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希恩低下头。杯子里的咖啡已经完全冷掉了,他仍在轻轻搅拌它。
“丽茨贝丝,难道你想不到另一个原因吗?”路希恩的声调比平时更降低,“你和卡萝琳相处得久了,就也变得大呼小叫;你在协会工作久了,就总是留意无关的事情,忘记了黑月家最害怕的是什么。”
丽萨对上他的目光:“你是说……”
“别忘了我们的祖宅地下埋着什么。”
黑月家的成员都知道,祖先将最后一个魔鬼作为祭品,换来了家族繁盛。献祭术会把祭品的诅咒化为对血脉的庇佑,只要家族中还有一个血脉相连者活着,祭品就永远是祭品,不能逃离;而一旦家族成员全部死去,当年被埋葬的祭品就会获得更大的力量,再临于世。
三年前丽萨目睹过阿特伍德家发生的事,死者的灵魂化为邪灵,吞噬生命并向外蔓延。
丽萨迟疑地问:“你是觉得‘它’有可能重获自由吗?”
路希恩摇头:“现在当然不会,但谁都不能保证永远不会。谁能想象未来会发生什么?以前人们还以为魔鬼彻底灭绝了呢,可克拉斯出现了,一个被当人类养大的魔鬼……世事无绝对,如果在未来的某一天,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作为祭品的魔鬼真的自由了,那时的人们要怎么对付它?”
“如果那个魔鬼自由了,那时黑月家的成员一定也已经都不在人世了。”
“对。我们不希望这发生,但必须为此做好准备,”路希恩说,“就算未来某一天黑月家不复存在,我们留下的知识却还在。那时不管是谁,总有人会找到它们、使用它们。现在,克拉斯是我们研究魔鬼的最好途径,他一定能够提供给我们无数启示,甚至还会带来意想不到的进展。知识与魔法的积累就像层积岩,我只是想在属于自己的这一层留下足够信息,交予整个世界。”
丽萨站在长兄的办公桌前,目光有些恍惚。她仍然将克拉斯视为朋友,同时她也明白,他是这世上最危险的东西之一。她仍不希望路希恩找到克拉斯,不希望克拉斯过那种实验品般的日子,可是……她又无法反驳路希恩的话。
如果说用魔鬼献祭换得繁荣是祖先留下的罪恶,那么今天,研究魔鬼不仅仅黑月家的兴趣,更是责任。
丽萨长叹一口气:“我都偏离主题了……我不是来聊魔鬼的。”
“那你是来聊什么的?”
“跟踪!”丽萨强调,“不要再派人跟踪我。”
路希恩无辜地耸耸肩:“只是偶尔监视,不是全天跟踪。我持续派人观察着很多人,不止你一个。”
研究所外的卡萝琳等得着急了,打来电话催促,她们下午还有案子要调查。丽萨不得不结束和路希恩的交谈。
丽萨在心里暗暗感慨:我早该知道,谁都没法说服路希恩,他正职是个大学老师,整天都面对像我一样满腹质疑的年轻人,他最擅长说服我们了!
丽萨离开后,路希恩的女助手从另一间屋子钻出来。她本来早就该走了,隔着门听到黑月家兄妹的对话,她担心尴尬,就一直躲着没出来。
在她准备下楼时,路希恩却叫住了她。
“夏洛特,你可以留下吗?你可以用楼下的客房先休息。”
夏洛特是在路希恩身边最久的助手之一,对克拉斯进行法术检定与实验时就是她在帮忙。
她点点头:“当然可以,那么我就先去楼下。先生,需要我帮忙准备什么东西吗?”
“暂时不用,”路希恩站起来,为她拉开门,“等会儿有个线人要亲自来找我,我可能需要你帮些忙。他几小时后才到,你先去休息吧。需要时我会提前叫你。”
夏洛特离开后,路希恩回到电脑前。他昨天收到一封新邮件。
发件人来自与黑月家有来往的公司——前英格力医药公司,他是沙盘空间细节构筑师。路希恩记得,他叫马克。
马克说自己可能见到了路希恩想找的人,但又不能确定。他会赶到研究所来面谈具体细节。
以前路希恩找到过好几个“黑发、三十岁上下、名字或姓氏发音类似‘克拉斯’”的男性,那些都不是他要找的人。这次也许有点不一样,因为马克在邮件中说,那个人和约翰·洛克兰迪发生了互动。
……
浅黄色的小MINI是两座的,而且车窗上没有遮光涂层。于是,白天时约翰只能把自己整个包裹在遮光毯里,像毛毛虫一样横在座椅后。
山林之灵裘瑟仍负责开车,克拉斯则给他们讲述达尔林镇上那位邪教祭司的情况。
“我当时只匆匆看了一眼,”克拉斯说,“初步判断,他不是人类,是个我们曾经对付过的东西。”
“变形怪吗?”约翰在毯子里闷闷地问。
“我们没有‘对付’过变形怪,只是认识变形怪而已,”克拉斯回答,“那位祭司是个因裘巴斯,男魅魔。”
“又是个QJ犯?”
“嗯,不过这位更聪明。通常男魅魔会对人直接来硬的,女魅魔才擅长变成无辜的人类引诱猎物。达尔林镇的‘祭司’应该在人类社会生活了很久,他显然比他的同胞更狡诈,懂得用幻术欺骗别人。他似乎从不对镇上的信徒来硬的,他让那些人自愿和他上床。”
这时,裘瑟插嘴说:“我听说用诱骗手段也算QJ。”
约翰想了想:“分情况……有时候是,也有时顶多算欺诈。”
银发的小神把车开得很慢,皱着眉一脸不快:“他打着我的名义收钱,他贩卖各种植物说能治疗疾病——确实也是能的,因为我被印记束缚时不得不经常对那片土地施法;他和信徒上床时,说是履行我的意志,说我也参与了他们的行为!简直不能忍受!”
“呃,你为什么不阻止他?”约翰问。
“我不能去那么做,”裘瑟叹气,“山林之灵们擅长祝祷丰饶,擅长为贫瘠的土地注入活力等等,我们不喜欢暴力行为。所以,在与黑暗生物产生纠纷时,我们往往难以取得优势……”
“简单说就是,你打不过魅魔?”
裘瑟顿了几秒:“……是的。”
80. 治愈之手
达尔林镇属于协会西湾市办公区负责范围,很近,从克拉斯家出发开车只用不到一小时。
镇外路旁的标牌写着“欢迎来到达尔林”,牌子设计风格基本是在抄袭《寂静岭》……让人不由怀疑这里的人究竟是怎么定位小镇的。
约翰他们并不是唯一的外来客。镇里到处都是慕名而来的游客,或者说信徒,甚至有不少人开车举家赶来。
小神裘瑟介绍说,“大祭司”能够借助神灵的力量帮人治愈失眠、消除过敏源、祛除疤痕,信徒可以到“大祭司”指定的土地去耕种,产生的作物也带有各种神奇效果。
他们把车停在不显眼的地方。裘瑟在普通人面前通常会隐去身形,他不想被人看到,更不想有人发现一辆“无人驾驶”的小车停进报废车厂。
现在还是白天,虽然阳光不会立刻杀死约翰,但仍会给他带去痛苦。克拉斯叫他干脆留在车里,包上毯子休息,自己和裘瑟先去看看镇里的情况。毕竟“大祭司”的每次公开治疗和布教都是在晚上,白天人们很难见到他。
克拉斯离开前,约翰问:“你确定安全吗?”
“怎么会不安全?”克拉斯反问。
“我还以为这儿是安静的小镇,”约翰说,“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广场和镇外草坪边都是车,街道上到处有‘凯尔特治愈之手’的宣传,旅舍里住满了人……我是说,这里对你而言安全吗?你身上有幻术,但据我所知它并不是永久的,每天总有失效的时候。我担心有人发现你。”
克拉斯有点意外:“真没想到,你竟然记住了这个幻术效果。一定是因为你负责给僵尸阿黛尔涂幻术药水,所以对这些更了解了?”
约翰在毯子里点点头,透过一条缝看着克拉斯,等待答案。
克拉斯说:“我一般在清晨对自己施法,能保持十几个小时,一直到晚上。只要我注意时间,应该没什么问题。”
“裘瑟呢?”约翰看了看已经在车外的小神,“他见到你的真实长相了吗?”
“他见到也没关系,因为我的身体仍是人类。”
约翰不太明白,于是克拉斯补充说:“山林之灵只能分辨同类、深渊生物、不死生物和元素生物的长相。人类在他们眼里只有两种:男的,或者女的。他们完全分不出人类的五官特征,只能通过穿着和发型来辨别。”
除了约翰和克拉斯外,镇上其他人即使路过也无法看到裘瑟,不然早就该有人大呼小叫了。裘瑟正站在阳光下,雪白的手臂和腿露出短袍外,银色长发闪耀着水晶般的光彩,扫过脚边的草叶。他看上去有点像《凯尔经的秘密》里面的丛林少女,只不过性别不同。怪不得从前只是偶尔露了一面,就让信徒们相信这是一位真正的神。
上次裘瑟在人类面前现身就在不久前,“大祭司”在广场上施法,导致裘瑟经过时显露出身形。之后,“大祭司”以裘瑟为招牌吸引信众,虚构出的宗教叫“凯尔特治愈之手”。
“去他的‘凯尔特治愈之手’,”裘瑟抱怨着,“追根溯源,我是来自斯拉夫民族的,怎么就变成凯尔特了!”
离开报废车厂后,克拉斯本想去看看“大祭司”住的地方,上次经过小镇时没来得及去看。裘瑟说“大祭司”根本没有固定居所,他要么呆在“神堂”里(是仓库改造的,现在它看上去还是很像仓库,在“治愈之手”的教义下,建筑内部到处堆满各种农作物),要么轮流住在几位信徒家,流连于复数的情人之间,这些人被他的魅力吸引,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质疑。
克拉斯远远看着神堂。“治愈之手”的志愿工作人员正在引导信众排队领号码,晚上活动时要用到。
“看来是深渊种魅魔,”克拉斯小声对裘瑟说,并同时把看到的事情通过手机告诉约翰,“他受欢迎并不仅因为长得好看。这是惑控法术,只要定期施法,他就能让人对他着迷不已,无条件地相信他。”
“他能控制这么多人?”约翰回复简讯说。
“不,他不需要控制所有人。对他着迷的人会拼命替他宣传,而且‘治愈之手’借着裘瑟的庇佑,确实能做到些神奇的事。一传十十传百,相信他们的人越来越多。”
“我懂了。那么你怎么确信他是深渊种?”
“在恶魔中,魅魔算是比较弱小的,人间种魅魔就更弱小。他们不擅长法术,甚至不擅长给自己做幻术伪装,只是些简单粗暴的QJ犯。而深渊种就不同了,深渊种更狡猾,通常还懂些血脉法术。”
约翰裹在遮光毯里按手机:“我很好奇,这位宗教首领和洛山达遇上,谁能打赢?”
克拉斯回答:“想象不出。如果比赛山道摩托车,洛山达能赢。”
裘瑟回头看看他:“你们俩……至于这么粘腻吗?”
“粘腻?”克拉斯揣好手机。
“刚分开没几分钟,就不停发信息,新婚夫妻都还懂给对方留点私人时间呢。”
克拉斯笑着摇摇头,走向仓库改造的神堂,装作外地来的信徒去领号码。
他试着与工作人员谈话。负责发号码的是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她目光闪闪发亮,脸蛋红扑扑的,时刻充满对“治愈之手”的感激与热情。
她为克拉斯讲解晚上神堂聚会的性质、规矩,还主动介绍镇上哪家旅馆比较舒适。不仅如此,她还拿出一大盘插着签子的新鲜切块蔬果,邀请克拉斯品尝,据说吃一小口就会身心舒畅。
裘瑟就站在克拉斯身边,普通人看不见。他悄悄告诉克拉斯哪个可以吃、哪个被做过手脚(据说原理类似兴奋剂)所以不能吃。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走过来,他们站在克拉斯身边,听着中年女人喋喋不休时,他们彼此偶尔低声私语。
克拉斯暗暗想:这两个人伪装得不好,询问时态度太敷衍,问的问题也和一般信徒不同,他们要么是宗教观察员,要么是其他地方的驱魔师或猎人,估计也是觉得“治愈之手”很可疑才跑到这里来的。
刚想对身边的裘瑟使个眼色,一回头,裘瑟不见了。克拉斯四下张望好久,才发现他竟然在几米外的一棵树上,整个人藏在树冠里,银发和透出叶片间的光点融为一体。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在身后:“怎么样,还喜欢水果的味道吗?”
声音低沉富有磁性,口音古老,语气温柔得像在和人调情。克拉斯和另外两个人同时回头,一个身穿棉麻制白长袍的男人对他们微笑着。
克拉斯能够看到他的本来面目,显然,这就是所谓的祭司,一个深渊种男魅魔。
他穿的长袍就像神甫服装的白布版本,只有薄薄一层,柔软布料下流畅强壮的肌肉线条非常明显。
在普通人看来,他是个亚麻色半长发的男人,大约三十多岁,蓝眼睛深邃迷人;而在克拉斯的真知者之眼中,他虽然相貌英俊,但却有着灰色的皮肤,说话时唇边会露出深红色舌头——比人类的起码长一倍,手指也比人类要多一个指节。与人间种魅魔不同,他的额角上还有半退化的短角。
最糟糕的是这家伙身后……他有条尾巴,很多恶魔都有,原本这不稀奇,但他的尾巴在最末端分成了几英寸长的两头,颜色从灰过度到红,像舌头一样蠕动着。
克拉斯暗暗感慨:感谢诸神,至少每次看到他时,他都穿着真正的、布制的衣服,所以我不必看到他的下半身……
魅魔宗教领袖叫麦克唐纳,信徒们都是这么叫他的。克拉斯觉得这名字念起来像麦当劳。
毫无疑问,麦克唐纳非常有魅力,他吸引人们的眼神,令相信他的人更加崇拜他、令不了解他的人忍不住要多关注他。而这一切都源于深渊魅魔的血统,他们本来就是会莫名其妙吸引人的种族。
他对教派里的工作人员微笑时,那些人纷纷露出“看到汉堡肉烤得六七分熟且上面的碎芝士溶了进去”般的表情,充满喜悦期盼。
当他注视陌生人,向他们投以热忱真诚的目光,那些人总是难以自控地回望他,同时又变得羞涩笨拙。
克拉斯的表现也差不多。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麦克唐纳身上,试着从角的长度观察魅魔的世代,从幻术的稳定程度推测其施法能力强弱……这种打量,在麦克唐纳眼里完全是另一种解读,他习惯被人们憧憬地注视着。
麦克唐纳彬彬有礼地和陌生人们打招呼,轮流拥抱他们。那两个一老一少的男人都姓彼德,据说是对父子,想来治疗父亲身上的顽疾。发号码的女人对克拉斯说:像这样就太急功近利了,要怀着单纯的信念才能达到人与治愈之手的统一和谐,才能……
克拉斯没仔细听后面的话,他观察着“彼德父子”,再一次感叹:装得实在是太假了,他们长得完全不像,甚至说话口音都不同,也只有年龄差距像父子。