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惹人艳羡。”
苏衡没接话,拿手指摩擦着杯壁。他半晌才说:“探戈就是,你一旦迷上了就完了,你一辈子也忘不了它,你也不会觉得有别的舞曲比它更
好了。”
明奕笑道:“我还以为你要对刚才的舞蹈和配乐大加批评。”
苏衡微微挑眉:“你以为我不打算这样?”
“我深切同情他们,你拿马友友的皮亚佐拉现场来做比较么?”
这一次他似乎放过他了,大概是探戈的好处,轻巧避开话题:“如果我有机会选择的话我宁愿去学弦乐。”
“为什么?”
“你不觉得键盘是一种禁欲的物品而弦乐充满情欲?”
明奕半真半假地呛一口:“你确定你更适合情欲而不是禁欲?再说了,你不会拉?我以为你们音乐家总是多才多艺。”他明明没有喝酒,在
这气氛里也如微醺一样,一字一句说:“像文艺复兴人——文艺复兴人。”
“我不是音乐家。我会拉一点。但愿可以拉得再成样子一点。小提琴或者大提琴都可以。中提琴也不坏。”
“不过你现在也可以去。”
“去什么?”
“弦乐。去学弦乐。”
苏衡像是怔了怔才说:“对。”
他忽然决定卖个乖:“我也会弦乐。”
“真看不出来。”
“你不问我我会什么?”
“什么?”
他故作神秘:“我会弹吉他。大学的时候我还跟人组过乐队呢,不过两个月就散了。”
苏衡倒不说话了。
明奕忽然警觉,像说错话的小孩子一样紧张起来。糟糕。他就知道。他说得太多了。他就知道不应该期望太多。好在他也不是差一点就赢了
——他也无得可输。
他不自觉地在桌面上敲了敲指节。他已经开始编造退场的说辞了。
直到苏衡忽然在吧台上拿起刚才喝干净的杯子,自己给它又斟满了。然而他转过身来,把酒杯沿桌面推到明奕面前,目光从杯中抬到明奕脸
上,说:“试试看。这年份好。”
明奕一瞬间觉得场上的人声,他全都要听不到了。
止云那天说:“你看他手指,还有指甲修得那么好,他一定也会弹。”
他那天还在想,“他一分也不会少,却一分也不会多给你”,现下却蓦然觉得,得天独厚的一个人,煊赫的家世,遮遮掩掩的生活,让人怎
能不从他身上想要更多。也许他并不比别人给得少——只是你想要得太多了。
明奕接过杯子,放到嘴边嘬了一口。
他觉得他反正无得可输,何必只差一步。
明奕说:“只是要试酒的话,别处好的还有更多。”
酒吧外是古旧狭窄的人行道,外侧泊满名车,街灯暗得发红。两面高楼夹逼,风直直灌进巷子里去,真如天气女郎所说入秋以来最冷的寒夜
。明奕忍不住拉了拉外衣,说等等,在路灯下停步,摸出烟和火机来。苏衡在几步之外,立在人行道的边缘。
苏衡侧过头来看他点烟,慢慢抬起手来,说:“你不介意……”
明奕也一抬头。“没事,”他说,“没事。当然。”
那时已经晚了,酒吧这天不对外开放,门也掩得死,街道静寂一片,让人不敢哪怕稍稍高声说话。苏衡凑近他身旁,然而只吸一口便猛地咳
起来。明奕一惊才去看他,苏衡止住咳嗽,说:“抱歉。”
苏衡侧着头吸了几口冷空气,再转过头来。他不挪脚步,默不作声,灯光从他头顶,脸,脖颈和肩,一路铺到衣摆,这么暗这么暧昧。他两
眼像陷在另一色调的光里,连目光都说不清道不明。那张遥远的照片忽然浮现出来,清晰,活生生的,难以置信。明奕猛一下发现把自己指
头烫着,他一松手,烟头也掉到地上了。
苏衡还看着他,而他不信那是毫无意味的。明奕说了一声“不是……”,那才是毫无意味的,后半句都掉到漆黑的风声里去了。
他本来确实还想问些什么,但话也都忘在舌头尖上了。
三、
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迟,这不论怎么看,都满足一桩丑闻所需要的各个条件。好像一颗糖放在小孩面前一样,你被迷住的时候就把它拿
起来吃掉了,一点也不会想它是不是王后的毒苹果。吃完了才发觉不是,已经是万幸了。
明奕一路把车开到家里,新家离市中心太远,深夜笔直无人的高架桥也像按捺不住,后来他们几乎没有交谈,就连先前有过的那些其实也毫
无建设性,谈、恋、爱三个字无从说起。不如说一开始,他们的吸引更像是身体上的。接吻的味道和想象中一点不差,高朝很完美,谈话、
香槟和弦乐,本来也就是不需要的事情。
不过明奕倒是知道一件事。止云的斯坦威,不是离他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了。他有他小小的愧疚。但是在拉上床头灯沉沉睡去的时候,
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第二天明奕回公司,让同事联系原先的琴行,对方以一个相当慷慨的价格提供给他们另一架斯坦威,并让止云去试琴。
止云说:“结果还是好的,对吧?结局好才是真的好。”
明奕笑道:“这话怎么说的,我以为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你不要又岔开话题。我真的觉得没事。”
他忽然觉得诚实才是最好的。他说:“我昨天又见到苏衡一次。”
她这回倒是吃惊了,说:“真的?”
“他还是和原来一样,这一回你猜对了。于是我想,我们的尝试也足够了。”
所以你看,诚实也是有限度的。
但是止云一直点头。明奕鬼使神差地又说:“不过我还是这么讲,你也不用对苏学验的斯坦威死了心。你一直记得有这么一件事,也许以后
就真的有机会成了。”
演出的当天他们一个办公室的人都到现场。早晨明奕先到音乐厅,八点刚过,他一进后台就发现小助理卫依薇已经到了。
明奕说:“你这么早就来了?”
依薇点点头,又说:“陆先生你也早呀。”
依薇这女孩子个子小小却很能干,爆发力惊人,和每个人都能有两句话说,止云也喜欢她。
依薇问:“今天唐先生怎么没有来呢?”她说的是唐一哲,止云的大忙人男朋友。
明奕说:“唐先生太忙了,现在在国外。”
依薇连连摇头:“啊,真是大忙人,金龟婿也有这么不好的地方。”
“说什么呢。你看那里最大的一束花,就是他送来的。”
依薇说:“花怎么能和人相比?要是我嫁不了白马王子,也绝对不肯嫁他那匹马。”
明奕听了大笑,连说她比喻得不负责任。而她也很快把话题转开了。
明奕认识唐一哲跟江止云的时候是春末,那时候止云比现在还脸皮薄。一哲还有自己的工作,后来就只有明奕天天带着止云跑来跑去。止云
单纯又没脾气,明奕跟她相处愉快。有关止云和一哲,倒是很值得讲的一段。他们认识的时候止云还是音乐学院即将毕业的女学生,抱着琴
谱长发飘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能怎样,无意中就很有种女文青的模样。一哲在她上学的城市公干,对之一见钟情,热烈追求,就像一切富
家公子和才女的童话一样。后来止云变得小有名气,是因为一次国际大赛的出色表现,捧了头奖回家。开始有各种各样的演出联系她,报刊
杂志偶尔会用不长的篇幅写一写她,漂亮、年轻、亚裔,都是卖点,也许连才华本身也可以不提。止云同明奕所在的公司签约以后,唐一哲
就成了幕后毫不声张却理所当然的操盘者。
有人不会愿意接受这样的操盘,但却不是江止云。在这个初涉世界的女孩子眼里,音乐很美好,生活都很简单。
音乐会结束后止云连同明奕都放了假,一哲从国外直飞过来,陪止云呆了好几天。明奕是闲不下来的人,坐在家里也要想往后的事情。这一
个乐季她已经签下了两份合约,分别和国内外的两个交响乐团合作,第二年夏天第一张专辑要面世。料想工作会越来越多。
更大的舞台她也上去过;她没有什么输不起的事情,一切都可以尝试。谨慎的人还不如说是明奕,只为让事事按部就班。他知道止云依然是
当时斩获头奖的江止云,年轻,认真,即使不那么坚定。明奕想,假以时日——她只是需要一些时间而已。
四、
公司里有成沓的《古典》和《爱乐人》,明奕开始留心苏衡在《古典》上的专栏,说无意是假的。不过他还是觉得自己太外行,多少乐评读
起来滋味都大同小异,不辨真伪。一次明奕拿一份杂志问止云,止云说:“这个专栏我每期都看的,怎么了?”
明奕说:“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怎么样?这是《古典》压轴的专栏了,这个人懂的东西好多,什么都瞒不过他耳朵,但是写文章好不留情面的。”
明奕看她蒙在鼓里的样子:“你不知道,徐白羽就是苏衡。”
止云惊呼:“徐白羽就是苏衡!我看徐白羽这个名字这么老态龙钟,我还以为是个八十岁老爷爷。”
“你要说八十岁老爷爷的话,我觉得苏衡这两个字也很像。”
止云半天才说:“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是他了,你看当时我们见到他,他就是个这么冷冰冰的形式主义的家伙……明奕你偷偷摸摸知道的东
西太多了,你还有什么瞒着我们的?”
明奕只是笑:“没有了。就是上次你说起苏学验的琴,我四处打听,才在《古典》的编辑那里知道他的。要不然,我们也联系不到苏衡了。
”
而陆明奕自己留的心,大概比这还要多得多。到了十一月,他开始忙于止云的专辑,像上次那样的聚会也无暇j□j。一次他约一个人见面,
地点就在离苏衡家所在的松桥里小区只有半条街的一间名流云集的咖啡馆。那都是预谋已久的,他来这一间小店也不是第一次,于是在这一
个非常暖和的冬日下午达成愿望。
阳光太好了,照进咖啡馆的落地玻璃,让坐在窗前卡座的人们很有变成一只猫咪懒懒眠去的愿望。苏衡穿了一件灰色羊绒毛衣,带着墨镜在
角落里看报纸,面前放着半杯咖啡。他简直是缩到沙发一侧那几乎不存在阴影区域中去了,而百叶窗帘根本阻不断阳光,上半身依然被照成
一片黑白相间,他就越发地往角落缩去,连带皱着眉头。送走了客人明奕就走到那边去,苏衡看见他了,把报纸慢慢放下来。
明奕说:“这么怕晒,怎么不回家坐?”
苏衡抬头看见他,嘴边勾起一点弧度,一时间和那张老照片太酷肖了。明奕看着他有点恍惚,直到听见他说:“家里老房子太阴冷了,呆不
住人。”
明奕就自己拉椅子坐下来。两人半晌没说话,接着苏衡问:“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工作,还有什么风?”
“看不出你是个工作狂。”
“哦,你可以来喝咖啡我就不能来谈生意?”
“没有,昨晚喝多了。”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意犹未尽却又勉强打住。明奕自然不满意,追问道:“然后呢?”
“今天睡到中午才起来,饿得很也不想做饭,就下来这觅食。”
“觅食。”
“觅食。这个地方,咖啡豆还是好好挑的,还有蘑菇派还可以吃一吃。”
“没人跟你说过,你是很难取悦的一个人?”
苏衡片刻后说:“有。”
明奕反而笑了:“谁?”
他没有回答了;这倒也是明奕意料中的。
“好吧,”苏衡拿起桌上的咖啡,把最后一点喝完,总结一样地说,“温度和湿度其实都是废话,我们把太极球推来推去就厌倦了。在我们
厌倦对方之前,不如另找一个,不太阴冷也不太晒,说什么话都不会被听见的地方,对吧?”
明奕耸肩笑了:“我反正工作完了。”
明奕车里留着一张光盘,是个小提琴手精选集,盒子不知丢哪去了,于是苏衡按音响上面“下一首”的按钮,每首只听个开头,明奕看他按
了一次又一次,直到终于放到一首他满意的才停下。
明奕看着挡风玻璃笑道:“你是个完美主义者。”
苏衡“嘘”了一声,把手按在明奕没放于方向盘的右手上。
苏衡光着脚从卧室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明奕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看得开心,转过头,一看就笑了,说:“怎么还带着墨镜?”
苏衡皱皱眉头:“忘带另一个了。这个也有度数,先带着。你吃饭了?”
“没有。”
苏衡说:“头疼,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让我再睡一会儿。”
明奕随口说:“睡太多了吧,睡太多头也容易疼。”
对方没回答,在沙发上干坐了一会儿。明奕看完一段,回过神来,问道:“你不是要去睡,去吧。我饿了,你要不要叫外卖?”
“你叫吧,不用算我的。”
“喝水?”
苏衡点头,明奕拿茶几上的玻璃杯给他倒了半杯。
“房子是新的吧?”
明奕说:“对。我和止云才过来的。”
苏衡轻描淡写道:“她有男朋友了吧?”
“唐一哲,你听说过?”
“听人说起过,”他喝了一口水,又说:“我不信长距离恋爱。”
明奕没再把话接下去了。半晌苏衡忽然说:
“我不睡觉了,你也别叫外卖了。我们出去吃饭吧,然后再找点什么事情做。”
“怎么,你迫切地要回家了?”
“没有。我迫切地不想回去。老房子太冷清了。”
“一个人住太冷清了。”
苏衡把玻璃杯放到茶几上,咯噔一声。随即他说:“是这样的。”
五、
这些事情也没有准。一夜情了很多次,就不能再叫一夜情了,勉勉强强可以算作地下情,稍事温情是被许可的。他们开始见面,一个星期一
两次,偶尔再频繁些,都默契地对对方的生活毫无触动。明奕比夏天的时候稍忙一些,仍然从来不在自己家开伙,只有与别人在外面吃饭和
叫外卖两种选择。苏衡的幕布开始在他眼前稍稍拉开,他知道他在家里工作,碟和书,写文章,生活规律像一个老人,有两百度近视,还有
令人捉摸不透的酗酒——看起来这么独断顽固的一个人,也会有摆脱不掉的毛病。
止云的新专辑开始录音,明奕每次都陪着她去,一录就录一整天。这种时候她会表现出平时没有的固执来,废寝忘食,简直像苏衡一样完美
主义。在场的人也说这女孩子小小年纪就这么沉得住气,明奕就笑,等到中午吃饭的时候,看着她把盘子里的菜花一个一个挑出来。
一哲还是每天都打电话来,止云接电话的时候眉开眼笑。他不是每天都赶上,只有在那些工作到深夜的时候;他遇到过的那些电话也有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