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着赵天成的样子,我将脸沉了下来,眼睛直视进邓林的瞳仁,默默地盯了他几秒。
邓林的眉稍轻微地跳动了一下,像个信号一样,告诉我可以开始问话了。
“邓林,你知道这块手表值多少钱吗?”
他顿了一下,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扯动,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这是欧米茄前年的款式,上市时的报价是五万八,而且是男式款,”我将目光垂下来盯着表说,“知道什么意思了吧?”
“……这表不是我姐的。”
用的是肯定句,眼神也从我脸上转移到了手表上,这证明他开始思考,是个好兆头。
“你当时是在哪里发现这块表的?”
“抽屉里,”他想了下,继续说,“宿舍的人说那个抽屉我姐在用,里面是她的东西,我就把那个抽屉里的东西都收起来了。”
我用拇指摩挲着表面的裂痕,半晌才说,“还记得宿舍当时的格局吗?那个抽屉的位置,和你姐床位的位置。”
说着,我拿过桌上写餐牌用的纸笔递到邓林面前,他看了我一眼,知道是让他画下来,也没说什么,歪着脑袋边想边画。
我左手拿着那只表,食指轻轻地在表面上打着节拍,右手端起茶杯喝茶,但眼神却没有离开他的手。
这可不是我的作风啊。我脸上有点撑不住了,喝着茶想努力平息自己随时会笑场的冲动。到目前为止,这一切举动、表情和说话方式都是跟当时初见赵天成时学的他的样子。看邓林的反应,应该是学得满像,不过赵天成可不会像我这样忍不住笑场。
装过头了,心里觉得有点对不起邓林,但看起来很有用的样子,所以还得拼命忍着,真不是滋味。
邓林想得很仔细,估计一年前去收拾邓霞的遗物时也没怎么注意那间宿舍,只能凭模糊的记忆来画出宿舍格局。
邓霞当时住的是八人间,房间两侧分别放着四张上下铺的床,中间的过道上是背靠着放在一起的两排带抽屉的双人课桌,一共四张,也就是说上下铺的人共用一张课桌,一人分得一个抽屉。邓霞的床位是进门右手床的上铺,她的抽屉是最靠近门的那个。
“我姐的床位是这里的上铺,表是在这个抽屉里找到的。”
图上把位置画圈标了出来,我又问,“你还记不记得你姐的床,枕头是放在哪一边的?”
邓林想了想,说,“枕头是靠里边的,对着门。”
“那她下铺那张床上的枕头呢?”
这可把邓林问住了,他摇摇头,“没注意……”
我稍微把头往前伸了伸,盯着他说,“凭你的感觉,下铺床位睡觉的方向跟你姐是同一边,还是刚好相反?”
邓林又仔细想了想,说,“好像是相反的。”
那就对了。
如果下铺女生与邓霞睡觉的方位相反(也就是说,邓霞是脚靠门的方向,下铺的女生是头靠门的方向),通常会习惯性认为,离下铺女生头较近的抽屉放的是她的东西。而在上铺枕头放在离门较远一侧的邓霞,则会使用离门远的那个抽屉。
换言之,假设当时搜查员在搜查邓霞宿舍的时候,出于种种原因认为邓霞的抽屉是里边那个……
这个条件成立的前提在于,搜查员或者当时告知搜查员所属邓霞抽屉的人,按惯性思维认为离枕头较近的抽屉就是当事人的抽屉,如此一来就存在搜索错误或者被乎略的可能。
“那抽屉上有锁吗?”
“没有,”邓林这次回答得很肯定,“我高中时学校就是那种课桌,没有锁。”
见我没吱声,他又问,“这块表跟凶手有关吗?”
“估且算是一点线索吧。”
听了这句话,邓林一直沉着的脸立即亮起光来,见状我又补充道,“不过就凭这么一块表,也很难判断是否与凶手有关。看来要对邓霞的人际圈进行重新定位了。
邓林沉声说,“我姐不会认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说完又补充道,“要么就是那些人缠上我姐了。”
我突然抬起眼来盯着邓林,被我猛地一盯,他的眼睛不由得往左下瞄了一眼,又立即转了回来,将视线停在我嘴巴的位置。
有情况,邓林没说实话,谈不上撒谎,但有所隐瞒。
在我提到“人际圈”的时候,我注意到邓林的眼睛不自然地连续眨了好几下,之后便像是抵制着情绪一般替邓霞澄清。
我姐不会认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要么就是那些人缠上我姐了。
欲盖弥彰。
“邓林,”
我把表放在桌面,身体往后靠在了椅背上,下巴微微上扬,语调也冷了下来。这也是跟赵天成学的,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给对方以压力。
“邓霞到底往家里寄了多少钱?”
听到这话,邓林的眼眶突然明显地收缩了一下,看来是被我蒙对了。
刚才听到我报表的价格时,他的确为这个价格而惊讶,不过整体情绪十分镇定,也就是说五万八一块表这个价目并未超过他认知的极限。以他的经历来看,不可能是上大学之后才有这个认知,而是以前就有所耳闻。
消息来源九成九是早他两年到青城上学的邓霞。
邓林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交叠于桌面的手指却在做着无意义也不自然的小动作。
我继续说,“那天晚上季雨阳给我讲你的事的时候我就在怀疑了,他说邓霞第一年就寄了一千块回家,补上你当时偷出来给她的钱。这个数目也太凑巧了吧?拿一千,就补一千,像是在跟家里人说,我不欠你们的。以邓霞的性格,这种略带报复性质的事她是干不出来的。”
邓霞什么性格我自然不知道,不过邓林这么护着她,加上之前季雨阳的一些描述,和我对那具尸体所保留的印象,种种叠加在一起,可以看出邓霞应该是个心胸宽大的顾家型的姑娘,至少在邓林所表述的信息中是这样的。
“邓霞要寄钱,肯定是倾其所有。只给自己留下学杂费和最基本的生活费,其余的钱不论多少一律寄回家里,钱由你们的父亲接收,并且大部分花在了你身上。”
邓林的目光已经垂到了桌面上,嘴角向下抿着,面部肌肉僵硬。一来证明我说的都对,二来表现出他不会回答我问题的决心。
不过没关系,我需要的并非他的语言,而是他的表情。
人类的面部约有42块肌肉,细微表情区分能够多达数万种。人们能够通过经验的积累来改变或控制表情的变化,某些特殊行业的人则能通过训练来达到对面部表情的自如控制。面部表达的表情与内心的想法不一致,已经广为人们所接受,像什么“笑面虎”,“冰山脸”之类的说法,也正是由此而来。最常见的就像是我们通常会说,现在的人都戴着面具,你不会知道人们面具下的真实想法。这里提到的“面具”便是人们经过自主调整后的表情。每个人通过经验和阅历的积累都能不同程度地做到这一点,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这只是相对于整体表情而言。
面部肌理的整体协助运作能够为人自主控制,从而演化出与真实情绪相异的表情。不过将每块面部肌肉的动向拆开来解读,其中那些违背真实意图而强行更改动向的肌肉就会被明确区分出来,只要察觉到它们原本应有的正确动向,就能解开它们所要表达的真实信息。
听到这种理论的人都会哧笑着否定,谈何容易。就像是在说电脑处理一大堆复杂的数据一样,人们借助电脑运算也得花费大量工程才能够解开藏在数据中的谜底,但有些数学天才仅凭人脑就在短短数秒之内得出答案。
对于我来说,识别面部肌理运作是件十分容易的事。从12岁那年开始,我便发现自己看见的东西与别人有所不同。有人曾说这是一种天赋,就像某些数学天才能直接在大脑里形成演算结果。人脸上的表情在我眼里看来,永远都在做着分离和重组的运作,一小块肌肉的细微抖动也能告诉我这个人心里在想些什么。
虽然能够分解出别人的表情,但我自己却做不到将表情应用自如,一来阅历不足,二来我也没经过专门训练,偶尔能将别人运用表情的感觉学个五六成,已经是最大的挑战了,就像我刚才学赵天成那样。
然而真正能够自如地控制自己面部表情的人,也只占一小部分,那个萧然算是其中之一,我只能从他脸上读出的少量心理活动。绝大部分人并不会控制自己的表情,大多数时候我们说某人心口不一,往往指的是语言行为等方面,而非面部表情。除了实力派演员以外,也就只有萧然那种身上带有特殊气息的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面部肌肉欺诈师。
11.测试
邓林只是个普通人,他的脸会真实地反映心理活动。所以现在我可以不要邓林的回答,我只需将自己的假设一件件地说出来,他的脸自然会告诉我哪些假设说中了,哪些假设可以去除。
我放缓了语气,“邓林,关于邓霞的行为、人品、金钱来源,我们先不作讨论。我只是想告诉你,真要查出凶手,那些埋在你心里的东西,说不定能成为破案的关键。你不愿意告诉我也没关系,你可以告诉季雨阳,或者任何你信任的人,甚至直接去找警察。但你要明白,你是查不了这个案子的,你必需把那些东西告诉一个可以替你查的人。”
邓林就像一座雕塑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过他的眼角正在跳动,左手小指也轻微抽搐了一下,这是好现象,证明他在思考。
我拿起桌上的表,问他,“这块表可以借给我吗?”
他点点头,没说话,眼睛就像是要把桌子盯出个洞。我把表收进包里,拿了单去前台结账,然后直接走人,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不过从他最后的那个表情里,我比他本人还早知道,他同意我拿走那块表的举动,就是做出了选择。只不过他还需要时间来说服他自己而已。
晚上赵天成叫我出来吃饭,说要还我U盘,不过吃饭的地点不在校内,而是学校西侧门出去的一条小吃街。这里被学生们称为“好吃街”,本来只是一条弯曲的山间小路,两侧有许多住家的民房。自从青城大学扩建到这里之后,这里的居民便在这些歪歪扭扭的小房子里做起小本生意,大多是经营小吃铺子,卫生肯定是败笔,不过却赢在价格口味与份量上,受到广大学生们的欢迎。
校内的派出所建在西侧门附近,我先到派出所和换上便衣的赵天成汇合,然后他带着我七拐八拐,在好吃街弯曲的山路台阶上穿梭。这一带的小老板们很多都认识赵天成,不断有人给他打招呼。他一路应来,却没在任何一个小铺子前停下脚,察觉到这一点后,我立马发现自己又被坑了。
“我们要去哪?”
“快到了。”
“U盘先还我。”
“急啥,坐下再说。”
他笑嘻嘻地拉着我的胳膊把我往小巷子里拽,我已经确定他另有目的。直到我们拐到巷子深处,突然在一间平房门口看见了个半生不熟的人。是萧然,穿着制服,站在门口抽烟。
我调头就走,赵天成一把抓住我就拖到了萧然跟前。
“助理小同学来啦?”
萧然脸上依然冷冷淡淡的,不过语气里却满是戏谑。赵天成问,“怎么样了?”萧然拿下巴指了指屋里,我才注意到屋内有动静,不紧不慢的闷响声有一下没一下地,夹着虚弱的呼叫。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制服的寸头警察从屋里出来,一脸不耐烦地点上烟。
“嘴巴紧得很,扳手都撬不开。”
“是你这扳手生锈了吧,”赵天成拽着我就往屋里去,“来来,小洛给你露两手。”
屋内亮着灯,虽然算不得晕暗,但黄色的光线总让人觉得头晕脑涨。这是一间普通的民房,室内布局杂乱而拥挤,床和衣柜占据了屋子的大部分面积,角落里一张小几上放着个破旧的电视,墙上另一个门后面貌似是厨房。除此之处屋里还零乱地散着些杂物,中间只有一两平的空地可以站人活动,一个光着上半身的瘦弱男子正蜷在地上,捂着肋骨哼哼。
我和赵天成进了屋里,萧然跟另一个警察站在门口看。赵天成走上前,抓起那瘦弱男子的头将他的脸朝向我。我草,鼻青脸肿的,还看个毛线。
“先让他坐下吧。”
赵天成把他拎到床上坐下,寸头警察粗声说,“这人是个惯犯,坐着审是给他长脸了!”
“咱小洛可是文化人,不来粗的,”赵天成拍拍我的背,手上的劲把我往前面一送,“给仔细瞧瞧了,老萧什么都不让我说,他可等着看你笑话呐。”
赵天成知道我这特长,好几次拐骗我去给他或他的熟人打下手,这也就是我之前说让他办事后他要取回的代价。我是无所谓,不过是给他们作个参考,管不管用就不关我的事了。
那男人四十几岁的样子,皮肤黝黑,光裸的上半身看着十分瘦弱,连肋骨也显了出来,不过身上却还是有好些肌肉,特别是手臂和背部。他口鼻上淌着鼻血,眼睛和脸颊上有明显的青肿,额头也破了一块。长相很普通,是那种随处可见的瘦黑民工。原本我对他还有几分同情,就算是审犯人也不带这么打的,更何况现在这人估计只是涉嫌。但在仔细看了他的表情和眼睛后,我便暗叹果然是因果报应吧。
正如那个警察所说,这人是个惯犯。惯偷,抢劫,这些都明明白白地写在那双眼睛里。
我们通常所说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指的是人的眼神。但其实“眼神”这种东西并不只是指眼睛,它包括了眼睛周围的肌肉、眼球的运动轨迹以及瞳孔的收缩三部分。这些元素组合起来,才形成我们能够明显看到的“眼神”。
这个男人的眼神里不仅有对暴力的恐惧与相应的憎恶,还有似乎百毒不侵的无赖。他清楚地知道警察没有证据就拿他没办法,顶多司法拘留,或者因一些小偷小摸之类的事关一段时间。
不过既然赵天成找我来,就不会是这种简单的小事。再加上萧然这个大队长亲自在此,这人身上就一定背着人命了。
我站到他面前,从高处俯视他。那男人抬头看了看我,又垂下头,有些疑惑和警惕,但眼里却闪着明显的轻视。或许他以为这帮警察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但摊上“无赖”二字的人群,通常都是软硬不吃的。
“叫什么名字?”
“陈安。”
“做什么的?”
“棒棒。”
“这是你家?”
“老表的房子。”
“你老表呢?”
“回老家了。”
“老家哪的?”
“万县。”
“吃饭了吗?”
叫陈安的男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赵天成在一边喝道,“看什么看,老实说!”
“没吃。”
“给我倒杯水。”
“……屋里没烧水。”
“那去烧吧。”
陈安没动,看我的时候显得莫明其妙,但又怀着本能的警惕。赵天成继续充当恶霸,单手揪着他的头把人拎起来往厨房的方向一推,“叫你烧水就烧。”
陈安慢吞吞地走向厨房,拉亮了灯。我跟着他到了厨房门口,往里瞧了瞧。学校虽然通了天然气,但这一片地区属于校外,又大多住的经济条件不怎么好的底层劳动人民,所以这一带不管是住家还是铺子,大都用的灌装煤气,一小部分还烧着煤炭。这间厨房便是烧煤炭的老式灶台,灶台下积满了灰。不过一边也放着个连着燃气灶的煤气罐,灶上满是油污。陈安拿个水壶打了水放到燃气灶上,打上火开始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