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约书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重天社区的，他的耳边回荡着许许多多的咒骂与哀鸣，绝望与冀求的眼神同时向他抛来，还有赤裸裸的嫉妒、憎恨与贪婪……

李约书把Ark锁进车库，明明没有沾湿，却不由自主的全身发冷。

如果是罪犯，李约书铁血无情、公事公办，但那些人是灾民，只是饥饿无助的普通人，他们控诉的眼神让李约书难以承受。

谭烈和袁长清今天都没去警局，谭烈是非正式的无给职顾问，本来就没打卡的问题，小不点连编制外人员都不是，他在特警局的身份是李组长的远房侄子，自然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两人窝在家，一个忙着给在里昂的老朋友打电话，要他们赶快存粮好过冬，一个忙着在网络上散布谣言，顺便黑进气象局的官网伪造冬天会长达一年的假公告，两人都没注意到李约书回来的早了，而且表情不对劲。

李约书把自己关进房间，在床边坐下，他无意识的将暖气开到最强，身体却依旧冰冷，正思绪空洞的时候，轻快的音乐倏地响起，那是李约书很熟悉的旋律。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不知何时放在床头的手机正微微震动，来电显示是唯一的联络人，李约书没有接起来，铃声就一直响，带出半段的合音。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有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李约书突然想起叶一贯，他曾经的温柔情人，有一段时间叶一贯常常哼歌，李约书也只听过他哼这首歌，但他很少唱出来，有也不完整，李约书从没听他唱过後半段，那个时候的叶一贯是叶一贯，还是M？M假扮叶一贯时，他是扮演真的叶一贯，还是真的M？

李约书还在思考，拇指已经快一步按下了通话键。

「李警官，我需要你的帮忙。」那人微笑的声音。

54.

「嗯？」李约书还谨慎地在思索M主动打来的意图，电话那头已经又丢了一颗炸弹过来。

「帮我开门，我的钥匙之前被没收了。」

李约书猛然噌的一下从床上弹起，冲出房间。

「老李，急着去哪？」

碰--

拉开的门外站着一名身穿墨黑大衣头戴鸭舌帽的男人。

「卧槽！你逃狱！」谭烈立刻要拔枪，没想到在腰後摸乱摸一通就是没摸到佩枪，连那句经典台词『不许动，双手举高！』都没底气吼出来，乾巴巴的只好抓了一个花瓶充数。

「M，逃狱是罪加一等！你死定了！」

「我可没逃狱，喏，这是我的证明文件。」M自在泰然的走进客厅，顺手带上大门，他拍去肩头的雪花，随手掏出一张公文放在茶几上。

「荣誉受刑人？出监短假？二十一天！？卧槽！中国政府搞毛啊！这是坐牢还是渡假！开坦克车的魄力怎麽不使一点在犯人身上！」谭烈瞪得双眼好像可以射出镭射，把那张微不足道的白纸给消灭。

「不只我，三分之一的受刑人都有休假，不过得接受监控。」M笑着举起双手，他的左右两腕明显各戴了一个黑色手环，兼具GPRS与电击多种功能，别号：终极狱警，戴上它就得安分，不然下场可会很惨。

「放心好了，我也没要逛到哪去，就猫在家里喝酒。」他说的好像『这里』还是他家，偏偏语气自然无比，让人不自觉也产生这样的错觉，M活动了一下冻僵手脚，走进厨房打开冰箱。

「怎麽都是即食食品？」M皱眉，义大利面、炒饭、披萨、包子，看似种类繁多，但全是硬邦邦的冷冻货，把上层冷冻库塞得爆满，下层的冷藏反而只填了七分，还有一半是鲜奶。

「诶，别乱开人家的冰…」谭烈很没骨气的把剩下的话全吞回肚子，因为M已经优雅地脱下大衣，挑了几样材料就开始切切洗洗，他的中枢神经不受控制的回想起一颗颗鲜美多汁的小笼包，令人垂涎的芝麻肉卷和蔬菜寿司…唾液霎时大量分泌，咕噜咕噜的声音居然就响了起来。

「六面兽你这丢人的！」小清鄙视的跳起来拧住某人的耳朵，直接把人揪回房。

M好似没注意到身後的小骚动，径自投入在烹饪的过程，他没有五星级大厨的架势，但每个动作却如行云流水般的流畅，那是习惯下厨的居家男人，那是……叶一贯。

「回去。」李约书双手抱胸靠在门边。「我不管什麽休假，反正你不能流连在外，你自己回去，要不我抓你回去，选！」

「李警官，你不觉得我在这里比待在豪华渡假村更好监控吗，我在里头可是要做什麽都可以欧。」M回头朝李约书别有深意的眨眨眼。

「在这里我还可以给你一些明智的建议。」

「建议？往家里塞满食物准备迎接世界末日的建议？」讥讽度十足的冷笑。

「Anything。」M垫高脚尖从最上方的柜子里摸出番茄罐头，几乎不用看就抓出了谭烈前几天找了很久才找到的开罐器，嘎吱嘎吱的声音後室内充满了浓郁的番茄香气。

「譬如说有空就把大门换一换，现在的门实在太脆弱了。」M从厨房的通往後院的小门走出去，在李约书的监视下摘了一点新鲜的九层塔。

「你想说因为世界末日食物短缺，所以会有暴民来抢劫。」李约书特别加重世界末日四个字，话里带刺，棉里藏针。

「亲爱的，请原谅我当初草率的直接以末日这个词汇来形容，因为我认为这个说法通俗又好理解，可以加重你们的危机感。」九层塔切碎备用，先把番茄汤顺着锅沿倒入与义大利面融为一体，顿时香气四溢。「事实上，现在还不是末日。」

「M，说话反复的人没有信用度可言。」李约书冷冷的看着对方。

「依照大众的观点，世界末日指的是人类大规模灭亡，重点在『大规模』，而目前为止，水灾、核子试爆、金融危机、第三世界发生的饥荒，通通总计起来，地球人口102亿减幅还不到1%，所以，人们还不急着向上帝祷告。」起锅前放入九层塔添色提香，经典番茄义大利面就完成。

「也许你说的那天永远都不会到来，也许你从头到尾都在危言耸听，只是想藉机谋取利益。」全球人口的1%也有1亿多人，一亿多条鲜活的生命在M的口中就如同蝼蚁一般，李约书越发觉得这个人应该永久隔离社会，他太危险了！

M笑了笑，手不停歇准备煮个简单的奶油浓汤。

「你笑什麽。」李约书觉得那笑非常刺眼。

「没什麽，亲爱的，你的奶油浓汤要加玉米吗？」M俐落的开了一个绿巨人玉米罐头，舀了一半出来当配料。

李约书不发一语的盯着M。

「我还是喜欢自己做的食物。」M笑着装了两份义大利面和奶油浓汤，自己捧起一份到客厅沙发打开电视。

李约书碰也不碰剩下的那份，他坐到M的对面，追问。「你刚刚笑什麽。」

M边吃边看新闻，李约书乾脆抢过遥控器关掉电视。

「回答我，M！」

M轻轻放下餐盘，抽了张卫生纸擦拭嘴角，猛然一口气扑向李约书，一只手措手不及的箝制李约书的颈脖！「我在笑就算你我不是陌生人，你尚且如此犹豫怀疑，更别提其他蠢货了！他们既不会相信未来365天的酷寒，也不会相信全球食物短缺是长期问题，无知至极的人又怎麽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李约书，引领人类真正进入末日的不是水灾也不是严冬，是人类本身，你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吧。」M残酷的话尾是落在唇瓣上的吻。

碰--

M狠狠飞出，摔在沙发上。

55.

「怎麽了！发生什麽事！」谭烈听到声响从房里跑出来，看到M跌在沙发上微微弓着腰的模样，二话不说挽起袖子。「操你老师的！早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是袭击老李来着了！」

「我以为明显被袭击人是我。」M额侧沁出了些许冷汗，吃痛的按着腹部，刚刚先是被膝盖重重顶了一下，拉开距离的瞬间又挨了一脚，两下都是一点也没留情的力道。

「那也是你活该！」谭烈可不同情M，肯定是M做了什麽惹了老李，就算没惹，凭M之前干的好事，老李把他揍成猪头都是便宜他了！

「谭烈先生，麻烦你打开後面桃木色的柜子，拿急救箱给我。」

「我为什麽要听你的！」谭烈下巴昂得高高的，颇有几分某个小屁孩的风范。

「……我请你吃新鲜的经典肉酱义大利面和奶油浓汤，在厨房。」疼痛让M显得有些狼狈，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保持着一抹微笑和一颗清晰的头脑来对付吃货。

「什麽！经典肉酱！」谭烈这才注意到厨房飘出来的浓郁香气，当场什麽计较都往後了说，抛了急救箱就冲进厨房准备大快朵颐一番，连续好几餐都吃冷冻食品，吃到光闻味道他都想吐了。

M艰难的拉起衣摆，不看还好，一看真是恐怖，腹部不只是青紫，是一大片整个都乌黑了，M无奈的从急救箱里拿出散瘀青的贴布慢慢贴上。

李约书和谭烈都知道，虽然M有没有射击经验还不好判断，但他的身体素质只能算是健康，明显没有格斗方面的基础，某种程度来说，这个人很脆弱，至少如果李约书现在要取他性命是易如反掌。

但李约书不会，M也算准李约书不会，这就是M的可怕。

「李警官，我可以好好吃个面，看个电视了吗？」

李约书沉默的坐了下来，明明是谦和有礼好似再自然不过的询问，他听在耳里却生出一股极端的厌恶感，这个人刚刚还低沉狠戾的对宣告人类的末日，现在又坐在那里温文儒雅的徵询自己的意见，这种反差令人烦躁，非常烦躁。

还好M也没再说什麽，只是开了新闻台继续边吃边看，谭烈也装了两人份的餐点过来，一个特大份，一个正常分量，把小不点也叫出来一起吃，四个人很诡异的都坐在了客厅。

美女主播正在报导由於气温再度降低，水灾的救援行动受到大幅阻碍，政府正组织军队进入各大灾区，第一阶段先发放紧急粮食及棉被，第二阶段则分批协助撤离，因为受灾面积广大，等待救援人数众多，请民众务必保持耐心，政府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美女主播说到最後语气激昂，拳头都握起来了。

接下的新闻是气候异常的报导，中央气象单位发言人表示这是极为特殊的四月飞雪，预计将持续一至二个星期，请民众不要急着收起冬衣，要做好防寒准备。

第三则新闻，画面转到了蔬菜批发市场，市民抗议叶菜类价格飙涨，一把空心菜的价格堪比20盎司厚切牛排，晋惠帝曾说没饭吃，为什麽不吃肉呢？网络上出现了21世纪新版本：坑爹啊，菜比肉贵，饭也比肉贵，老惠啊，咱全家真的只能吃肉了！

「噗！……咳！咳咳咳！」谭烈笑岔了气，重重呛了几下，面条差点从鼻孔溜出来。「真他妈的太有才了！」拍桌！

「根据昨天公布的北部地区当日农粮家禽畜市场公盘价，肉类市场暴跌严重，尤其是猪肉和鸡肉，都创历史新低，稻米小麦玉米则价格飞涨，叶菜类也涨很多，但成交量是最少的。」小清用从不离身的樱桃平板顺手查了一下，M很有兴趣的凑过来看他骇进又骇出中央电子交易系统，不止成交量，连买家卖家是谁都清清楚楚。

「小家夥，有没有兴趣换老板，薪资是全天候无限量供应鲜奶。」M微笑的当着别人的面挖墙角。

「卧槽！你少打我家小鬼的主意！」谭烈没卫生的喷了一脸义大利面过去。

「有意愿的话随时欢迎跳槽，放心，家属也可以一并带来。」M意有所指的扫了谭烈一眼，从口袋里掏出名片给袁长清。

「你欠揍！」谭烈立马就要扑上去给他一顿老拳，但别小家夥扯住了外套。「六面兽你很吵内！我又没说要去！」虽然全天候无限量供应鲜奶很让人心动……

「早晚修理你！哼！」谭烈还是气不过。

「M叔叔，这个编号87512的买家是你的人对不对。」小不点摆动着小恶魔的尾巴，一副天真无邪模样的举起平板指着其中一笔交易。「杜台肉品，外表看起来业务正常、经营也正常，没特殊背景，但它成立时的资金来源是从东昊集团的秘密帐户汇出来的哟。」

「小朋友。」M笑眯眯的弓下腰。

「我再听到一次『叔叔』，我保证你或你重要的人会发生谁也不愿看到的…悲剧哟。」镜片後的双眼如同不见底的深潭，幽幽地潜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魔性。

袁长清打了个激灵，一时之间居然无法动弹，只觉寒冷彻骨。

「操！离他远一点！」因为M背对谭烈，谭烈没看到M的眼神，而且M刻意压低了声音，以至於谭烈也没听见他说什麽，但小鬼一副被吓到的模样，用屁股想也知道M没干好事，谭烈立刻把小家夥护在身後。

「啊，杜台肉品我没什麽印象，既然是东昊成立的，那就是吧。」那一瞬间的寒光好像只是袁长清恍惚之下的错觉，恢复之後的M很和善的承认道。「仲谋是聪明人，他知道现在该做什麽事。」M的话表露出他不在乎让李约书他们知道他与东昊集团的关系，因为他知李约书早就挖出这层秘密了。

「买进20000头毛猪？」李约书拿过小清的平板细看了那笔交易，每公斤成交金额不低，而且是开阳当日毛猪市场第三大量的单子。

「价格暴跌是因为供过於求，这些日子被淹死冻死的家禽家畜恐怕都成了生鲜肉品流入市面，量大价格自然落得快，活体猪不同，死一头少一头，要生没那麽快，稳赚不赔的生意。」M往自己的奶油浓汤里加了一大匙玉米粒。

这段话透露了二个讯息，第一：不该流入市场的肉流入了，第二：价格暴跌只是暂时的，之後恐怕也不会便宜。

「一切都在你掌控之中是吗？」李约书直勾勾的看着M。

M，一如他最常做的：但笑不语。

56.

在向开城二监确认休假文件的合法性之後，李约书默认了M住下来的事实，但虽同在屋檐下，相处却和以前大相径庭，一切都不一样了，再也不会回去，即使M的生活作息就跟他是叶一贯时差不了多少。

M把堆在他房里的食物都搬到了地下仓库，每天早中午三餐自己下厨乐在其中，还很有闲情逸致的天天变着花样换菜色，除此之外的时间多在後院照顾植物和那只还没杀的老母鸡，原本後院就有一半搭着轻钢架矮棚，另一半是露天，M待下来的第二日就叫工人把後院改装成完全的温室，李约书以为他会自作主张的连大门也换了，但M没有，他只是把他的小天地改造了一番。

不管从哪个角度，这个一身休闲居家服、总是面带微笑的男人都不像城市的幕後黑手，跟控制欲强的地下君王更扯不上边，他宛如与世无争的活在自己的世界，身旁没有手下，没有保镖。

2026年4月底，坐太空梭般飞涨的食物价格让市民的不满达到了新的高度，一户普通双薪家庭倾尽一个月薪水竟然只够买20天份的食物，其他的生活杂支房屋车贷都顾不上了，人们在市府前抗议，到超商卖场破口大骂，而那些更底层的人早就饱受饥饿，用尽各种手段在生死边缘挣扎，治安任务日益艰钜。

5月1日，中央通过了国家紧急对策纲领，最大程度的授权各地方政府可以『非常行事』，政府发言人则在稍晚公布了一系列的特别政策。跟李约书最直接相关的一项就是他的薪水减半，每月额外可领固定的粮票油票衣票。

开阳市政府强制接管了市内所有的油粮蔬果批发市场，并成立了『开阳市粮库』，在各区设立据点，牢牢把持了源头，规定所有通路依配额向市粮库申请发货，售价统一，蓄意抬高价格者将永久取消配额。各地方政府也在同一时间采取了相同的措施。

「网络关键字搜索排行榜第一名猜猜是什麽？」袁长清一手抓着咬了一口的小馒头，另外一手还在平板电脑上忙碌。

「油粮票？」新政策上路後谭烈特郁闷，他是『无给职』顾问，分不到油粮票，现在油粮票可比白花花的钞票好使，搞得光有存款的他很像一穷二白的软饭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