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斯点点头,背对着丽萨和卡萝琳露出微笑。
他想到三年前,总负责回答的人是他。而现在约翰可以代替他这么做。
女孩们离开之前,约翰扔给她们一个血袋,是他带着备用的。其实刚才就应该把它留给卡尔,情况危机下他没能想起来。
“我很快回来。”约翰小声告诉克拉斯,转身消失在丛林中。
天际已经泛白,虚假的世界中又一个早晨即将来临。
克拉斯站在倒地的魔像面前,伸出手,注视自己再也没生长过的指甲。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什么生物。人类的身躯和魔鬼碎片,被灵魂封固住的肉体……某个意义上,自己也根本就是个构装生物。
克拉斯能够隐约理解这具魔像的想法:如果要面对所有人的憎恶,面对未来没有尽头的晨昏,那么,只要身边能有另一个不会死、不会消失的生物在,不论这生物爱他或恨他,他不都再是独自一人。
思维恍惚中,克拉斯觉得魔像身上的力量流动变了。别人看不出,真知者之眼能够看出他是衰弱还是强壮。
克拉斯猛地后退,手里捏紧了另一把刻有爆燃符文的硬币。
他发现,魔像被反折过的手臂回复了原位。
******
注1:其实并没有《枯井公主》这么个童话,我瞎编的……母题借鉴自“所罗门王瓶子里的妖魔”,就是“妖魔被关五百年又五百年,被渔夫打捞出来要吃掉渔夫,渔夫骗他回瓶子里,于是妖魔被骗回去又被扔海里了……”的那个。
77. 逆光
丽萨和卡萝琳出现时,卡尔正在地上哭着爬行。一半是因为痛,一半是因为害怕,他浑身发软,扶着树都站不起来,哭得连小獠牙都露出来了。
丽萨手里的远光灯照在他脸上。他眯起眼,发现光芒中有个金发姑娘正气势汹汹向他走来……这一瞬间,卡尔觉得自己看到了神,他像痛苦的土拨鼠一样颤抖着伸出手……
卡萝琳用脚拨开他的手,蹲下来把血袋放在他面前。丽萨将远光调为近光。
“我的光芒……我的圣恩……我尊贵的公主……”血族神志不清地蠕动着。
“快喝掉,站起来!”卡萝琳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按在血袋上,“难道要我把袋子插在你牙上吗?”
“温柔点。”丽萨挑挑眉毛。
金发女孩站起来:“不擅长。我对谁温柔过?”
“玛丽安娜和我。”
“谢谢,我很荣幸?”
当约翰带着英格力公司的两位搭档赶到时,魔像竟然已经死了。
说“死”也许不准确,他本来就不算活物。
他永久失去了活动能力和肢体结构,被烈火焚烧得看不出外表,身体分割为好几块,头部受到重击而碎裂。
约翰目瞪口呆。这只能是克拉斯做的,可是克拉斯已经不见了。
马克和阿丽特表示没关系,反正魔像多半得被处死。
约翰把魔像说过的话简单重复出来,问他们是什么意思。马克告诉他,魔像所说“给我生命的、照顾我的、我所爱的”那个人并不是真实的人类,那些都是虚假世界里的设计生物。
在最初的“设计”里,某个邪恶的死灵法师制作了有灵魂的魔像,然后魔像和死灵师的学徒上演了一出爱恨纠葛的故事……这些都是被设计好的。在空间升级转化为实体沙盘后,这些人物被取消了——彻底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魔像这角色却没被修改,他仍保有以前的情感,作为奇幻冒险世界中的怪物独自生活在森林中。
“真让人不舒服……”约翰看着那团尸体。
“是啊,”马克说,“高度贴近人类特征的造物就是叫人不舒服,我没见过现实中的魔像,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也……”
“不,”约翰打断他的话,语气冷淡,“我没说魔像。我说的是英格力公司搞的这些沙盘,真叫人不舒服。”
他们没有再一起行动,而是各自继续搜索这篇虚拟的空间,分散开寻找其他迷失的人。每隔半天,他们在空村子聚集一次,由阿丽特带领想先出去的人找到裂隙离开,剩下的人继续搜寻。
就这样又过了一天半,约翰独自走在起起伏伏的山区林地中,无意间钻进一个洞穴。
这地方距离曾遭遇魔像的裂谷很近。刚走进洞口,约翰就觉得它可能是魔像的住所。
洞口里面几英尺处放着一盏破旧的提灯,石壁上还被凿出了能安放火把的凹槽。再往里走,洞室中挂着脱色的羊毛毯,粗糙木料做成的简易床铺上铺着厚厚的被褥,另一间洞室则藏着武器、防寒物品、水桶,甚至角落的木酒杯里还插着一束枯萎的花。
约翰久久不能移动脚步。眼前的画面简陋但带有生活气息,这里是活生生的东西居住的地方。他想到魔像说“很久很久以前,我爱过一个人”,想到魔像被毁灭后化作一堆破烂的亡骸……他无法把这一切当成纯粹的虚拟产物。
他伸手扶住石墙,紧紧闭眼再睁开。手心里传来异样的触感,他这才留意到墙上有某些东西。
血族的视力让他在黑暗中看到,石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短竖线,从一间洞室到另一间,几乎遍布整个洞穴。这是用来计算天数的。
约翰从洞室内沿着痕迹走出去。从某块区域起,竖线变得凌乱稀疏,最终消失。也许从那一天开始,魔像再也不去计算天数了。
现在是白天。逆光中,洞口站着一个人。他似乎想走进来但又想后退,塌着肩膀迟疑不决。
“克拉斯。”约翰的声音在石洞里微微传来回声,克拉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要袭击我,”克拉斯低声说,“是真的,他自己修复了手臂,他要袭击我……”
约翰最关心的不是这个:“你之前在哪里?一直跟着我们吗?”在沙盘世界中,他没法感知克拉斯的位置,不过克拉斯倒是挺完美地在跟踪他。
“我知道自己不对劲!”克拉斯突然大声说,“所以,可能你很难相信……但……是真的,我不得不摧毁他……”
还没说完,约翰几乎在一瞬间就走到他面前,将他紧紧抱住,让他的最后一个单词闷闷地埋在自己颈窝里。
面对魔像的亡骸时,约翰曾感到一阵战栗。
并不是因为场面本身,而是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畏惧克拉斯,畏惧这三年内他身上的变化,畏惧将来未知的可能性。
此时此刻,这种畏惧化为难以忽视的刺痛,再一次袭向约翰。
他想对克拉斯说:我知道,你这么做必定事出有因,我相信你……可是,他一时竟然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像这样先紧紧拥抱住克拉斯。他也不知道从拥抱中得到更多安慰的是谁,是克拉斯还是他。
“你只是想专门解释这个吗?”约翰在克拉斯耳边问。
“对。很重要。”
“克拉斯,我不想欺骗你,”过了一会,约翰放开他,扶着他的肩,“看到魔像的尸体……或者说碎块时,我确实很吃惊。但无论出于对你的信任,还是出于理智判断,我都认为你没做错。”
克拉斯轻轻摇头:“并不是对错的问题。”
“那又是什么?”
“我也说不清,”克拉斯叹气,“我并不后悔那么做。可这之后我又觉得不对劲……也许原本的‘德维尔·克拉斯’不是这样的,和‘克拉斯·德夫林’不一样……”
约翰想说点什么打断他,克拉斯伸手阻止:“跟着你们时,我在思考。今天是邪灵、魔像,明天我又会对什么东西产生果断的杀意?以前我没觉得不妥,就好像人没有标尺就量不出角度;而当我找到你,看到丽萨她们……很多东西再次浮现出来,我突然意识到,虽然我并没有坠入黑暗,但已经从轨道偏离了出去。现在只是一点点,还不明显,可谁都不能保证将来不会偏离得更多。”
“不会的,”约翰说,“我不会让那发生。”
他们沉默着相对了很久,直到约翰说:“今天下午我们要在无人村集合,英格力公司的人会再带一批人离开。等一会你过去吧,在今天离开。”
克拉斯抬眼看着他:“当然……天哪,你又用了祈使句。”
“呃,抱歉……”
“没关系,我本来也愿意这么做。我们确实不能再一起行动,我怕卡萝琳她们认出我。”
刚要动身,克拉斯瞟了一眼约翰:“你状态不怎么好,我看得出来。”
“哪方面?”
“你很多天没进食,很虚弱。”
“不要紧,接下来又不怎么危险,我也会很快就离开的。”
“你不需要吗?”克拉斯走近他面前,仰起脖子,“你也知道,我的血一点点就能带来很多力量。”
“不……”
“想想我们彼此信任的证明?”克拉斯笑起来,像是非要这样引诱约翰似的。
约翰也对他露出笑容,毫不示弱地说:“真的这么想帮助我,就现在闭上眼。”
说完,他贴近,侧头吻住克拉斯的嘴唇。他把克拉斯圈在石壁边,手掌轻轻固定住“人类”青年的脖子,指腹上能够感觉到皮肤下血管的脉动。
克拉斯温热的呼吸会从约翰面颊上扫过,破碎的换气声和心跳声在血族听觉中异常明显。
嘴唇分开时,约翰轻啄了一下克拉斯的嘴角。能够像现在这样顺其自然地接吻,对以前的他来说简直不敢想象。
他表面镇定,心里的兴奋几乎比饥饿还要强烈。
“你以前吻过别的吸血鬼吗?”约翰问。
“什么?”克拉斯故意做出惊讶的表情,“我有过妻子,离过婚,你说呢?”
“不不不,史密斯不算,我是指……吸血鬼。”
克拉斯这次真的不明白:“有区别吗?”
“有,”约翰说,“刚才,你舔我獠牙附近的牙床!你肯定是故意的。”
克拉斯微微低头,把手圈成拳压在唇边:“这个啊,只是突发奇想。因为上次在无人村……屋子外面,你吻我时用獠牙轻咬我的舌头,有点奇妙……”
约翰观察着他:“你的耳朵都发红了……”
“喔,是,那又怎么样,”克拉斯离开石壁,退远一步,“你也是。你以为血族完全不会脸红吗?”
“难道不是吗?我们会吗?”
“会,”克拉斯说,“别忘了,血族身体里是有血液在流淌的,只是它们并非被心脏催动,而是被灵魂催动,又慢、又被不死气息覆盖着。你们在情绪激动时会出现和人类类似的面部充血,只不过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在真知者之眼下,它清晰可见。”
“等等……那刚才我的脸看上去什么样?”约翰叫住准备离开的克拉斯,“难道它发黑吗?”
“你想听吗?”
“想,你得说真话。”
好吧,再一个祈使句,克拉斯想。不过反正他也不在乎。
“你知道的,平时血族在我眼里有点像尸体,你们发青;而你们激动时就比发青好上一点,像刚死没多久的尸体。”
克拉斯离开时,约翰脑子里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话:为了你,我真想时刻保持情绪激动。
他对克拉斯说“几天后见”,并开始期待克拉斯回家时的清晨。
至于魔像究竟是不是袭击了克拉斯,约翰不愿意去思考。一切已经过去了,他害怕去思考。
78. 大概我爱你
当“设计生物”的数量少到一定程度,沙盘空间开始加速塌缩。所有人都离开后,荒郊的废弃机构回复了本来的模样,培养池只是一间空荡荡的旧厂房。
克拉斯不敢多说话,只好一直做出冷漠寡语、目光轻蔑的模样来。他怕自己的肢体语言被识破,特意经常做以前自己不会做的事:掏出钢制小扁瓶子,做出喝酒的样子来。瓶里装着的是苹果汁。
和其他游骑兵猎人一样,回到真实世界后,他立刻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丽萨和卡萝琳忙着照顾卡尔,完全没去留意他。
这次最幸运的人是洛山达。他和约翰、卡尔一样误入沙盘空间,几天的时间全都浪费在了迷路上。他什么危险都没遇到,一路在不停拿手机拍照片,直到空间塌缩,他还笃信自己是被传送到了新西兰。
……
回到西湾市郊区的房子,约翰毫不疲惫,甚至有点热血沸腾——当然这对血族来说是不可能的。
他换上家居服,从壁橱里翻出各种清洁用具,开始清洁收拾整幢房子,尤其是克拉斯的卧室。
刚开始独自留在这里时,约翰不敢靠近那房间,倒不是说它有什么秘密,只是约翰一看到它就不舒服。
还有,“打扫已经没人住的屋子”听起来非常奇怪,很像那种悲剧情节:家人去世,其他家庭成员仍然按时清扫他的房间,就像他从未离开什么的……约翰一直坚信克拉斯没事,他不想把生活搞得这么悲悲戚戚。
克拉斯的母亲戴文妮(或许该叫她米拉)早就离开西湾市了,她得飞回美国,协会盐湖城办公区还需要对她进行一系列审讯和调查。
临走前她才知道约翰住在了那座老房子里,她给约翰的建议是:别找借口说什么“显得太悲观”,你就是懒而已;至少你得买点防尘布吧?最好再把克拉斯的所有衣橱书柜里都定期塞上樟脑,不然会长虫的。
约翰向她认真地道歉,他是和克拉斯的家庭无关的人,现在却住在这幢房子里。
戴文妮笑着说:没关系,房子需要人维护,你们的救助对象需要借住地点,而且克拉斯也需要有人等他回来。
这些天,约翰常常一边在午夜擦玻璃一边哼歌,每个清晨他都期待有人按响门铃。
他无法和任何人分享这份期待,因为克拉斯的再次出现是个秘密,克拉斯必须永远隐藏身份。
在沙盘空间里,克拉斯说自己现在不吃喝同样能活下去,吃了东西则也能像以前一样消化,出于习惯,他偶尔还是会吃。于是,约翰专门去买了一堆加工食品和零食。房子二层常有救助对象借宿,所以即使他身为血族却去购买食物也并不奇怪。
现在,二层住了一家乌拉尔山熊人。熊人父亲和熊人母亲多年前一起来到西湾市工作,现在他们带着一儿一女准备举家迁回故乡。他们的合法身份已经失效了,等待新证件时他们借宿在这里。
四只熊人在屋里不需要任何掩饰,可以不需伪装人类,大大方方地露出棕熊的本来面目。他们四个站成一排时身高正好形成斜线:爸爸、妈妈、哥哥、妹妹,每天约翰回到家时,四只熊都这样站起来欢迎他。
“这包零食是给你们的,柜子里这包不许动,”约翰交代他们,“有个……刚认识的朋友,他这些天要来拜访我。你们不用担心,他了解我的工作,不会被你们吓到。我唯一的要求是,你们得主动一点收拾垃圾,不要把残渣弄得满地毯都是!你们住进来不到两周,屋里的蟑螂简直天天都过狂欢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