赶紧说：“说什么说什么呢，考试说到底还是要靠自己的，努力就行了，是吧小煜？”

杨漾暗暗冷哼一声，低头吃肉。

身旁的沈跃叹了口气，又给他夹了块肉，柔声道：“乖，淡定。”

吃完晚饭后的杨漾就不淡定了。

趁着周围亲戚都在聊天，他冷不丁来一句：“你以前碰上这事也是那些人那种反应？”

柳煜喊道：“杨漾哥，算了。”

杨漾翻脸：“算什么算，你给我睡觉去！”

柳煜：“……”

沈跃有些不自在，没回上话来。

杨漾瞪着他：“要是我，你给我这种反应，我一辈子都不会鸟你。”

沈跃蹙了蹙眉，说道：“我给柳煜道歉过了，以前是我不好。”

“表哥的确给我道歉过了，算了吧……”

顿了顿，杨漾说道：“我以前就没碰到过这种事儿，明明是长辈，对小辈说话怎么这么阴阳怪气？”

就算亲戚间一段时间不见会很唠叨，杨漾也插不上话，可是亲戚聚会从来没让他这么煎熬过。

“杨漾——”

沈跃刚开口，旁边就有亲戚走过来喊：“哎，小跃，你过来一下，你大姨给你看看照片。”

沈跃蹙眉。

杨漾轻哼一声，扭头就不理他。

那亲戚催着，沈跃叹了口气，附到他耳边：“能不能别乱生气？等会再跟你说。”说着就过去了。

杨漾回过头，看着两三个三四个聚在一起交谈的亲戚朋友，只有他旁边几米之内是没人的。

杨漾沉默着沉默着，忍不住对柳煜说道：“你也太无所谓了！”

柳煜没回他。

就在这个时候，杨漾感觉到放在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下。

他拿出来一看，就见来信人是何铭玉。

杨漾有些惊讶，这手机什么时候存上何铭玉的手机号了？

何铭玉发来一条短信：能和你谈谈吗？

刚看完这条短信，身后就传来了柳煜妈妈的声音：“你和你表哥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杨漾立刻放下手机，转过头。

柳煜妈妈眼神里带着一点探究，语气十分犹豫：“他不介意……当年那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