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是第二名，第一名是粮官！市粮官、县粮官、省粮官、村粮官，超肥的缺啊，各路人马抢着巴结，锋头都盖过土地开发处了。」真是风水轮流转。

李约书坐在一旁凝着脸按着电视频道，新闻无一例外的都在正面报导各项新政策的必要性及实行之後的卓越成效，但他这几天在外看到的却完全不一样。因为实物票的发行，货币价值一落千丈，能取到实物票的人跟没法取到实物票的人处境天差地别，哪怕这个人原本是知名科技公司的工程师或是某大集团的高阶主管。

没有实物票的人只能去超商超市大卖场购物中心拼命，他们揣着大捆越来越没有价值的钞票，和其他人为了一袋马铃薯或一包米大打出手，有时他们够幸运买得到食物，但更多时间，他们都在风雪中从一家超市奔向另外一家。

气温零度以下的街道理应是寂静清冷的，但开阳看不到这种清冷，其他城市也看不到，大批的人顶着严寒在外觅食，让人联想到非洲草原上动物大迁徙，可发生在眼前的一点也不美丽，也不壮阔，只有无尽的冰冷。

非常时期，警察也被授与了更大的权力，偷窃强盗抢劫的现行犯，警察可以当场格杀，不必被事後追究执法是否适当。李约书察觉到这个规定出来後，局里的气氛完全变了调，李约书就亲眼看到一名刑侦二队的警官无情地射杀了偷窃的少年，然後把他怀里抱着的泡面据为己有…目击着一幕的还有很多人，但无人敢怒敢言。

能领到实物票的人都拥有某种程度的权力，而这群人无疑正成为新的特权阶级。

还有一件事值得注意……

李约书的目光扫向厨房。

开阳市的帮派全陷入了瓦解边缘，只有血盟团例外，血盟团的最大的组织，人也最多，照理说维持起来也是最困难的，众多手下要吃要喝，还不乏携家带眷者，却没出什麽乱子…

李约书想起东昊的孙仲谋、夜星跨国媒体集团梁山波、世界能源扩展公司的BillThompson，还有Lord、Leo、杨炽然、陈华…

M是他们串在一起的人，他手里握着庞大的资源……

这些资源除了维持血盟团绝对还有很大的剩馀，M把它们用到哪里去了？在这当口，政府理应牢牢看紧了所有有价值的东西，如果M运用了很大一部分，政府没道理视为不见，不去徵收徵用。

李约书越想越烦躁，他觉得很多事都乱了，他是警察，他的工作本该只是打击犯罪维护正义，如今他却在考虑一个犯罪头子手里有什麽资源，这些资源能不能拿出来产生作用。

每天上班也成了一种笑话，他的同事打着稳定重於一切都旗帜，合法的枪杀原本该保护的人民，人们看向警察的目光除了恭敬也多了一层深深的畏惧，城市表面还维持着秩序，但骨里却逐渐崩坏。

李约书作为一名警察，从未感觉如此力不从心。

轻快的旋律响起，李约书下意识掏出手机，结果不是他的电话，声音是从厨房传出来的。

「嗯…嗯…知道了，我会去一趟。」

M走出厨房，手上端着刚出炉热腾腾的水蜜桃派，耳边夹着手机。

「李警官，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否？」M挂了电话後笑着说道。

57.

李约书不可能放他一个人在外行动，M似乎看准了这点，穿上大衣就出门，水蜜桃派自然就便宜大小吃货了。

「系上安全带。」M发动引擎，却迟迟不踩油门。

「开你的车。」李约书是飘车惯犯，安全带是最常忽略的物件，没那习惯，更别说听M的指挥做了。

「亲爱的，我坚持。」M微笑地倾身亲自给李约书拉上安全带，清风般的呼吸拂过他的侧脸，李约书不自觉的微微闪躲，胸口一秒震荡。

「出发。」

M开的是ARK，ARK除了水上行走之外，也是款多功能的特别定制车，它在雪地行驶其实并不需要加挂雪链，但李约书和谭烈不知道所以还是给它挂了，M没有再取下，这样也比较不显眼。

车上非常沉默，只有音乐广播的声音，行经西区一个十字路口时，突然有人从路旁窜出，M紧急刹车，但对方还是狠狠的撞上挡风玻璃，

「撞死人了！」不知哪来的二三名路人围了过来，凶恶的大力拍打车窗。

「你撞死人了知不知道！」

「少狡赖！快下车！」

M看向李约书，你来处理？

不是M想推脱，而是这实在是再蹩脚不过的假车祸真诈财，这些人完全不在意伤者的情形，一股脑儿的围住他们大声喝斥，就是要他们心生畏怖，赶紧拿钱息事宁人。

正常求助管道是报警，但旁边就有一名现成的员警，自然是徵询他的意见。

「自己解决。」李约书冷漠的回绝，他不想帮有权有势的地下君王擦屁股。

「OK。」

M没有半点被拒绝的尴尬或恼羞，他微笑的按下车窗，在那名壮汉持刀伸出手来要抵住他脖子的同时…

砰！

李约书迅速回头，M未持枪，枪不是他开的，砰砰砰接连三声，另外两名敲诈犯和躺在地上的伤者胸口都多了一个洞，颓然倒下。

「既然没什麽事，那我们就走了。」M微笑地对无人站立的车外说道，按下车窗，ARK平稳的再度前进。

「停车！停车！该死的给我停车！」李约书频频看着照後镜对M大吼。

「他们已经死了，送医也没用。」M云轻风淡的拐过了下一个十字路口，让四具尸体彻底消失在视线後方。

「你没有权利杀他们！」李约书怒目相视。

「我该怎麽做？扭送警局？」M低笑的反问。「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警政系统的现况，我即使大费周章把人送到警局，他们也不会有好下场。」根据最新颁布的维序特别条例，偷抢拐骗都是加重犯罪，不枪毙也是关二十年。

若能真好好关过二十年，肯定有大批的人趋之若鹜抢吃牢饭，但一般监狱现在口粮已经缩减为原来的30%，能保证的只有一点：受刑人会慢慢饿死。

「你可以放过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放过他们，他们会放过下一个人？亲爱的，我理解你的挣扎，但你不能一直活在天真的过去。」

「如果你所谓的现实就是恣意屠戮，我宁愿活在过去！」李约书咬牙切齿的吼道。

M放慢车速缓缓停靠在路边，转过头认真的看向李约书。

「李约书，你问过我，我的组织要高效运转需要的是什麽，是秩序！你所服从的组织抛弃了自己的原则，但我的没有！你，没有资格指责我。」M毫不留情的说道。「如果我杀他们算恣意屠戮，警察的所作所为又如何，合法屠戮？」

他瞬间苍白了脸。

M盯了李约书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重新发动ARK，车上更沉默了，明明开着流通的暖气，气氛却凝滞到似乎冻结。

二十分钟後，ARK驶进西区一栋住商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大楼共有十二层，一楼是房屋仲介及装潢事务所，二楼是证券交易商的营业处，三至六楼是公司办公室，七楼以上是住宅，在西区这样的中古大楼随处可见。

在电梯里，M先是按了六楼，接着又快速按了几个楼层钮，电梯後居然不上反下，他们明明已经在最底层的B2，电梯仍往下移动，几秒後，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第一个撞进李约书视线的是层层叠叠几乎到天花板的大米山！无论在哪个通路都是限量发售的粮食，在这居然充裕到可以叠成山。在大米旁还有面粉、食盐、食用油等等，另一边则是一些生活用品，一眼望去至少有200坪大的地方被划分成各种区块，人声鼎沸，交易热络。

M竟然带他来自己的地下黑市！

一名穿着深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向他们走来。「BOSS，我们遇到了一点麻烦。」他说完看了李约书一眼，但M没有叫任何人回避的意思，中年男人也就继续说道：「黄天爵要求插六成的乾股，态度强硬没得转圜。」

李约书微微眯起眼。

「六成，倒很敢开口。」M未动怒的笑道。

「不单是他的价码，还包括了他上头的人，一大串粽子每个人张口都要吃。」黑道干得是违法的买卖、杀头的勾当，但他们也出血出力，承受极大风险，这些政客一分钱一分力都没给，开口就要六成，到底是谁比较凶恶。

「大老板是弟弟？」敢吃得这麽难看的也只有这主了。

中年人点头。

「BOSS，我们的准备还未完全，现在撕破脸时机不恰当，但若真给他们六成恐怕也会打乱原本的脚步。」

李约书直觉那名所谓的『弟弟』，就是牵涉到华源掏空案的现任领导人胞弟！

「告诉黄天爵，六成，我方同意了，我们会用大米支付。」

「BOSS！」中年男人似乎没想到M会是这个答案，才要进一步反对，M笑着说：「我无聊着就让仲谋收购了之前要销毁的北部辐射米，就送给那帮人吧，送去前先『处理一下』对我们不是难事吧，James。」

James也笑了，笑得跟老狐狸一样。

「当然，BOSS。」

58.

这段简短的对话已经可以让李约书推测出足够多的讯息，M竟然毫无顾忌的在他面前与属下谈论机密，李约书有点拿捏不准这是否是陷阱。

「对了，顺便给你们介绍一下。」

M让了一步，还没开始，James已经笑着率先伸手。「李警官，久仰大名，我是James，我们在朝山医院有一面之缘。」那时，他是陈华的『叔叔』。

「杨校长，您这样教育界的栋梁居然毅然决然转换跑道，实在令我震惊，希望有机会能跟你请教心路历程。」李约书客气的与之握手。

「有机会，有机会。」

M看他们客套完。「我带他到处逛逛，你去忙吧。」M没心没肺的忽视部属因为不眠不休生出的黑眼圈，拉着李约书就往黑市走去。

手腕被温热的大掌紧紧箍住，源源不绝传导过来的热量像是要烫伤他的手，李约书想抽开却做不到，不是因为力气，而是……他感觉得到M的执着，那种要紧紧抓住他的强大意念。

「怎麽了？」M停下脚步，看着一脸空洞的李约书。

「我累了。」真的…累了。

M回过身，慢慢的向前一步抱住了他…什麽也没说，就只是静静的拥着，宛如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

这是不该沉溺的温暖…李约书在推开那个人的前一秒却听到他说：「现在还是序幕，许多不可承受之重还在後头，不管任何时候你感到绝望，记得有我。」

「呵，有你…？荒谬，我甚至连你叫什麽名字都不确定。」你又是什麽立场说这种话，你是犯人，骗子，恐怖分子，黑社会老大，你是我有责任消灭的存在。

「我是Morse，也是叶一贯，一个人有中文名字和英文名字很正常吧，我可没有骗你。」M微微笑着。

「是，你没骗我，只是什麽都隐瞒不说。」李约书讥笑的哼了一声。

「时机很重要，亲爱的，任何事都一样。就像这个黑市，早一年开始都会是徒劳无功，现在却是很多人眼中的香饽饽。」M带李约书来到专门交易稻米的区域，这里没有琳琅满目的商标品牌，只有一大袋一大袋实实在在的果腹粮，全部都是称斤出售。

奇特的是卖方买方都没有人哄抢，李约书注意到一名妇人购米之後并没有掏钱，只是手表在一台小巧的机器上刷了一下，更重要的是，卖方悬挂出来的牌告价用的单位是『ω』，李约书确信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的法定货币是这符号。

「你建立了自己的内部流通货币。」一公斤白米100ω，300毫升酱油270ω…放眼望去都是这个单位，而且入口处的大型看板明白表示黑市不接受ω以外的任何货币。

「当然，我不做收垃圾的白痴。」政府的通用货币都是垃圾，不管是中国、美国还是欧元。

「为什麽你这麽敌视政府，如果你与政府合作，也许…可以挽救很多人的性命。」早一点准备，很多人就可以不必死，可以熬过水灾，熬过冬天。

「如果我一年前顶着40度高温走进市府大门，礼貌的请秘书帮我找市长，因为我要告诉他一个天大的秘密，就是明年我们大家都会冷死！请他及早准备，你觉得市长会见我，还是让警卫把我架到精神病院。」

答案毋庸置疑。

「集体决策是愚蠢的，从众心理只会让人变得更为盲目，今天走到这个地步，是谁造成的结果，是我叶一贯，还是世界各国领导人？」M反问。「气温上升，全球暖化，过度开发，生态失衡，物种灭绝，海洋污染，早在二十年前就开始讨论，就有人警告，结果呢，北极融冰之後照样挖石油，亚马逊雨林如今只剩下原来的二万分之一，排碳交易是近年投资报酬率最高的市场，但总排放量却不减反增。」

「所有的政府都像领头冲向悬崖的老鼠，前仆後继，争先恐後，非要到世界上最後一条鱼被捕了，最後一条河流被污染了，最後一棵树被砍倒了，才知道GDP不能吃。」

「即使到了现在，政府做了什麽，他们还在资源分配！这是他们神圣且至高无上的工作，不容取代也不让任何人取代！把这个地区的粮食挪到那个地区，把普通百姓的口粮挪给军队警察和官员，多麽劳苦功高，我人微言轻，恐怕没有资格与他们合作。」M第一次将对政府的不信任与不屑表达得这麽露骨，批判尖锐，李约书却无可反驳，因为说得都是事实。

「所以…你建立了自己的组织，因为不信任政府，所以一切都自己来？」李约书心情极为复杂的问。

「听过资源临界点理论？」M信步而走，李约书跟在後头。「在环境恶化、资源逐渐耗竭的过程，任何挽救方案本身其实也要消耗资源，但资源若减少到连最後的挽救方案都无法实施时，那就是越过了临界点，GameOver。」

「我不否认我用『非法』手段掠夺了许多财富，但我在这些钱还有价值的时候把它们运用在了我认为正确的地方，这就是我一直以来在进行的『犯罪』。」M坚定的微笑着，他知道他的毒品、枪支、赌盘害了不少人，如果真有罪孽存在，他无疑满手血腥、一身罪孽，但再来一次他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这个末世，注定有许多人要殒命，但少部分人可以存活。亲爱的，那少部分绝对不应该包含你所谓的政府！」

该下地狱的，都下地狱去吧。

59.

「……这是你的决定，我无从干涉。」

M要怎麽使用他操控的资源，他无可置喙，但李约书心理有隐隐冒出另一种声音--只要把M的确实情况报告峰层，他们自然会有所动作，M虽然掌控了开阳市，但他无法与整个国家机器相抗衡。

但那样又会如何呢？

第一个就是M的资源不再为他支配，不再为一小撮利益团体独享，它们会用於全民，可以减少许多死伤，帮助大家渡过艰难的困境。

是吗，真会这样？李约书你扪心自问，最後的资源难道移交给政府，不会成为高官权贵的口粮，成为另一个利益团体的肥肉，他们真的能好好运用？如果他们能，今天又怎麽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哔、哔哔哔…

面粉贩售区忽然响起急促的警示声，四名黑衣大汉立刻走过去围住那名猥琐男子。

「先生，你的ω表与身份不符，请跟我们走一趟。」

「谁说的！这就是我的！血盟团居然随意污蔑顾客！亏你们还是首都最大的帮派！让开！」猥琐男气焰高涨的用力推其中一名黑衣大汉，下一秒，他已被身後的保镖快如闪电的扭断了脖子，十公斤面粉噗的一声摔在地上，没有人为这一幕感到惊讶，另一名采购女性甚至对猥琐男露出了你死有馀辜的表情。

「ω表只有血盟团的成员、家属或其他受认可者可以使用。」M淡淡说道。

「你没打算对外开放。」一条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消失，身为员警他应该要有所行动，但李约只是漠然的看他们拖走尸体。

「当食物明明只够十个人活下去时，你会硬把它平分给一千个人了？」那是虚假的正义，自我满足的作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